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Chapter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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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清晨,陽光尚未散發灼人的威力,空氣中殘留幾絲夜間的涼意,咖啡館的平台,維太裏夫人伸著脖子,不斷朝山坡下的泥土大路張望。
    德文特拎了一桶井水回店裏,跨過門檻時,他酸溜溜的嘀咕:“媽媽眼裏隻有艾波。”
    這話正好給擦拭桌椅的安布羅斯聽見了,他瞪了弟弟一眼,對母親喊道:“艾波洛妮亞說今天回來,可也沒說什麽時候,也許西多尼亞有事讓她做,要晚上才回來呢。”
    “誰說我在等你們妹妹了,”維太裏夫人轉過身,揚起右手以表示不滿,大聲解釋說,“我在擔心你們父親!”
    維太裏先生今天去鎮上了。
    位於鎮中心地帶的孔蒂彩虹餐館是老主顧,也是維太裏家拐著彎的親戚,哪怕在最艱難的、實行配給製的年月,孔蒂先生依然堅持采購維太裏家的葡萄酒,是個有能耐又重情義的人。
    按照慣例,每逢月初安布羅斯會趕著借來的驢車將一整月約莫五百升的酒送貨上門。可昨天路過的牧民送信說酒不夠了得加送一趟。今天才月中,也沒有聽說鎮子有喜事,酒水不該消耗得如此快。出於謹慎,以及對孔蒂先生的尊重,維太裏決定親自前往。
    趕驢車不比走路,來回起碼一個小時,算上寒暄,父親能趕回來吃午餐便不錯了。距離他們兩兄弟合力將小酒桶抬上驢車不過半個小時。安布羅斯沒有戳破母親,隻說:“那您坐著等,我給您倒杯水?”
    維太裏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大兒子一眼,坐下不過五分鍾,汽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讓她又站起來,朝大路看去。
    土黃色的大路清晰地蜿蜒在柑橘林和平原之間,忽然,平行的線條模糊起來,騰起茫茫塵埃。大團黃色裏,吉普車快速駛來。
    兩三分鍾後,黑色的敞篷吉普車吱嘎一聲在咖啡館前停下,艾波洛妮亞跳下車,第一時間撲進維太裏夫人的懷裏,黑發的女人摟住女兒,嘖嘖地親吻她的臉頰,並不迭地說“我的小通心粉…”
    艾波洛妮亞任由母親在兩側臉蛋各留下幾吻,那雙捧著她臉的手掌充滿麵粉的甜香,是媽媽的氣味。
    從維太裏夫人的懷抱裏出來,艾波又和兩位哥哥打招呼,發現家裏少了一個人,問:“爸爸呢?”
    安布羅斯答得簡略:“送酒去了。”
    他一半的心神都在弟弟身上,不出所料,德文特正站在吉普車邊,和開車的黑發同齡人比手畫腳,口中念念有詞。他歎了口氣,正要開口把他弟弟喊回來,便聽到艾波羅尼亞說:“裏諾!謝謝你送我回來。”
    長相桀驁帥氣的年輕人立即聽出送客之意,衝和他毛遂自薦的男孩聳肩,無奈的說:“沒辦法,德文特,要事在身,我們下次聊。”說罷發動車輛。
    黑色的敞篷吉普車漂亮的倒車加掉頭,比安卡朝艾波揮手道別,而後油門踩死,發動機全速運轉,旋即消失在大路盡頭。
    德文特看了眼妹妹和哥哥,訕訕地回到咖啡館前,拎起放在門邊的水桶,往店裏走去。安布羅斯忍住笑意,掀開門簾,打算安慰一下弟弟。
    維太裏夫人的目光就沒從女兒身上離開過,她端詳女兒,四天未見,小臉還是一如既往的紅潤,隻是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擔憂地問:“展覽會很累嗎?”
    艾波搖搖頭,在桌邊坐下,給母親倒了一杯水,說:“我不累。西多尼亞有些勞累。”
    “是哪種不舒服?”
    維太裏夫人立刻眉頭皺起,細細詢問,這讓艾波有點後悔和媽媽提這一茬兒了。
    “圖裏是這樣的身份,我都不方便進城看她。應該讓西多尼亞回家待產的。”中年女人小聲念叨。
    艾波隻能找個症狀糊弄:“隻是小小的低血糖。醫生已經看過,說沒什麽大礙。”
    生怕西多尼亞因為她一時嘴瓢而被叫回來,她趕緊介紹展覽會的情況,叉開話題:“展覽會實在太精彩了,親王的城堡又大又好看,地磚全是大理石做的,亮得像是洗幹淨的餐碟。”
    “桌上全是大個兒的法國生蠔,小羊排又嫩又香,牛排帶有日本血統,吃起來格外多汁,還有空運來的水果……”
    她重點描述眾人的衣著、豐盛的食物和尊貴的大人物,省去了那些勾心鬥角的細節,顯得盛大而井然有序。
    效果很好,不止維太裏夫人被她的話題吸引,廣場水井邊洗衣服的老婦人和玩耍的孩子聚集過來,陽光下打撲克的老頭也停下了動作,握著撲克牌聆聽。
    艾波不得不一一解答他們或天馬行空、或尖銳敏感的問題。
    等日頭爬得更高,人們依然不願離開,安布羅斯索性做主,拿出幾碟子鷹嘴豆、一筐麵包、一大壺葡萄酒和咖啡,拚起所有桌子,招待街坊四鄰。
    最後,不知道誰回家取來了吉他和馬蘭紮諾,一桌人快樂地唱起歌謠。
    熱情奔放的歌聲飄蕩在耳畔,陽光穿過平台的屋簷,均勻地撒在每個人身上。男女老少紅撲撲的臉頰洋溢著快樂,嘴裏哼唱著樸素又詼諧的詞句。
    安布羅斯往桌上添鷹嘴豆的間隙,發現艾波洛尼亞早已離開。
    她回到了店內,坐在那個采光最好的位置,隨身攜帶的牛皮手拎包躺在桌麵,包口敞開,白色河流般淌出一遝紙。
    展覽會結束,總體工作量下降,主要就是檢查七月各個廠的生產情況,檢查核對交上來的數據,並開始緩慢規劃第四季度的經費。翁貝托那家夥的項目經費肯定得減,但得把握這個度。
    安布羅斯望著工作的妹妹。黑發少女脊背微微傾向桌麵,左手捏著一張紙,和桌麵的另一張文件對照著,右手握住一支鋼筆,時不時地寫幾個字。午後陽光勾勒出她冷峻又認真的輪廓,像是馳騁疆場的將軍,既有勝券在握的篤定,又有步步為營的謹慎。
    驀地,歌聲穿透花瓶和窗戶的縫隙,“花兒,花兒,一年四季,鮮花盛開……夢見你時我都會從床上摔下來…紅玫瑰盛開…我隻為那不愛我的女子而唱。”
    晚風拂麵般,艾波那張仿佛水泥灌注的嚴肅麵龐陡然生動起來,笑意自她眼中漾開,隨即如池塘春水,擴散至眼角唇畔。
    這是西西裏著名的民歌,男人癡心的等待著並不愛他的女人。艾波洛妮亞嘴角不自覺噙起笑,眼前自然浮現起邁克爾的臉龐。
    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她想得摔下床鋪,然後懊惱又羞澀的爬回床上,然後把臉埋進枕頭裏?
    這畫麵讓她再也繃不住,順著在歌曲的節奏搖晃、輕笑起來。
    安布羅斯看了直搖頭。
    歌聲悠揚,一曲終了,艾波羅尼亞的思緒卻沒有回到工作,反倒望向窗外的藍天白雲。
    她仿佛看到俊朗的男人開著黑色小轎車穿過樹林、莽原,風撩起他的短發,眼裏充滿快活的笑。
    日頭西斜,蹄聲悠揚,木輪碾壓過石礫土路,維太裏先生終於回來了。
    彼時,聚會方才散去,人們意猶未盡地將桌椅放歸原位,艾波洛尼亞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十分聽話地拿著笤帚仔細掃地,力圖將石磚縫隙裏的每一粒灰塵都清掃幹淨。
    她像是突然發現大掃除的樂趣,重複而刻板的動作,將所有的灰塵聚集在一起,無聊但意外放鬆心情。
    偶然一抬頭,她瞅見了趕著驢車回來的維太裏先生:“爸爸!”
    安布羅斯扶著胖鼓鼓的維太裏先生下車,天氣炎熱,他身上隻穿了一件襯衣。艾波幫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棕色外套,德文特跳上車轅,揮舞鞭子,驅趕驢車送回皮亞齊亞家。
    兄妹兩人讓父親歇息片刻,隨後收拾物品關閉店門,一同順著粗石塊鋪就的山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維太裏夫人聽見動靜出來看了一眼,見丈夫好好的,便又回到廚房。她在做艾波最愛吃的西紅柿炒雞蛋,還用肉末和大蒜燜了茄子,她甚至還煮了米飯!
    飄入鼻腔的陣陣香味讓艾波不住地分泌口水。回家的感覺真好,原本莫名低落的心情稍稍回緩,她想要進廚房幫忙,被媽媽趕了出來。
    三人一道坐在起居室等飯。
    安布羅斯問:”爸爸,是出了什麽事嗎?怎麽需要這麽久?“
    維太裏先生喘著粗氣坐到桌邊,接過女兒遞來的水,喝了一口才回答:”沒什麽事,有位羅馬來的客人喜歡我們家的酒,想要買一些回去。他也認為這是全意大利最好的酒,能完美代表西西裏,有著無與倫比的柑橘和檸檬芬芳。“
    又抓了一顆鷹嘴豆,他說道:“我和那位先生十分投緣,我們一起吃了午飯,又談了好久的天,他差點要開車把我送回來。我急著回來還驢車,好不容易才拒絕他的邀請。”
    “那羅馬人和你談了什麽?”
    “不過是政治之類的,”維太裏先生說到一半,發覺是女兒問的,瞪了她一眼,見艾波毫不退縮,隻能認輸般地說道,“他和我說了羅馬的經商環境,擔心西西裏和羅馬一樣,會有些小阿飛糟蹋生意。我便和他吹噓了本地的治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他不相信,我們又到馬路上喊了幾個農民和牧民來,大家都這麽說,他才勉強信服。”
    艾波洛妮亞問:“然後呢?”
    在女兒不輕不重的執著目光下,維太裏先生輕咳一聲:“是孔蒂和另外兩個農民先說起圖裏的,都是本鎮人,再說了,那位羅馬客人也不是警察,這個孔蒂先生可以做保。”
    艾波洛妮亞並不相信,僅揚眉追問:“所以你說了圖裏的身份?”
    顯然,這裏所謂的身份並非指吉利安諾反法西斯英雄,而是指克羅切的繼承人。她有理由懷疑這位羅馬人是巡查組派出的眼線,甚至於這就是巡查組成員。
    如果此時由吉裏安諾的嶽父曝光出,他是克羅切的繼承人,艾波都能想象,社會輿論會炸成怎麽樣,標題她都想好了——昔日反戰英雄竟是黑手黨。
    父親肯定會被請上法庭,安布羅斯可能也會被抓去問話,媽媽惶恐不安。這可太糟糕了。想到這裏,原本一分的壞心情變成了八分滿。
    艾波洛尼亞時常帶著甜甜的笑,偶爾不笑時,天然有一種惹老實人生氣的壓迫感。而今天似乎格外可怖,甚至於眉眼間泄露出幾絲不該出現的冷意。
    維太裏先生無端覺得自己矮了兩截,呐呐道:“這倒沒有,隻是說了他要當警察局長。”
    又忍不住嘟囔一句:“他也沒正經身份讓我說呀,那虛飄飄的英雄名號麽?”
    安布羅斯一直在一旁聽著,見父親確實沒有觸犯緘默原則,不由長出一口氣。自公元十二世紀黑手黨誕生以來,還沒有出現違法了緘默原則,能壽終正寢的人。人人得而誅之。
    “艾波,怎麽了?”他見妹妹依然肅著一張臉,心又提了起來。
    思忖片刻,艾波洛尼亞指尖輕敲桌麵,公布道:“圖裏要當警察局長的謠言是我們傳出去的。”
    “這、這這…”維太裏先生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媽媽咪呀,你們膽子怎麽這麽大。”
    安布羅斯問:“我不明白,這有什麽意義。”
    既然是謠言,說明他們根本沒有這方麵的打算。而讓一個成分複雜的戰鬥英雄陷入如此爭端,顯然不是明智的選擇,隻讓製定遊戲規則的人覺得他們自大又愚蠢。
    那夜商定時,皮肖塔也是如此發問,吉裏安諾默不作聲。隻有那個美國人,黑色的大眼睛閃著灼灼亮光,像煙花引線,細小而明亮的等待後,猝然爆發絢爛的火花。
    “意義就是…”
    艾波洛妮亞壓下心底微妙的澀意,微微一笑,“讓那些羅馬的大人物看到了圖裏的號召力。”
    下半年將進行全國大選,他們要向羅馬展示——吉裏安諾,是唯一能將西西裏兩百多萬、左右翼選民團結起來的人。誰和他站在一起,誰就能拿下西西裏。
    今晚的餐桌格外安靜,平時安布羅斯沉默地吃飯,沒有說一些鎮子裏的趣事,也沒有和父親討論農場植物的種植情況。
    德文特倒是想說話,但他隻要一提到那輛黑色的吉普車或是吉裏安諾,維太裏先生便會用力克咳嗽,讓他不敢繼續。
    艾波洛妮亞也沒有話題說,關於展覽會能說的,下午已然說盡。她舀了一勺酸甜可口的番茄炒蛋鋪到白米飯上,再一口吞下,很奇怪,往日覺得美味的食物,今日竟然隻覺得普通。
    維太裏夫人看她興致缺缺地用勺子撥弄盤子裏的食物,以為她這兩日山珍海味吃慣,沒什麽胃口,說道:“白天在外麵人多,我不好問你。這幾天邁克爾去找你了嗎?你們兩個什麽時候結婚?主教說七月底他有空,可以為你們主持婚禮。”
    艾波洛妮亞努力撐起笑,佯裝羞澀地瞪她:“媽媽!”
    “好好好,我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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