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惡起膽邊黑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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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問你是不是東西,我是問你,你說你是奉武陽郡丞之令,獻降書與魏公?”
陳法行應道:“是,是,大將軍,小人正是奉郡丞之令,趕去興洛,獻降魏公。”
“粉堆,你把那降書,拿來我看。”
楊粉堆上到案前,把搜出來的降書,呈給李善道。
李善道打開來看,見這道降書不長不短,其上字跡清直,墨入三分,挾帶豪氣。
起頭寫的是:“魏公足下”;署名是:“武陽郡丞元寶藏再拜”。
覽書信中內容,去掉阿諛奉承等的話,中心意思,其所述者,果是欲獻武陽郡與李密的言語!
來回看了兩三遍,李善道拈著信,半晌不語。
楊粉堆問道:“郎君,這賊廝鳥怎麽措置?要不要俺將他拉出,宰了算逑?”
“他還真是獻降書與……,粉堆,你快去把我賢兄請來。”李善道回過神來,吩咐楊粉堆,說道,楊粉堆應諾將走,又把他叫住,補充了句,問道,“粉堆,都誰知道你抓住這廝了?”
楊粉堆答道:“這廝是俺親手抓住的,抓下後,俺就直接來求見郎君了,沒誰知道。”
“你交代一下跟你巡邏的兵士,這件事,誰也不許外傳!違令者,我軍法不容情。”
楊粉堆凜然應諾,旋即又一笑,說道:“郎君,放心吧,都是老弟兄,嘴嚴得很。”
“好,你現在趕緊去把我賢兄給我請來。”
楊粉堆將陳法行幾個帶出堂外,自有焦彥郎等接手看管,他便出縣寺,去尋劉黑闥了。
李善道離席起身,負手堂上,踱步思忖。
人在思索的時候,時間過得比較快,不知不覺,已是小半時辰過去。
堂外步履匆匆,一人身未入堂,聲音已到:“賢弟,著急忙慌地找俺何事?”
是劉黑闥到了。
李善道快步到堂門口,迎他入堂,順道朝被焦彥郎等看管在堂外院角的陳法行等幾人處瞅了眼,握住劉黑闥的手,與他攜手還回堂中,先未說何事,而是請他入座,又令看茶。
劉黑闥滿頭大汗,一身臭烘烘的汗味,他抹了下額頭汗水,笑道:“阿弟,茶就不必看了。俺正在新兵營裏選揀壯士,粉堆急匆匆地過去找俺,說你請俺來見。到底什麽事?”
“賢兄,你先看看這封書信。”李善道把元寶藏的降書,遞給劉黑闥。
劉黑闥定睛觀看,看沒幾行就煩了,把這書信丟到案上,笑道:“賢弟,這誰的書信?文縐縐的,一股酸氣,它認得俺,俺不認得它。你別賣關子了,什麽事,說吧?”
卻劉黑闥識字不多,這封信又是文言,引經據典,辭藻華美,他看不懂,不足為奇。
李善道坐回席上,撫摸短髭,徐徐說道:“賢兄,沒瞧見信頭、落款麽?這封書信是武陽郡丞元寶藏,寫給魏公的,是一封降書。元寶藏他要獻武陽郡給魏公。”
焦彥郎已把茶水端上。
劉黑闥才端起茶碗,正要喝,聞得此話,呆了一呆,急抬頭來看李善道,說道:“甚麽?”
“武陽郡丞元寶藏要向魏公投誠。”
劉黑闥放下茶碗,重新拿起書信,再來看讀,——仍看不懂,但這次,他看到了“魏公足下”、“武陽郡丞元寶藏再拜”的字眼,他瞠目結舌,說道:“這狗日的,無緣無故,投誠作甚?”
“投誠,說明魏公的聲威,於今是日高日隆。”
劉黑闥自知失言,尷尬地“嘿”了聲,說道:“賢弟,你知俺不是此意,俺是說……”
話到半截,停了下來。
再次抬頭看李善道時,李善道也在看他。
賢兄、賢弟兩個,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對方未言之語。
“這狗日的元寶藏,忽然要向李密投降,那如真被他獻郡成了,咱倆北取武陽之議怎麽辦?”
堂內一時陷入沉默。
焦彥郎察出不對,試探問道:“郎君?”
“你去把那個叫陳、陳,陳什麽?”
焦彥郎答道:“陳法行。”
“對,你去把這個陳法行帶上來。”
焦彥郎退出堂外,很快,將陳法行押返堂中。
李善道指了指他,說道:“賢兄,這廝名叫陳法行,武陽郡法曹的曹主,這封元寶藏的降書,就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賢兄若有什麽想問的,可以問他。”
陳法行不知為何又把他帶回堂上,嚇得不輕,趴在地上,亦不知是在拜禮,還是在蜷縮發抖。
劉黑闥“呸”了口,罵道:“孬種!”問他說道,“元寶藏的這封降書,是真是假?”
“回大將軍的話,千真萬確,半點不假。”
劉黑闥問道:“果真是要向魏公獻郡、投降?”
“回大將軍的話,千真萬確,半點不假。”
劉黑闥問道:“元寶藏隻是個郡丞,他能獻得了郡?還是你郡郡守、通守也肯願降?”
“回大將軍的話,鄙郡太守,素不理事,至若通守,鄙郡現無。”
劉黑闥說道:“也就是說,你郡主事的是元寶藏,隻要元寶藏願降,就能降得了?”
“回大將軍的話,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劉黑闥精細,卻又想到了個問題,問道:“那你郡中各縣的縣令長呢?你郡中亦有軍府,軍府的郎將呢?他們也都肯降魏公?”
“這……”
劉黑闥問道:“這甚麽?”
“鬥膽敢稟大將軍,諸縣令長、郡中軍府郎將是否肯降,眼下還不知道,不過……”
劉黑闥皺眉說道:“不過甚麽?你這廝,吞吞吐吐,莫不是在哄騙老子?”
“借小人個豹子膽,小人亦不敢也!敢稟大將軍,諸縣令長、軍府郎將肯願與否,現雖尚不知,可元公就此已有對策。”
劉黑闥問道:“什麽對策?”
“在商議投誠的時候,魏君向元公提了一個建議,說是且等魏公受下降書,允了我等的投誠以後,便請魏公即刻遣兵入境,至其時也,魏公兵到神速,內則有元公與小人等響應,是乃裏應外合,則縱諸縣令長、軍府郎將有不願降者,大勢所趨,亦必已是無能為也。”
劉黑闥說道:“甚麽‘魏君’、‘魏公’,這‘魏君’是誰?”
“回大將軍的話,‘魏君’者,名征,是元公門下最得用的門客。這封降書,就是他的手筆。”
姓魏,名征?
李善道心頭一動,難道便是那人?劉黑闥正在究問陳法行“元寶藏投降”這件大事,他不好岔開話頭,問此“魏征”誰人,便將這小小疑惑按住,沒有出言詢問,隻聽劉黑闥繼續問。
劉黑闥的話,卻已問的差不多。
摸著下巴,劉黑闥撓著胡須,嘿然稍頃,轉目李善道,說道:“賢弟,這狗日的元寶藏,一個郡丞,底下的各縣令長、郡中的軍府郎將願不願降,尚不知清,他就敢偷摸摸地獻郡與魏公,膽子不小!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叫魏征的,給他獻的此策,嘿嘿,嘿嘿,倒也算是個好計策。……賢弟,這般看來,元寶藏這賊廝鳥欲獻郡投誠魏公此事,竟確是真的了?”
“看來不假。”
陳法行搗頭如蒜,連連說道:“大將軍、兩位大將軍,千真萬確,半點不假!”
劉黑闥不再理會他,問李善道,說道:“賢弟,你說這可怎辦是好?”
“賢兄,我正是無計可施,才趕緊地請了賢兄來。賢兄可有對策?”
劉黑闥站起身形,背著手,踱來踱去,過了會兒,問道:“賢弟,這件事,都有誰知?”
“賢兄是說抓住陳法行,搜出元寶藏降書這事麽?隻粉堆幾人知曉。”
元寶藏一個堂堂郡丞,且武陽郡與興洛隔著好幾個郡,離了八丈遠,而元寶藏居然起了投誠李密之心,欲要將武陽郡獻給李密,這件事,著實是出乎了劉黑闥的意料。
那現在,就有兩個選項,擺在了桌麵。
一個是聽由元寶藏獻了武陽郡給李密,一個是按照原計劃,自得武陽郡。
該當選哪個為是?
若是選了第一個選項,好處是不會有任何的風險,壞處是武陽郡,甚而包括魏郡等地,他劉黑闥與李善道就想也不要想了,他倆以後,就安安生生地待在黎陽,守著個倉就是。
——並且這可能還是他和李善道最好的結局。
黎陽這麽大個倉,李密會肯一直讓李善道主管麽?現在留任李善道主管,劉黑闥也很清楚,是李密、翟讓兩方博弈的結果,是李密不得已而為之。也許不多久後,李密的根基更穩當之後,他便會把李善道調走,則李善道與他,就會被打回原形,又成李密帳前的一馬前卒而已。
若是選了第二個選項,壞處很大,一旦消息走漏,必會觸怒李密,可好處也很大,武陽郡一旦入手,他劉黑闥就不再僅是個“小嘍囉”,僅是李密帳下本部加上“百營”,何止千百將校中的普通一員,而搖身一變,將成為一方諸侯,成為李密帳下最重要的將領之一!
本身非是李密嫡係,也不是瓦崗本係,莫說李密了,便是對翟讓,劉黑闥原就沒甚忠心,他又好賭,賭性重,兩個選擇,該選哪個,思慮到此處,已經是很明白的事情!
劉黑闥瞧了兩瞧趴在地上,如似一灘爛肉的陳法行,眼中神色漸轉狠厲,舉起右手,往下一劈,說道:“賢弟,既然知者隻粉堆幾人,一不做,二不休,那幹脆你我就?”
“就?”
劉黑闥牙縫裏迸出三個字:“殺了他!”
“殺了他?”
劉黑闥獰笑說道:“殺了他,降書,不就送不到魏公處了?”
“賢兄,殺了他一個,還有第二個。第一道降書不見動靜,元寶藏不會再送降書麽?”
劉黑闥說道:“再送也無妨!”
“再送降書時,……賢兄,可不見得信使還能被咱抓到。”
劉黑闥說道:“賢弟,為何元寶藏被咱抓住了?”
“為何?”
劉黑闥指了一指堂外的天空,說道:“賢弟,這是天意啊!”
“天意?”
劉黑闥說道:“天意要將武陽郡送給你我兄弟,所以陳法行被咱抓到了!天意不可違。賢弟,這廝,咱便將他殺了,先叫元寶藏的降書,魏公看不著,然後……”
“然後?”
劉黑闥一邊想著,一邊說道:“然後趕在元寶藏送第二道降書前,你我北取武陽郡!”
堂上沒有外人,隻李善道、劉黑闥、焦彥郎三個。
是以,劉黑闥說話毫不遮掩。
但要說外人,也有一個,即陳法行。
陳法行越聽越不對,本就如搗蒜的腦袋,搗得更快了,本就顫抖的身體,更顫抖了。
他不是傻子,約略已經聽懂,眼前頭的這兩位“大將軍”,雖是李密的部將,但分明對李密卻沒多少忠心,竟是他兩人想要吞下武陽郡!
而他,這個為元寶藏送降書給李密的使者,這下卻不是成羊入虎口了?小命已然是岌岌可危!
陳法行急不擇言,叫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求兩位大將軍饒命,小人還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