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細察形異進先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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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張仁則率部還駐河陽外城、竇建德來書等事,大家議論罷了,辭拜散去。
高元道出郡府未遠,一人從後追上,說道:“高君且止,漢公有請。”
本正在為自己的獻策尚未說完,就被李善道拒絕而感到不解、失落,高元道忽聞此言,見來者是王湛德,心中一動,忙便令車夫轉過車,跟著王湛德回郡府而來。
卻沒再到堂上,進到府內,被王湛德引到了後宅。
李善道愛婢裹兒、含珠等皆在後宅,後宅院中頗有仆婢行走,高元道這次頭次到李善道的後宅,不敢多看,目不斜視,半勾著頭,緊隨著王湛德的腳步,沿院側廊上,到了一室。
室中隻有兩人,李善道和於誌寧。
“拜見明公。”高元道跨過門檻,沒有再往前走,即趕緊拜倒在地。
步履聲響,李善道到了他的麵前,把他扶起,開門見山地笑道:“元道,適卿堂上所言,正合我意!”不等他問,自作為何剛才卻拒絕他所建議的原因之解釋,說道,“唯事不密則害成,方才堂上人多口雜,故我不許卿再多言。卿高明之士,料能諒解。卿請入座,願細聞卿議。”
高元道又驚又喜,身子起來,叉手為禮,佩服地說道:“明公顧慮周全,心細如發,仆不及也。剛才堂上確乎是耳目眾雜,不議商討大事。是仆,適才輕率了,敢請明公治罪。”
“‘河北,蕭王所以成事,漢之所以再興之王者地也’,此高明之議。卿獻此議與我,隻有大功,何來治罪?卿快請坐。卿說‘容能得在密賊克取洛陽前,先盡得河北’,則大事可成。”
李善道握著高元道的手,將他帶到於誌寧對麵坐下,接著說道,“卿此議固然。可現河北之情勢,卿亦知之。竇建德兵強馬壯;魏刀兒、宋金剛、羅藝諸輩,或擁眾十餘萬,或擁眾數萬,各有勇名在外,且彼等與我皆使者往來,頗為交好。則河北何以取之,卿可有具體謀劃?”
高元道看了看坐在對麵的於誌寧。
於誌寧靜坐席上,沒有插嘴,隻撫摸著胡須,微笑著看著他。
自降投李善道以來,因為高季輔的關係,李善道對高元道稱得上信任,但要說重用,卻還稱不上。畢竟兩人不熟,加上今天這次見麵,總共也不過才見了幾麵。
——這是從李善道這邊而言。
換到高元道這邊而言,事實上,高元道之前也沒怎麽想著渴求得到李善道的重用。他是隋的降官,降李善道是被迫降的。無論名望、實力,就不與李密相比了,就是與當今天下競起的其餘群雄相比,他降李善道時,李善道都稱不上一流。能得官居原職,他也就知足了。至於以後,他早前的打算是,看看時局會怎麽變化吧,隨著時局之變,他再另選前途。
——換言之,直白點說,他早先對李善道其實是沒甚忠誠度。
但現下的情況不同了。
表麵看,翟讓被害,李善道與李密決裂,好像是李善道當前的處境,還不如以前時候!可高元道卻非庸士,他也是有些眼光見識的,偏偏在這“表麵上好像還不如以前”的此際,通過李善道對“翟讓被害”這件突發之事的種種緊急應對,他看出了李善道“真實的能力”!
首先,河內方麵,已有風聞傳出,高曦所以能得搶在裴行儼、張仁則等進入河內前,殺掉劉德威,奪下河陽內城與中潬,實是賴李善道早在出河內、打陝虢前就已對高曦有暗令之故!
這說明什麽,說明李善道能察“風起於青萍之末”,這份料事之如神如明,使人膺服。
其次,則便是李善道不顧自身當下的相對弱小,決意要為翟讓報仇,以及李善道傳檄諸郡,允諸郡官吏離去這兩件事,鮮明地表現出了李善道的“重義”、“寬仁”和“大度”。
這幾個品德,通常是成事者必備的品德,亦使高元道欽佩得無以複加。
再次,高季輔給他來的有書信,把其所知的李善道反殺柴孝和的經過,告訴了他。隻通過高季輔信中的描述,設想了一下那時的那個場景,高元道就出了一身冷汗。
這件事,合以此前李善道單騎入營斬王德仁此事,又表現出了李善道非凡的勇氣。
先見之明、重義、寬仁、大度、勇氣,恁般多的優點合於一身,短短的時日內,就將翟讓被害的這場巨大危機化解,再加上李善道入河北以後的曆經大戰,戰無不勝,能得將士效死,打下郡縣後又仁人愛士,把地盤治理得井井有條,簡言之,也就是說,同時還具備足夠的“軍政”能力。這樣的一個人,將來難道還愁成不了大事麽?這樣的一個主公,難道還不值得效力追隨麽?——所以,高元道的心態在李善道處理這一場危機的不長的時間中,已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在李善道看似現狀尚不如前的此際,他原先沒有的忠心反是不覺而有之了。
亦所以,他以前得不到李善道重用的“無所謂”的態度,也就出現變化了。
也許,得到重用的機會,就在眼前了?
高元道穩住心神,將精神振作,快速地把自己“建議李善道先取河北”的思路捋了一下,隨後,盡量以從容的神色和語氣,回答李善道之問,說道:“明公,冀北之竇建德、魏刀兒、宋金剛、羅藝諸部,的確是各擁強眾,分有勇名,然以仆愚見,取之卻並不難。”
“哦?元道,怎麽個不難?”
高元道分析說道:“魏刀兒一勇之夫,宋金剛輕剽之徒,羅藝剛愎不仁,仆素聞之,彼等各在其地,縱兵擄掠,殺戮百姓,士民患之,此諸輩草賊而已。四人中,獨竇建德小有仁義之名,略有規模,然竇建德現被困於冀中之河間諸郡,四麵不得出,此是籠中困犬也,不得地利,亦不足為慮。明公背依大河,足以為塹,西擁太行,足以為憑,既占足以固守後方之地利,又將士同心、政通人和,設以精兵北上,擒建德而破餘三賊,何難之有?”
“我若北上,以卿之見,四人中,先破誰者為上?”
高元道說道:“羅藝盤踞薊縣,位處最北,明公的兵馬現既難及,又其唯半郡之地,無須先急於消滅。魏刀兒、宋金剛分據博陵、上穀,雖與趙郡相接,其兩人殘虐,民心惡之,若往攻之,何須明公親往,劉將軍便足以將他兩人滅之,然若先攻他兩人,竇建德可能會趁隙犯我,兼魏、宋兩賊因為懼怕竇建德,現頗恭順於明公,故仆愚見,此兩賊亦無須先滅。
“冀北四部,竇建德聲勢最壯,少殺戮,士民稍附,察竇建德今日來信,包藏禍心,亦唯他對明公之地最為覬覦,且如仆方才所言,他現被困於籠中,也隻有他當前所處的地利最差,又及,魏刀兒、宋金剛俱與他不和,恐其進攻,故仆愚見,竇建德,可以先破!”
李善道顧笑與於誌寧說道:“元道此策,擒賊先擒王之策。”
於誌寧應道:“不錯。冀北四部,竇建德最雄,第一,不能再給他穩固內部的時間;第二,隻要能先將他殲滅,河北之地,明公已得其六七,餘下三賊,不用明公再攻,彼等自來附矣。
“且元道對竇建德目前所處之形勢的分析,也分析得很對。地利方麵,竇建德的地利最差;人和方麵,魏刀兒、宋金剛皆畏他,聞之其部前時入涿,與羅藝亦有交戰,是明公若攻竇建德,魏、宋、羅三部不僅必然不會幫他,或許三部還會趁機夾擊於他!
“地利、人和俱差,又其最雄,不可再給他發展的時間,先滅竇建德,此誠然之上選!”
得到了於誌寧的讚成,觀李善道神情,對自己“先取竇建德”的建議也是同意的,高元道精神更振,補充說道:“明公‘擒賊擒王’之此語,言之極是;司馬所議,亦極是也!魏刀兒、宋金剛、羅藝無不畏懼竇建德,當攻竇建德之際,明公一檄傳與,以盟好籠絡之,此三輩或如司馬所言,很有可能,就真的會與明公聯兵攻滅建德。四麵皆敵,建德不亡何存!”
摸了摸短髭,李善道抿口茶湯,說道:“形勢上分析來說,元道,你分析得很對。可有一難。”
高元道自知李善道所說之“難”是甚麽,問道:“明公所謂之難,是否用兵之名義?”
“然也。元道,師出當有名。師出若無名,便是不義之戰,一則將士就難不畏凶險,奮勇進戰;二則敵國將士同仇敵愾,或就會拚死抵抗;三則,……元道,這於我的名聲亦不利啊。”
高元道已經慮到此點,胸有成竹,自告奮勇,說道:“名義此點,明公不用多慮!仆敢請,願為明公取得用兵之名義。”
李善道這下可是頗為驚訝了,端著茶碗,停下動作,說道:“卿可為我得名義?”
“仆家渤海南皮縣也,仆家在南皮,稍稱右姓,仆願還鄉,聚眾據縣以遙附明公。渤海,現為竇建德所據,建德勢必遣兵攻仆。到那個時候,明公不就有北進用兵的名義了麽?”
高元道、高季輔兄弟對外都自稱是其家之籍貫係為“渤海蓚縣”,此是因“渤海高氏”此族,其族之郡望就在蓚縣。高歡等都是蓚縣人。蓚,與條同音,西漢時周亞夫被封條侯,其封邑即在於此,當時,蓚縣此地屬渤海郡。但經過長久的變遷,此縣現下尚有,然已不屬渤海,現在是屬於信都郡了,與渤海郡間,隔著一個平原郡,相距有個百十裏地。
因而高元道、高季輔兄弟他們的家鄉,實是不在蓚縣。他家是渤海郡人不假,其家鄉是在南皮。南皮沿著濟水西南而行,過平原郡的東光,就是蓚縣。
但話再說回來,他家自稱籍貫蓚縣,這也不錯,漢時,南皮、東光等地就曾是蓚縣之地。
且也無須多說。
高元道、高季輔家在他們家鄉,的確是個右姓大族。他倆的父親,仕隋至萬年縣令,他倆的祖父仕北魏至安德太守,他倆的族人中現出仕為隋官者頗有,實乃當地名門。要不然,高季輔才二十多歲,也不可能在他投李善道,此前尚在家鄉時,就“群盜多歸附之,眾至數千”。
如果高元道回去他的家鄉,借著他家在當地的名聲,打起李善道的旗號,渤海郡他肯定打不下來,但聚集個幾千人,將南皮占下,則如他自己所言,這確是他完全能夠做到的事情。
李善道聽到他這句話,端著茶碗,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看他。
與高元道確實不熟。
高季輔,李善道是已相當了解,雖然年輕,沉穩踏實,可以重用,卻未想到,高元道比之其弟,不僅毫無遜色,膽略上,單從他願意還鄉,“遙附李善道”,以為李善道取得與竇建德開戰的借口之此他議這塊兒說,竟亦是不但不遜色其弟,講是有所勝出,亦不為過!
這是非常危險的事!
就算能招聚個幾千人,就算李善道立刻就出兵響應,他獨身在竇建德的勢力範圍中,竇建德如果全力攻打他的話,他以一縣之地、數千之眾,試想之,他又能堅持多久?
事情成了,他是頭功;事情若不成,他可就是身死之結局。
“竇建德若以大軍攻卿,卿便占據南皮,能得守麽?卿不懼死乎?”李善道不得不問他句了。
高元道慨然地說道:“縱城不得守,仆陷賊身死,倘能以此使明公得以殲滅竇建德,盡獲其地,仆一身耳,死何惜?盡忠報君,為臣本分。況仆家在南皮向著聲望,其縱大舉來攻,久不敢言,旬月之日,仆自信可得守。以明公用兵之略,兵馬之銳,旬日之間,建德焉尚不破?”
李善道重重地拍了下案幾,向於誌寧感歎地說道:“司馬!我自以為善能識士,善於用人,元道這樣出眾的才幹膽識,在我眼皮底下,我竟至今才知!”起身下到高元道席前,親手把他的茶碗端起,說道,“方下禁酒,便以此茶湯代酒,敢請公飲,以謝善道往日不識公才略之過。”
高元道趕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過茶碗,一飲而盡。
“唯是卿此策過險。我何能因區區一竇建德,竟使卿陷險地?縱得其地,卿若有失,非我所願。卿‘先盡取河北’此謀甚佳,深合我心,至於如何才能師出有名,卿自願還鄉遙附此情,我不能允之。咱們且就此再做思量便是。汲縣令不足展君之能,願以元帥府參軍暫屈以君。”
高元道下拜辭謝,說道:“明公,仆自從明公,身無寸功,何敢受不次之擢?明公愛惜之情,仆深感動,然仆所言亦誠心話也,仆身不足惜!敢請先為公滅建德,取河間諸郡,再受恩擢!”
建議李善道先打下河北,河北怎麽取,先打誰,又以何名義出兵,這一整套的考慮,他是思之已熟。回到南皮,為李善道取得打竇建德的名義,更是他下了決心的事。是以,李善道盡管話裏可惜他的性命,不願意接受他的此個“自告奮勇”,他卻依舊是堅決請求。
“司馬,你何意也?”
……
河內縣向北。
過汲郡、武陽郡、清河郡、信都郡,上千裏外,河間郡之樂壽縣。
長樂王府。
竇建德王袍在身,於主位高坐,十餘親信文武,對坐兩列。
宋正本昂然而立,正站在堂中侃侃而談,包括竇建德在內,眾人表情凝重,傾耳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