200 第四卷 第十三章 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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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遊魂站在樹上看著遠方,思考下一步該怎麽做。朋園暫時不去比較好,就這麽回去也不好複命,可能馬上又會被支出來。
昨夜似乎中了那雙眼的幻術,仿佛身臨其境般又經曆了一次——姨娘……遊魂蹙眉閉目,又半睜開。
七年前救的那個女子和朋園的主人家有什麽關係嗎?東辰公的夫人是獨孤島島主之女,昨夜的女子是獨孤夫人嗎?當年自己漂流到的地方應該是獨孤島——當時發生了什麽事?去看看吧,雖然也不知為了什麽。
於是遊魂乘船到了赫章,人來人往,都是陌生的景象。
遊魂在獨孤莊園周圍轉了一圈,也沒覺出關聯,看到另一條小河,想想又沿著海邊去,仿佛漫無目的。腦海中往事回轉,一側海闊天藍,心情恍忽不見,說不上是好是壞。
此生本隻有一件事情要做,無論成功與否,那現在在這裏是做什麽……偶爾隨性,算是休息也不錯。
一刻之後,遊魂站在苦楝樹下看著空空蕩蕩,驀然心境淒涼,卻又隱隱懷念。
他順著小河走到盡頭,海麵空曠,不知從何而想。陽光明亮,沒有殺手,沒有追逃,沒有受傷,卻也沒有掙紮求生的勇氣,沒有絕境相逢的慰藉,沒有患難與共的一絲喜悅。
“你好嗎?”說一句話,不為回答。
暗穀。
禾方正走著,突然聽到一聲“你好嗎?”仿佛恩人的聲音。幻覺?他在嗎……
趙聰:“怎麽了?”
禾方唇角上揚,“你朋友的住地快到了嗎?”
趙聰無奈笑笑,“快了。”
夕夕心想這地方哪兒都不挨著,真有人住嗎?不過林木蔥蔥,倒挺愜意,就是路不好走,感覺沒什麽人走過。而且趙聰那個不靠譜的人說時間太久記不清具體位置了,得找找!他自己找也就算了——不過禾方說“好”也沒辦法。隻是他那八輩子的朋友有啥好見的!
趙聰也有些怕見到那個人,但又想確認他是誰。他應該不認識趙聰和禾方,隻要不是淩鋒就好,攀談應該不難……如果是——不會那麽巧吧!如果真是,姬夫人究竟在計算什麽?
趙聰之前半開玩笑地跟禾方說,萬一是仇家就給個暗號開溜,禾方笑著點頭答應,想必沒有當真。想想也是鬱悶,倘若兩個救命恩人有血海深仇該如何是好……如果是自己想多了就好。
冷不丁地,茅屋出現在眼前,趙聰還得裝作很高興,“噢,找到了!”感覺心好累!
禾方笑得真切,看來是這裏沒錯。
夕夕:“屋子夠簡陋的!不過在這種地方倒也相配。”
趙聰:“我先打個招呼。”邊說邊上前敲門,“有人在嗎?”
夕夕聽著他的聲音是越來越低沉了,不過算了,人家是“趙聰”,管他的。
趙聰等了會兒,沒聽見動靜,看看禾方,又敲一遍,還是沒回應。看這屋子不像荒廢了的樣子,趙聰想了想,用力推了一下,門開了。
趙聰吸了口氣,故作輕鬆,“我進去看看,他可能不在。”
禾方對他點點頭。
趙聰跨進屋子,隱約有種熟悉的氣息,希望是自己過度緊張。
屋子裏的陳設很簡單,隻有必要的用具,沒有多餘。
趙聰小心地看了一圈,確定主人不在,不用繼續演出尋人找錯地方的戲碼,出門對禾方、夕夕道:“他不在家。你們想進來坐會兒嗎?”
禾方沒顯出失望,笑著點點頭,對夕夕道:“進去休息會兒吧。”
夕夕當然不會拒絕禾方的邀請,“好!”
禾方邊走邊看看——布巾和水盆的位置還和當年一樣,水壺和杯子也沒換,房間幹淨整潔,簡簡單單。禾方對趙聰微笑示意——就是這裏,恩人或許還住這裏。
夕夕掃視了一圈,問趙聰:“你這位朋友是在這兒隱居修行吧?”
趙聰應聲道:“嗯。”
燒水,泡茶,隻有兩把椅子,兩個杯子,於是趙聰站著,聞到淡淡的草藥味,想起禾方說過有地窖,便找到入口,打開通風,進去看看。
禾方捧著茶杯,似看非看,憶起過往的點滴,滿心感激。夕夕覺得他的表情怎麽這麽溫柔好看!至於趙聰在幹嘛,主人哪兒去了,根本無所謂。
地窖中草藥的種類、收藏放置的方式,這種熟悉感,令人不安。趙聰愣了愣神,趕緊出來,徑直出到屋外,飛快地打探一圈,確定沒人在,沒人來,又回到屋裏,進到臥房。床鋪衣物都與師娘無關,想鬆口氣卻莫名放鬆不下來。
禾方見趙聰進了臥房,想著要不要跟進去看看,又一想自己去了夕夕應會跟著,如果趙聰在查找關於恩人身份的線索,還是別去打擾比較好,雖然可能也不容易有發現。記得暗格裏除了藥品還有醫書、劍籍,自己是不太懂,不知趙聰可有研究。
如果有相同的醫書和劍籍還能騙自己說可能是巧合,但這對銀鐲——淩鋒,真的是他!居然是最糟的情況。
趙聰揪著眉,呼吸沉重。一直不知道見了他該如何是好,倘使讓禾方知道,該如何是好!
趙聰繃著弦,小心將物品歸位,關上暗格,定了定神,確定沒留下可疑的痕跡,出了房間。
禾方見趙聰神情緊張,露出關心和疑慮,趙聰此刻裝不出輕鬆,想揚起嘴角,卻凝重了眼眉。
夕夕也看出趙聰神色不對,“咋了,他出事了?”
趙聰:“沒有。他可能近期不會回來,咱們走吧。”
夕夕:“哦。”
禾方:“……好。我們把這裏收拾一下。夕夕,茶杯可以給我拿去洗嗎?”
夕夕:“哦。我去洗吧。”
收拾好,出到屋外。
禾方:“我落了件東西,進去拿一下。”
趙聰沒跟進去,夕夕也在門口等著。
片刻後,禾方出來,把門帶上,趙聰確認好門卡住不會開,便帶路離開。禾方回頭看了一眼,微笑告別。
晚間在漁村借宿,條件有限,然而食材新鮮。禾方什麽也沒問,趙聰聞著與血不同的腥味,覺得難受。
白天走路看景聊天,趙聰心不在焉,他想著最不願回想的過往,又想到鄒冰忍和“沉星”,想著要不要主動說明,猜想禾方或許能夠諒解,又為這種想法深感愧疚。
禾方看出趙聰有心事,覺出與之前去了茅屋有關,不想妄加揣測,隻是掛意。
待到鎮上住了店,夕夕單獨一間。禾方等著東方胤會不會跟自己說什麽,看他幾次欲言又止,覺得或許是很為難的事,於是道:“東方胤。”
東方胤被叫得很心虛,“……嗯?”
禾方想了想,輕聲問道:“你需要做對那位恩人不利的事嗎?”
東方胤:“當然不會!”
禾方笑道:“那就好。”又一想,“那他會對你不利嗎?”
禾方眼中是真心的關切,東方胤討厭自己還在防備,目光憂鬱。禾方露出一點怯怯的笑容,想安慰又怕打擾,“沒事,如果不能告訴我……”
東方胤打斷道:“你問我!”
禾方:“嗯?”
東方胤:“問我,此生犯過最大的錯是什麽!”
禾方愣怔片刻,微微移開目光,“我能幫你彌補那過錯嗎?”
東方胤:“那是無法彌補的過錯。”
禾方低柔道:“那我問了也沒有用啊。”他看向東方胤的眼睛,似乎無奈卻平靜。
東方胤心中翻覆惱人的波瀾平息下來,露出深藏的秘密,他鬆開勁,上前一步,讓禾方的視線從他的肩頭穿過,然後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青龍劍的繼承儀式,是新主人用它殺掉原來的主人——我親手殺了我的義父,東方煜。”
說完這句話,沒有期待回答,聽到的人也沒有答話,在想清楚之前不敢給出反應。
禾方感覺血流得不穩,呼吸也不知該短還是長,隻是努力克製著不讓東方胤發現他的震驚動搖。他努力平複心情,讓頭腦清醒,冷靜思考——“小龍”能殺掉自己的主人嗎?其他人能使用它嗎?如果能,唯一的可能——“是你義父要你這麽做嗎?”
東方胤:“……你在為我開脫嗎?”
禾方退開一步,斷然道:“讓‘小龍’出來。”
東方胤頓了頓,現出“青龍”。
禾方輕輕握住,又後退兩步將劍身貼近自己,似乎在與之感應。東方胤不知道“青龍”能對禾方表達什麽,正猜測,萬沒想到禾方突然一劍刺向自己,東方胤猛地一驚,“青龍”隱沒不見。
禾方抬眼看他,“看,‘小龍’不能傷害你,對不對?”
東方胤:“……”
禾方想了想,走近東方胤,輕聲道:“雖然我不了解詳情,但我覺得繼承青龍劍可能不是你的本意,所以你才一直無法釋懷。你義父可能也是沒有辦法。”
東方胤默然肅立。
禾方:“……神劍確實是沉重的負擔,卻也有很多人想要。你義父選擇了你,把‘小龍’交托給你,是吧。雖然我做不了什麽有用的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太過糾結,請你平和冷靜地看好‘小龍’。我說的是真心話,我也不知道這樣說會不會讓你好受一點。”
東方胤垂著頭,站得很僵硬,像忍著悲傷,又像壓著怨氣。禾方等了等,輕輕走到東方胤身後,背靠著他,伸右手握住他的左拳,深吸一口氣,柔聲問道:“……這件事跟那位恩人有什麽關係麽?”
這個位置,不會被看到表情細微的變化,還能敷衍或欺騙,然而後背和手背的溫暖有著消融顧慮的力量,讓人覺得就算說了也不會怎樣——這不可能吧。
東方胤:“如果那間茅屋裏住的真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他的名字叫淩鋒,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義弟,是義父和師娘的親外甥。”
禾方記得這名字,右手稍稍握緊。
東方胤:“那年他回家後隻看到盛裝染血的師娘吧……當時他隻有十三歲。”
禾方聽到這裏,不由自主溢出淚水,說不出是心疼誰。
他知道自己得冷靜想清楚,說點有用的,卻忍不住想象倘若自己十一歲那年看到的不是養父殺了母親的情形,而是隻有母親染血長眠的模樣,會怎樣……說不出哪種更悲痛,卻都無能為力,都與自己最親近的人有關。雖說不同原因,不能類比,但那種淒愴……
禾方穩住聲音,“那年,你多大?”其實並不難算,卻想不清楚。
東方胤:“十八。”
禾方心又沉了一下,“你還記得是什麽季節嗎?”
東方胤:“深秋。”
禾方:“……真巧啊!”
東方胤沒去多想禾方的意思,隻等著他也不知該如何期待的“接下來”。
禾方微張著口呼氣,暫時沒有餘力去分析。就這樣沉默著,背靠著背,握著一隻手,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如果有什麽能被改變,可惜……
禾方:“淩鋒知道詳情嗎?”
東方胤:“我不知道。後來想起,或許師娘會給他留下書信。師娘臨終前叫我離開,暫時不要見他,應是擔心我們兄弟相殘。如今已經過了將近十年,我還是不敢見他。”
禾方:“……嗯。”
禾方想起陸楓和鄒少主曾經打成那樣,受那麽重的傷,真是可怕。好在青龍劍的主人不會死,想來東方胤也不會傷害淩鋒吧。正想著,就聽東方胤問道:“假如我和他打起來,怎麽辦?”
禾方:“……你受傷可以自愈,也不想打傷他對吧?那你最擔心什麽?”
東方胤猶豫一瞬,還是終於說出了真實的想法,“我怕他報不了仇會絕望,我怕自己舍不得提早把青龍劍給他,我怕他殺了我成了青龍劍的主人會空虛無望……哼!”東方胤輕笑一聲,“我是說得好聽,其實是貪生怕死,怕擔責任。”
禾方:“那就好。”
東方胤:“嗯?”
禾方:“那就好,好好活著,你和他都是。”
東方胤:“……”
禾方:“萬一見了麵,他要打你,你就趕緊跑,好不好?”
東方胤:“……好,是好……”
禾方:“說定了。你還要讓我陪你十六年呢,不可失信。”
東方胤:“……”
禾方:“而且他現在還那麽年輕,就算要給他‘小龍’讓他‘報仇’,也最好等他年紀大些。你們都要盡最大努力活到最後,好不好?”
東方胤:“……嗯。”
禾方:“如果你們真的不得已打起來,他受傷了,我可以幫你把他治好,也算報答他。”
東方胤鬆開拳頭握住禾方的手,“嗯。”
禾方露出一絲暖容,“我想到了他當時會救我的原因。”
東方胤:“什麽原因?”
禾方:“我那時穿著獨孤家祖傳的嫁衣——‘百蝶紅衣’,很隆重,或許讓他想到了姨娘。”
東方胤:“……”
禾方:“你們沒能救你師娘,卻都救了我,謝謝你們!”
東方胤沒有回應,隻牢牢握著禾方的手,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