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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煙煙做了一個夢。
    她本來是在一片花海中, 和李舟一起曬太陽。陽光溫暖,茶點精致,陪伴的人溫柔英俊。
    而後她就做了這個奇怪的夢。夢裏有疼痛,晃動的天花板,和利奧·派克猙獰的麵孔。
    像古舊的電視機串頻之後一晃而過的畫麵, 又像酒醉之後的斷片。一晃神,她依然在花海中, 柔風吹拂臉頰, 帶著沁人心脾的花香。李舟坐在身後,將她抱在懷裏。
    但他這一次不溫柔, 他將她抱得很緊, 很用力。
    在這空間裏,時間感做不得準,她的一晃神, 絕不會隻是一秒兩秒。韓煙煙按住李舟的手, 感受到他的用力,於是明白, 一定有什麽不對。
    “李舟。”她輕聲問,“發生了什麽?”
    “別問……”李舟的手覆住了她的眼睛,“別問。”
    她堅定的執著的叫他的名字:“李舟!”
    李舟把臉埋在她頸間,低低的說:“對不起……”
    熱熱的液體打濕了她的頸子。
    李舟賦予自己的投射體完全擬真的碳基生命屬性。當他悲傷、痛苦的時候, 他也會流淚。但他為什麽道歉?
    韓煙煙想起剛才那個“夢”, 身體發冷。
    “他來了。”李舟哭泣, “對不起, 我阻止不了他……”
    花海驟然消失,身處之地變成了久違了的純白色空間。已經很久很久,利奧·派克都把她關在黑暗裏。
    來了的人當然是利奧·派克。他沒有進入空間,隻能聽到聲音。聲音尖利,充滿憤怒,呼吸粗重,像是剛剛消耗了極大的體力。
    “韓煙煙!你這個賤貨!賤貨!賤貨!賤貨!!!”他尖聲的咒罵。他太過憤怒,語無倫次,除了咒罵,還是咒罵!
    韓煙煙皺起眉頭:“你又發什麽瘋。”
    已經很久了,利奧·派克明明已經漸漸對她失去興趣。因為她幾乎不回應他,除了布置任務和把她扔到黑暗中之外,他也很少跟她說話了。
    “賤貨!你這個婊子!你和唐克·伯納特幹了什麽?”光是聽聲音,都能想象得出利奧那張咬牙切齒到變形的臉,“你,你和他!你和他精神力源接觸過了是不是!”
    韓煙煙心中微凜,說:“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還想騙我!你這個婊子!”利奧·派克憤怒至極。
    就在不久前,唐克·伯納特的律師聯係上了利奧·派克。利奧才知道,唐克·伯納特回去後,留下了有精神力印鑒的具有法律效力的遺囑,韓煙煙的名字赫然在列!
    唐克和堯不同,他是一個逝者,他已經沒有肉體,留在世間的隻有源之屋裏的精神力源。當他離開模擬世界,他的殘意識不會收歸於潛意識,更不會被表意識壓製,因為這是他唯一僅存的東西了。所以他會依然記得世界裏的一切。
    這不稀奇。
    但!他即便記得世界裏的一切,也該知道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模擬數據!他即便記得韓煙煙,也該以為韓煙煙也是數據!可他在遺囑裏留下了韓煙煙的名字!
    這隻能說明,這個“韓煙煙”指的不是韓家女家主,而是構建師韓煙煙!這說明,唐克·伯納特接觸過真正的韓煙煙!
    利奧·派克清楚的記得,就是那個時候,那個世界結束的時候,韓煙煙第二次爆發了精神力,險些壓製不住。
    當時雖然也覺得蹊蹺,但他總以為是因為自己的基因改良劑太優秀的緣故。但是現在想起來,這裏麵決少不了唐克·伯納特的手筆!利奧·派克毫無障礙的便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這是精神力源和精神力源的接觸!
    中學十年級就會學到,精神力源和精神力源的接觸,是比肉體交溝更加親密的行為!
    她願意屈就於堯·卡蘭德也不願意屈就他!
    她願意擁抱那些虛假的數據也不願意擁抱他!
    她寧可委身給一個老頭子也不願意委身給他!
    利奧·派克憤怒得發瘋,嫉妒得發狂,幾乎要爆炸!
    韓煙煙聽到唐克的名字便心頭一沉。
    自堯·卡蘭德離開後,她已經又經曆過許多個世界,過了許多年。那些任務目標對她來說,都是過眼雲煙。但是過了這麽多年,她依然清楚的記得唐克·伯納特。
    她也記得他曾經說過,會留給她一些東西,但能不能拿得到,就看她有沒有本事逃離利奧·派克了。但她萬料不到,他給她的饋贈,會在她好不容易引導著利奧·派克對她漸漸放下的時候,卻成了一顆點爆他的原子彈。
    那個夢……疼痛,晃動的天花板,猙獰的臉。
    那個夢!
    韓煙煙抬起頭,緩緩的問:“利奧·派克,你……對我做了什麽?”
    利奧沒有回答,通訊頻道裏隻傳來他粗重的呼吸。過了許久,他笑了。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說,我能對你做什麽?”
    他的笑聲裏充滿惡意。
    所以李舟叫她別問,所以他難過的哭泣。他雖不是碳基,卻經曆過千百世界,知道這對碳基的女性來說是有多麽痛苦和羞恥。
    他會說對不起,是因為他曾說過他會保護她,卻做不到。利奧·派克在現實中對她的傷害,他無法阻止。
    韓煙煙的目光聚焦在空氣中。
    然後慢慢的,慢慢的,她的嘴角一點點翹起,凝出了一個了然的笑容。
    “然後你發現,你得不到樂趣,是吧?”她說。
    通訊頻道裏利奧的呼吸聲忽然一滯。
    “出於安全的考慮,你一定是給我注射了更高濃度的抑製劑,以防我反抗。那樣的我,還不如你的充氣娃娃吧?”她譏諷的問,“奸屍的感覺怎麽樣?”
    空間裏死一樣寂靜。
    而後萬伏的電流像鞭子一樣抽打在韓煙煙身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重。
    這如果是真的,大概韓煙煙早就成了焦屍。但這電流的模擬隻是純粹的為了讓她這樣的意識體體驗痛苦,以便於利奧·派克馴化他們。
    韓煙煙撲倒在地上,身體因痛苦而痙攣抽搐。
    過了許久,她才能掙紮著抬起臉來。即便是這樣的痛苦,她依然在笑。
    “你想要的,”她說,“我永遠不會給。”
    她笑得是如此豔麗。
    這一刻,她完虐了利奧·派克。他精神上明明怒極,生理上卻沸騰噴湧。他對她的恨和愛,都被她催到了極致。
    恨極,愛極。
    但終究是恨占了上風。
    他指尖發顫,嘴唇發顫,下了又一道指令。萬伏電流又一次狠狠抽了韓煙煙一鞭。這一次,她倒下,再起不來。
    “我要你……”他呼哧喘氣,用他最大的惡意,對她下了最壞的詛咒,“我要你永遠待在虛假的世界裏,永永遠遠,直到瘋癲。”
    而後通訊頻道裏寂靜無聲,他走了。
    韓煙煙注視著地上被電流抽打得動彈不得的“韓煙煙”。
    李舟說他會保護她,在係統中的確是能做到的。利奧從一開始看到的就是李舟模擬出來的影像。真正的韓煙煙操縱著這模擬影像,一顰一笑都是她,卻不會真的被電流傷害。
    他從後麵抱住她,將臉埋在她頸間,痛苦難過。
    “對不起……”他說。
    韓煙煙被注射高倍抑製劑拖出休眠艙,近乎昏迷,隻記得些做夢似的破碎畫麵,看不到利奧都對她做了些什麽。李舟卻清楚的看到一切發生,從頭到尾。
    他無力阻止。他說了他會保護她,卻做不到。
    他誕生過兩次,從來沒有這樣深刻的體會過“難過”這種情緒。他越來越像一個碳基人類了。
    韓煙煙的視線從躺在地上的“韓煙煙”轉向了另一邊。利奧·派克一如既往的被李舟監控了全部的行蹤。
    在韓煙煙麵前他凶狠殘酷,打開操作艙蓋的男人卻是失魂落魄的。
    他回到了自己的臥室,拉過“末世韓煙煙”按在床上,把她當作真正的韓煙煙對待。機器娃娃靈巧逼真,的確比像屍體一樣的韓煙煙強得多。他辱罵著,詛咒著,用他能想到的一切惡毒的方法對待她。可不管他怎麽瘋狂,都得不到真正的快樂。
    他想要的快樂和幸福隻有真正的、活生生的韓煙煙能給。
    可她不給,永遠不。
    利奧·派克脫力的趴在末世韓煙煙的月匈口,嗚咽的哭了起來。
    韓煙煙看著這個卑弱、陰暗、扭曲的男人。
    “我要出去。”她說,“我要離開這裏,然後殺了他。”
    李舟流淚。
    “你是對的,你不能留在這裏,你的身體不能留在他手上。”他說,“一定,我一定讓你離開這裏。”
    ……
    ……堯,你服不服?
    白裙少女站在廢墟樓頂,荒涼的笑笑,轉過頭去。白色的裙角和烏黑的發在風中飛舞。
    她的眼角有水光閃爍,在風中飄落。
    堯·卡蘭德伸手去捉那風中的一點水光,沒有捉到。他於是醒了。
    又是這個夢,他想。
    時光荏苒,克林公爵堯·卡蘭德複活已經一年了。最近,他感到精神狀態很不好。
    他從前是一個作息像機器一樣規律,深眠夢少的人。但從他精神力源閉合過一次又複活後,他開始常常做夢。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不斷重複的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頻繁,甚至影響了他的正常休息。
    等這一仗結束,再讓醫療官看看,他想。在戰事進行時,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精神不佳。
    通訊頻道想起:“公爵,有急報。”
    “就來。”堯隨便洗了把臉,套上製服便大步的朝會議室去了。
    包括第一侍從官林然在內的幾個心腹侍從官都在。
    “怎麽回事?”他問。
    眾人立刻給他做了簡報:“最新得到的情報,帝國高衛第十七艦隊正秘密駛向夏威爾公爵的領地,據悉,十七艦隊攜帶了超新星炸彈。”
    堯·卡蘭德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皇帝瘋了嗎?”
    超新星炸彈可以使恒星爆發為超新星,因為對宇宙環境的破壞力太大,在宇宙公約裏曆來都是違禁武器。
    堯問:“夏威爾知道了嗎?”
    “這是我們的內線給出的消息,公爵方麵,截止到十分鍾前,尚未見任何備戰動作。”
    堯說:“立刻通知老夏威爾。等等,夏威爾的武裝力量……算了,他肯定攔不住高衛的艦隊。林然你帶一支艦隊……”
    “等一下!”
    堯的話沒說完,就被一個參謀官打斷。所有人都看向他。
    在堯的會議室的圓桌上,所有人都可以自由的發言。
    這個參謀官說:“抱歉打斷閣下,但我認為,這是我們的好機會。在此事上,我的建議是按兵不動,並派一支隊伍去現場錄下實況以作證據。”
    第一侍從官林霍然轉頭,怒喝:“你知道你在說的是多少人嗎?”
    “我知道,七個億。”這參謀官說,“相對於帝國總人口,九牛一毛。”
    “然而,”他打開光屏,拉出夏威爾公爵的領地星係圖,“夏威爾公爵年紀是公爵的三倍,他作為開明派的威望無人能及。如果皇帝真的喪心病狂在夏威爾公爵的領地製造屠殺慘劇,一旦將真相公之於眾,對於那些還在觀望的騎牆派、中立派甚至頑固派都將是一場衝擊。對現在正在與我們作戰的帝國邊軍的士氣,相必也是巨大的衝擊。更不要說輿論方麵的力量。這場屠殺一旦發生,對我們來說,隻有巨大的利益,沒有損失。”
    會議室中陷入了寂靜。因為就連林然都得承認,他說的是對的。但使林然真正陷入沉默的是,他對他的主君太過了解,以堯·卡蘭德的冷心冷情,他會選擇采納這個建議。
    得說他想的沒錯,堯·卡蘭德的確是想采納這個建議。
    但就在他嘴唇微動準備開口說好的時候,心頭漾起了一股奇特的情緒。
    好像有誰在看著他,那眼睛裏和嘴角,都帶著嘲意。她在夢中說了些什麽來著?關於軍人還有什麽?
    “很好的建議。”他說。
    林然垂下眼眸。
    “但我不想和我那堂伯父成為一樣的人。”堯·卡蘭德說,“林然,你帶一支艦隊過去支援,務必保全夏威爾那個老頭子,最好能讓他成為我們的盟友。”
    林然驟然抬眸,內心震動,但隨即壓住情緒,應道:“是!”
    當他離開會議室,前往自己的旗艦時,依然心思沉浮。
    公爵變了。這變化微妙細膩,別人或許察覺不出來,但身為第一侍從官的他,還是能察覺出來。
    對公爵何以有這樣的變化,他心中隱約有一個猜想,但又無法確認。偏這種事,既不能向公爵,也不能向醫療官求證。
    他做了個深呼吸,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事。現在首先要做的,是要趕到夏威爾公爵的領地去,阻止一場會波及七億人生命的大屠殺。
    兩個月後,夏威爾老公爵親至堯·卡蘭德公爵的大本營、他的領地克林星係,與他進行了會晤並達成了政治結盟。
    在老公爵的影響下,有數位開明派的領主都倒向了克林公爵一方。
    這或許無法與那位參謀官期望的利益相比,但依然是政治上的一次勝利。與此同時,坎科納星係會戰也取得了勝利,帝國邊軍有六支艦隊折損在克林公爵手裏。克林星係上下,都士氣振奮。
    與這欣欣向榮的氣氛十分不協調的,是克林公爵的失眠症和多夢症。
    為什麽?告訴我為什麽?告訴我這孩子是誰的?
    小遙,媽媽愛你。記住,媽媽的仇人是……
    丁堯,你服不服?
    最後的白裙少女轉過頭去,不再看他。她是誰?她的眼角為什麽有水光閃過
    白光吞噬過來,像要毀天滅地,堯·卡蘭德猛地驚醒。
    他急促的呼吸,夢中那種心髒收縮的感覺還清晰的存在著,甚至殺意都還在。
    在這一晚的夢裏,他清楚的聽見了一個名字——利奧·派克。利奧派克不是那個用違禁技術使他複活的亡靈喚醒者嗎?為什麽他聽到這個名字,心中就產生如此強烈的殺意?
    堯·卡蘭德知道這個事情已經不能再拖了,他決定立刻召喚醫療官。
    這不僅是因為這些淩亂的夢使他頭痛失眠,更因為自製力極強的公爵清醒的意識到,他對一個並不熟悉的人產生這樣沒有來由的殺意這件事,太過不自然。
    當侍從官在半夜被叫醒,匆忙趕來的時候,房間裏隻有克林公爵和醫療官,他們的神情都很難看。
    “怎麽回事?”侍從官大步走過去,問。
    “你跟他說。”堯說。
    醫療官神情嚴峻,匯報:“上校,公爵被人施以強烈的心理暗示,程度幾乎相當於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