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身在史中感有責

字數:6056   加入書籤

A+A-




    一篇檄文,揮揮灑灑,兩三千字,引經據典,駢四儷六。
    氣勢是很宏偉,風格十分雄放,唯其所用的一些典故,莫說劉黑闥等,李善道亦是半知不解。
    不解之處,他並不“不懂裝懂”,很坦率地承認,就問魏征,請魏征解釋。
    “罄南山之竹”雲雲,亦引得了魏征、於誌寧、侯友懷等的擊節讚歎。
    讀過檄文的將近末段之時,李善道意外地讀到了自己和王德仁的名字:“封民贍取平原之境,李善道據黎陽之倉;李士雄虎視於長平,王德仁鷹揚於上黨。”
    ——卻是祖君彥寫這篇檄文時,李善道已經打下了黎陽倉。
    李善道那可是知道,祖君彥的這篇檄文,在後世的著名程度的!
    他又驚又喜,多看了這句兩遍,嘿然心道:“沒想到祖君彥把我也寫進了檄文!嘿嘿,嘿嘿,他媽的,不論老子日後如何,這也算已是留名青史了!”
    檄文中,有關黎陽倉的地方,還有一處,是在這一段前頭,寫的是:“然興洛、虎牢,國家儲積,我已先據,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陽,天下之倉,盡非隋有。”
    兩段加到一塊兒,日後史家觀之,即便退一萬步說,李善道以後幹不成什麽事業,他在“反隋”這段激烈的時代變革的曆史中,所作出的貢獻,也確是足以為後世所知。黎陽倉這麽重要的地方,重要到值得祖君彥在檄文中大書特書、著重指出的地方,是他李善道打下來的!
    要說這李善道,從決定投瓦崗開始,他滿門心思,想的都是求活,縱使後因實力漸長,起了點作出自己的一番事業的心思,可也多隻是著目於當下,未嚐想過後世史評。
    突然間,檄文中看見自己的名字、看見自己已經做下的“打黎陽倉”此事,驀然間,前世時他看劇集時,曾看到的一句話浮上了他的心頭:“我等現身在曆史洪流中,要為曆史負責!”
    原話忘了,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第一次的,一種“身在曆史中”、“自己正在參與創造曆史”的神聖感、責任感,他油然而發。
    魏征、劉黑闥諸人等了會兒,見他不再往下讀,魏征說道:“明公,底下呢?”
    李善道回過神來,摸了摸短髭,笑道:“忽有所感,忽有感生!”
    他沒說自己起了什麽樣的感觸,便接著往下讀,“諸君等並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靈繹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變鵲起,今也其時……;若隋代官人,同吠堯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懷蒯聵之祿,審配死於袁氏,不如張郃歸曹,範增困於項王,未若陳平從漢,魏公推以赤心,當加好爵,擇木而處,令不自疑……。”
    “若隋代官人”這一段是這篇檄文的最後一段了,順著一路讀下,直到末尾兩句:“黃河帶地,明餘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內,鹹使聞知。”
    “黃河帶地,明餘旦旦之言;皎日麗天,知我勤勤之意。”李善道將此語又吟誦一遍,放下了檄文,讚歎說道,“好文字!好文字啊!祖記室不愧負天下才名,如椽大筆!一篇檄文讀下來,蕩氣回腸,振奮人心,使我氣暢神揚,恨不得現就披甲馳馬,直趨江都!”
    劉黑闥笑道:“賢弟,那筆頭子,俺也會使,卻怎會有像船那麽大的筆?你此語,不妥不妥!”
    李善道哈哈一笑,虛心地請教魏征、於誌寧,說道:“玄成、仲謐,審配、範增等之故事,我大略皆知,唯此‘蒯聵之祿’,我思之再三,記不起來蒯聵是誰?敢請二君教我。”
    魏征答道:“明公,蒯聵即衛靈公之子也,‘蒯聵’是他的名。其在位間,欲弑靈公夫人南子,後又逐其子出公,自為國君,昏庸無道,為人荒唐,在位僅三年,即國亂身死。”
    “要非玄成指教,我還以為這位蒯聵,蒯是其姓!卿淵博,學貫經史,祖記室固海內大才,卿不遜色!”李善道看了下於誌寧,補充笑道,“仲謐雍容文雅,亦是大才!”
    於誌寧淡淡一笑,未有應答。
    魏征說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聖人之教。而知此語者實多,能行之者寡矣。尤以將軍,以主君之身,垂詢下僚,愈為稀矣。孔文子,蒯聵之姊夫,聖人評價其人雲,‘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若將軍者,亦可謂‘文質彬彬’也哉!”
    便是於誌寧,聽了魏征這話後,也不禁地點了點頭。
    為上位者,能不恥下問,這確是少見。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嗬嗬笑道:“‘不知為不知’,這句話說得太對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的,裝作知道,除了哄自己,還能哄住誰?得了麵子,失了裏子。隻有傻子,才這麽幹!玄成、仲謐,傻子,我可是不當的!玄成,我多次與你說了,我讀書少,自知不足,今卿雖為我長史,實際上,我敬卿如師。以後,向卿請教的時候多了去了,希望卿都能如今日,不吝教我。……仲謐,往後向君討教的地方也會不少,請君亦不吝賜解。”
    魏征應諾。
    於誌寧也應了聲。
    陪坐在側的侯友懷,拈著稀疏的山羊須,看眼魏征,看眼於誌寧,問李善道,說道:“明公,祖記室的這篇檄文,誠然雄文。魏公令傳示各縣,敢問明公,何時傳下?”
    “魏公的令旨,咱們得立即就辦。崇吾,你找人把這篇檄文多抄幾份,不僅咱們武陽郡各縣,即送去一份,北邊的清河郡、西邊的魏郡,也都派人各送去一些。”
    侯友懷起身應諾。
    “坐下,坐下。崇吾,勿要拘禮。”李善道拾起和檄文一起送來的李密的那道令旨,沉吟了稍頃,顧與劉黑闥、趙君德,笑道,“賢兄、四郎,恭喜二兄啊。賢兄得了‘上儀同三司’之封,四郎得了‘車騎將軍’之拜。魏公不吝封賞,咱兄弟須當再接再厲,為魏公盡忠效勞。”
    趙君德笑得合不攏嘴,車騎將軍的印綬、官衣也都送來了,現就擺在他麵前的案上,他拿起車騎將軍印,——印章不大,拿在手中,卻是沉甸甸的,心滿意足,他咧嘴笑道:“一點微末功勞,就得魏公‘車騎將軍’之授,哎呀!魏公真是大方!叫俺不知怎麽感激才是!”
    劉黑闥應和說道:“不錯,不錯,魏公委實大方。不但給咱加了勳、升了官,還有重賞下來。”
    盡管亦是“吹捧”李密,李善道能夠聽出,劉黑闥對李密的所謂封賞,其實興趣不大。
    李善道能理解他,因為李善道對“大將軍”的這個勳官封拜,也不感多大興趣。
    關鍵的是,“兼領武陽太守”的這個任命,才最要緊!
    心,終於可以放下了,武陽郡屬於自己了!
    當著一幹屬吏的麵,李善道隔空向李密表過感恩、忠心,也算是已盡過“臣子的義務”,便不在封賞的這個話題上多說,轉開了話頭,說道:“令旨中,魏公還同意了咱請求給武陽郡減免賦稅一年的提請。賢兄、四郎,此是魏公的仁德,對武陽郡的百姓言之,也是一件大好事。魏公此令,我看咱們可以應如下傳檄文一樣,亦不能耽誤,得盡快告示與諸縣知。”
    劉黑闥、趙君德稱是。
    “玄成,你說呢?”
    魏征應道:“‘減免一年賦稅’之此旨一下,將會大有利於安定郡中、收攬民心。明公此議甚是,是應該盡快傳達給各縣知道。仆今天就令吏擬寫成榜文,明天就下與各縣!”
    “好,此事就交與卿了。”
    魏征見李善道摸著短髭,似有躊躇之態,問道:“敢問明公,是不是另外還有令下?”
    “我在想啊,玄成,,我原是奏請魏公,請魏公擇賢臣臨郡,接掌武陽,但魏公不僅沒有另擇賢臣,將治武陽之此重任,委給了我,而且就連郡府和各縣的人事,魏公亦無有一句指示,也全然委任給了我來做主。
    “武陽郡民口百萬,轄縣十四,今又值亂世,要想治好不易。有道是,‘人、財、物’,理政首要一條,就是得先有人可用。魏公這麽信任我,既將這重任給了我,我得盡心盡力辦好。我想,……賢兄、四郎,要不咱們就先‘人’這方麵下手?”
    劉黑闥說道:“人?”
    “對呀。玄成,你何意也?”
    魏征說道:“‘人、財、物’,明公總結得甚是。有了合適的人,才能政通令行,沒有人,再好的政策也落實不了。敢問明公,打算如何先從這方麵下手?”
    “先已許諾諸縣,凡獻城降,又願留任者,一概依其本職留任。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數。但是留用的這些官吏,是否與咱已真的‘同心’?用之能否得心應手?說實話,玄成,哪怕是你,也不敢打包票的吧?在兩可之間,尚需時間觀察。故而,我想出了一條權宜之策。”
    劉黑闥拍著大腿,說道:“不錯!好漢子,吐口唾沫,當釘子使,但這一幹降官降吏,咱又不識得他們都是什麽人,若便就深信不疑,也不成!”
    魏征問道:“敢問明公,是何策也?”
    “賢兄說得對,好漢子,吐口唾沫,當釘子使。賢兄、四郎,你們是知道愚弟的。說話,我向來一諾千金,自是要算數的!說了留用彼輩,就留用。然在留用之外,賢兄說不宜便深信不疑,亦固然也。
    “因我意暫將武陽郡,分成東、西兩區。在此兩區,各任巡檢一人。各縣吏員,理辦本縣之政;兩區巡檢,分巡本區之境。本區之諸縣,政有優者,給以褒揚;政貪弊者,給以斥褫。賢兄、四郎、玄成,何如?”
    劉黑闥想了想,說道:“任倆巡檢,賢弟是要用這兩個巡檢,巡行監督,是麽?俺看成!”
    魏征考慮了下,說道:“隋之初年,郡有督郵,後改郡為州,其職乃廢。明公所言之此巡檢,仆愚以為,似差可與督郵比類。”
    “玄成,你覺得成不成?”
    魏征征求於誌寧的意見,問道:“於君,君以為何如?”
    於誌寧不想開口的,被魏征問了,隻能開口,淡淡說道:“將軍此議頗當,愚意可用。”
    魏征也是這個意見,就說道:“將軍此措,既不失信於降者,又收郡政於府中,且有故事且依,也不會引人非議,使有心者私散謠言,毀將軍清名,確然良措。”
    “毀我清名?毀我什麽清名?”
    魏征說道:“若無舊例可依,也許就會有居心叵測者,私下宣揚,說明公看似守信諾,留用了降者,可對降者其實並不信任,因此乃會再設巡檢,以尋彼等麻煩。”
    這一點,還真是李善道沒想到的,他笑道:“玄成,人心之險,竟至於此?”
    “武陽新定,民心尚未盡附,不乏或猶有險惡之賊,隱蔽鄉野,窺機而動。”
    還真別說,難怪能成為後世留名的大名臣,魏征的政治警覺性,還真是挺高。
    劉黑闥亦沒想到這點,對麵白無須,貌不過中人的魏征,刮目相看。
    李善道點頭說道:“卿此語有理。……那我此意,卿以為是可行的了?”
    “仆愚見,可行。隻是要想借此以此收郡中之政、監各縣之吏,這兩路巡檢,非得揀選精明強幹之士不可!敢問明公,意任誰人?”
    劉黑闥、趙君德,與魏征等相同,視線都落在了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轉目,看向了堂中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