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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東京少見地下雪了。

    新日本商事的總公司位於時髦的歡樂街六本木。走上地下鐵樓梯,走到六本木路,旁邊就是麻布警察署,守在建築物前停下腳步。

    我正要去殺人。

    在入口處,正在值勤的警官,兩眼追著六本木路的車流。守轉頭一看,每個地方都燦然閃爍的都市上空,雪花默默地飄落著。道路上濕濕亮亮的,經汽車的車頭燈一照,營造出地上的銀河。

    吉武指定的咖啡店「破風館」是家老式建築的店。

    門很重,自有其涵義,仿佛在告訴守,在此處折回吧,現在還來得及。

    不,已經太遲了!守的腳踏進了店裏。

    天花板落下的燈光照射著店裏,微暗,空氣中溢滿了咖啡香。幾乎滿座的客人們看起來也都像被暈染成琥珀色了。

    吉武從最裏頭的座位站起來,對著守揮手。

    守走近吉武,那一步一步是吉武的死亡之路。

    「天公不作美,很冷吧?」

    吉武擔心似的說道。

    守心想,你殺死我父親的那天早上的雨,也很冷吧。

    「無所謂,我喜歡下雪。」

    「喔,和枚川比起來,東京的雪很可愛,是雪的嬰兒呢。」

    吉武開朗地說著。桌上有個空了的意大利濃縮咖啡的杯子。

    服務生走近,吉武追加了一杯意大利濃縮咖啡,守不客氣地點了「美式咖啡」。

    「你說有什麽話要告訴我?」

    守在電話裏跟吉武要求,說有話想跟他談,希望他撥出時間;守表示,由他前來拜訪,不介意約在公司附近見麵。

    「身體狀況已經沒問題了嗎?」

    「完全恢複了。原來就沒什麽地方不好,醫生也百思不解呢,我原來的體質就很結實。」

    守有種窒息感,說不出話來。無法從吉武打高爾夫球曬黑的臉栘開。

    你在打高爾夫球、喝酒、很正經地對刑警提出證詞時,我父親早就死了。在連哪裏都不知道的山裏早化成一堆為枯骨。我憎恨父親,母親一直等候不歸的父親的期間,你一直都是幸福的。隻有你一人幸福地活著。

    「怎麽啦?」吉武的臉色沉了下來說:「從剛剛就用奇怪、嚇人的表情盯著我看。」

    「是嗎?」

    守伸手去拿杯子,卻落空了。黑色液體沿著陶杯的邊緣流出來,把守的指頭弄濕了。守心想,血也是這種顏色嗎?

    「有沒有燙到?」

    吉武的手伸了過來,守趕忙栘開椅子。

    你同情我們……同情……同情……

    那比什麽都無法原諒,知道嗎?

    「是不是感冒了?衣服全濕了,而且臉很蒼白,你沒撐傘來嗎?」

    不是因為冷而發抖。

    「今天還是趕緊回家的好,下次再找時間談吧,」吉武搜尋口袋,取出錢包,說:「家裏會擔心的喔,在這附近,應該能買到襯衫和毛衣吧,換了衣服再回去吧。」

    守把吉武拿出來的一萬日圓紙鈔,從桌上揮落下去。

    來吧,說吧。東京今晚又起霧。讓事情有個了結。

    隔壁桌的男人打量著掉在地板上的紙鈔和兩個人的臉。終於伸出手,撿起紙鈔放回桌上,守和吉武看也沒看。

    終於,吉武開口了:

    「呀……,如果惹你歪局興,那很抱歉。我……,雖然不太會說話,但是……」

    吉武拿起杯子看了一下杯裏,仿佛他逮言還止的話留在杯子裏似的說:

    「你……呀,我有時候會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有時候會做出不禮貌的事,請原諒。」

    來吧,說出來吧,很容易的。東京今晚又起霧。

    吉武拿出香煙,無所事事地把玩著,像個被罵的孩子般無助。

    店裏傳來喧鬧聲。在人如此眾多的都市裏,隻不過死了一個人,又有誰在意呢?

    (謝謝替我幹掉了菅野洋子。)

    父親會跟我這麽說吧,守心想。謝謝替我殺了吉武。

    (守,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能找藉口。)

    (我想補償日下君。)

    宮下陽一為了守,想死。

    (我為自己做的事很旁徨,覺得自己好悲慘。)

    守咬著嘴唇。不可以為了補償就無所不用其極。

    「今天就到這裏吧,」吉武說:「走吧。」

    他先站起來,走向結帳的地方。

    守走出咖啡店。下雪了,積雪了。整座城市又冰又冷,守也開始覺得又冰又冶。

    吉武走出來,吐出是白色的氣息,守的呼氣也是白色的,比雪還白。

    守和吉武在從「破風館」透出的燈光中麵對麵站著。雪變成粉狀,兩人的頭發彷如老人般都花白了。

    經過三十年、五十年,我對自己所做的事有自信嗎?守心想,在不知何時會死去以前,我不會感到後悔嗎?

    「至少買把傘吧,」吉武說:「回家後,泡泡熱水澡暖暖身喔。」

    我是為了殺你才來這裏的。

    「那麽,再見了。」吉武轉過身去。

    很寬的背。守心想,父親如果還活著,相信他的背也是那麽寬。

    吉武回頭問道:「應該還能再見吧?」

    守沒回答,吉武走了出去。

    一步、兩步,漸行漸遠。

    你做了不公正的交易。你用髒手,企圖買回十二年前零售的良心。

    那隻是為了自己。

    「吉武先生!」

    守喊道。在遙遠的街燈下,吉武轉身過來。

    那裏,有著時間,有著十二年的距離。而那連聲音都傳達不到的距離,逐漸陷入逕自飄著的禿子山甲。

    「吉武先生,東京……」

    「咦,你說什麽?」吉武手豎在耳朵旁問著。

    (要繼續聽他們的藉口嗎?)

    「東京今晚又……」

    (可是,我想補償日下君……)

    吉武折回守的身邊問:

    「你說什麽?」

    猶疑的線嘎然斷了。守說了:

    「東京今晚又起霧。」

    瞬間,吉武偏起頭,一副匪夷所思的樣子。守屏息著:心想,被那老人騙了,根本沒發生什麽事。

    不久,吉武的眼中浮現焦距渙散的樣子,瞳孔的顏色變淡了。

    他睜開眼睛,環顧四周,發現了看不見的追趕者,然後快步離開。遺留下雪、守,還有凍著了的都市。

    就這樣了。守踏步向前。

    (這樣真的好嗎?)

    在內心中,守呐喊著:媽媽!媽媽信任父親。信賴著留下離婚證書卻戴著結婚戒指離家的父親。因為戒指有父親的心,所以,父親帶著。

    那雖然是沒什麽出息的做法,卻是正確的方法。

    (我所做的如果能補償幾分之一的話……)

    雪落在頸子裏。一對親密地撐著傘的情侶回頭,望了守一眼後超前過去。

    (謝謝替我幹掉了營野洋子,那家夥死了活該。)

    可是,她膽怯,後悔著。

    (哪,告訴我,我們真的…….)

    我不過讓她們付出了正確的代價而已。

    不對!

    守跑到剛才一路走過來的路上,吉武已消失了蹤影。穿過閃滅著的行人專用號誌的斑馬線,守往新日本商事的大樓跑去。

    正門口的門關著。守滑了一跤撞到膝蓋,爬起來找夜間服務台。

    守看到警衛室的燈,伸出手猛敲服務台的窗,問:

    「副總經理的房間是哪間?」

    一個責難似的聲音回應道:「你是誰啊?」

    「我叫日下,在哪裏?」

    「有什麽事?」

    「幾樓呢?」

    「五樓,你,喂……」

    守跑向電梯,守衛追出來。他按下按鈕,停在五樓的燈慢慢地作動,守向樓梯跑去。五樓。左右對稱的門有好幾排,他查牆壁上的導覽圖,知道吉武的辦公室在左邊走廊的盡頭。走廊上的地毯有濕濕的足跡,守甩著被雪滲透了、沉重的夾克往前跑。

    他穿過秘書室,用身體撞開門時,吉武的身體正要跨越麵對桌子的那扇開得大大的窗子。

    「吉武先生!」

    話沒傳到,吉武沒聽見。

    吉武的膝蓋正跨在窗框上。

    守心想,聲音傳達不到。守飛跳過去抓住吉武的大衣衣角,隻聽見不知哪裏破裂的聲音,鈕扣彈了出來。兩人糾纏在一起倒在地板上,帶肘的旋轉椅受到撞擊,滑倒在地板上。

    守倒在桌腳,吉武則眨著眼睛。

    喘著氣的守衛飛跑過來,說:

    「這到底……,副總經理怎麽啦?」

    暗示的時間結束。關鍵字已失效,看吉武的眼睛就知道。

    「我……」吉武張著嘴巴問守:「在這裏……日下君,我究竟……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認識的人嗎?」守衛插嘴問道。

    「啊,是的。可是……」吉武望著守,抬頭看著雪飛進來的窗子。

    「你可以走了,」吉武對著守衛揮揮手,守衛一臉狐疑地走出房間,房裏隻剩守和吉武兩人。

    守看著吉武的臉,他的眼角現出細細的皺紋,曬過的皮膚褪色似地顯得蒼白,前襟開了的大衣如流浪漢般地裏住身體。

    「要告訴你忘了說的事。」

    守抓住桌子,站起來,靠近窗戶俯望,路已完全變白,各種顏色的傘交錯而過。

    他緊關住窗戶,鎖上,然後,背向吉武說:

    「我們不再見麵了,這是最後一次。」

    他走出房間時,仍看見坐在地板上的吉武,雙手撐著,像極了道歉的姿態。

    守緩緩步下樓去。中途,曾一度坐下,必須歇息才行。

    外麵,雪下得更大了,夾克和褲子都變白了。

    就這樣永遠站在這裏算了,像郵筒般,守如此想著。

    雪沾滿全身,他開始走,白色路上留下足跡。我在下山,無法往上爬。

    找到電話串。

    鈴聲響了幾次。原澤老人已經衰弱到無法走路的程度嗎?

    「喂。」聽到聲音了。

    「是我。」

    很長的沉默。

    「喂?聽到了沒?今晚不是起霧,是下雪。」

    下巴開始顫抖。

    「聽得到吧?是雪。我做不到,原以為做得到。知道了嗎?我沒辦法像你那樣。我拉了吉武一把。」

    雪沿著臉頰後融化流下。

    「我做不到,殺死父親的家夥,我卻做不到,沒辦法下手,你了解這種心情嗎?我做不到,真好笑。」

    守緊緊地握著拳頭,敲著電話亭的玻璃,最後真的笑了出來,笑個不停。

    「你很行的呢,雖然瘋狂,卻是對的,我連什麽是對的都不懂,我什麽都不想知道,我希望什麽都不知道,可惡,如果能殺死你,那該有多好!」

    電話亭外,下雪變成了暴風雪。雪敲著玻璃,發出柔軟的聲音。

    守頭頂住電話,閉起眼睛。

    「再見,小弟弟。」

    傳來慢慢擱置電話的聲音。

    我不回應,再也不回來。

    在返家的漫漫長路上,守做了個蒙朧的夢。夢見一直揮著手杖的老魔術師,站在狂亂的地軸上,等候著不可能出現的兔子。

    二

    在淺野家的門旦剛暈倒以後,過了整整十天,守無法下床。

    守感染了肺炎,經醫生勸告後住院。因為高燒不退,一直迷迷糊糊地睡著,經常翻身睡不熟,嘴裏不知在嘟噥著什麽,守護在一旁的淺野家的人也聽不清楚。

    守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慢慢能模糊地辯識四周的情況、人的臉了。大造、以子、觸摸著守額頭的真紀白晰的手。而且時常覺得母親也在一旁,曾想掙紮著爬起來。

    看不見父親的臉,守一心想要回想,卻像徒手掏起細沙似的落了空。

    在漫長的昏睡期間,聽到枕邊真紀和以子的交談。

    「為什麽要這麽做?連傘也不撐,雪下得那麽大……」

    真紀在旁邊,盯著守說:

    「媽,」她平靜地說:「你發覺了沒?這孩子是不是瞞著我們什麽?」

    以子稍微想了一下,回答:

    「啊,是嘛。」

    「我也這麽覺得。感覺很強烈。不過呀,我拚命在想為什麽呢?卻想不透。想不出來!」

    「我也一樣。」

    「話說回來,這孩子如果有什麽事隱瞞我們,那一定是隱瞞著、不顰讓人知道比較好的事,所以才藏在自己心裏不說,雖然感覺起來很寂寞,不過我至少還懂這一點。」

    「媽……」真紀對以子說:「也許這孩子這麽做是為了保護我們。所以啊,除非他自己說出來,拜托,就別再追問了好嗎?我覺得他為了我們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了。」

    以子答道:「就這麽做,我答應你。」

    大造進到房間來。

    「怎麽了,爸?」

    「買了冰來。」

    進入恢複期以後,探病的客人來了。

    大姊大一見到守就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真難得哪,」守聲音還不是很有力氣,取笑她:「是不是下紅雪了?」

    「笨蛋!」她眼淚也下擦地說:「不過,還能這麽瞎說,看來是死不了的。」

    「哪會死?如果隻是肺炎就死了,那以後怎麽生活?」

    「喂!」

    「嗯?」

    「我呀,一直覺得日下已經遠遊到不知到哪裏去了。」

    「我可一直都在這裏的喔。」

    「哼,的確不見了。」

    「那麽,就算是回來了吧。我一直都在聽得到呼喚的地方呢,因為大姊大的聲音很大。」

    宮下陽一來探視的時候,守要求他一件事:

    「那幅『不安的謬斯』,能不能弄到個複製品什麽的?」

    「我想可以,從畫冊上剪下來也行。」

    「我想要。」

    「那還不容易,馬上弄給你,」陽一很高興,又有些不可思議地說:「突然看上那幅畫啦?」

    「沒自信談喜歡或不喜歡,不過,感覺自己好像懂了。」

    高野來的時候,守最先問的是那個錄影帶展示機的事。

    「和那些高幹們還在大作戰呢,」高野回答:「不過,我是很善戰的,因為,員工們也開始覺得不妥了。」

    「你告訴大家潛意識廣告的事了嗎?」

    「嗯,我們這邊隻能以幾個人來對抗,不過現在開始在跟工會接觸了。我們把那卷錄影帶拿去給工會的幹部看後,他們都從椅子上跳起來了呢。總之,事實上我曾被刺殺過,所以很有說服力的。」

    趕快好起來吧,大家都等著你呢。佐藤君想跟你聊砂漠,在那邊,連風都好像是活著的……

    守的內心,宛如一座傾斜不動的鍾擺。至今仍無法思考吉武、原澤老人的事。心想,就暫時這麽安靜不動,什麽都不想地度日吧。

    二月底,關東地方又遭逢大雪。

    那天早上,大造對守和真紀說,駕駛執照已經拿回來了,能開車帶他們回家了。

    大造辭掉了新日本商事的工作,開始在東海計程車公司工作。吊銷駕照的期限一結束,他又恢複了靠開車賺錢的差事。

    大造的內心始終擺蕩著。營野洋子的死是一個莫大的震撼,也是一個阻力,因此,重回司機崗位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行。

    至於那份力量,是來自一封信?

    一封以整齊筆跡寫的信,寄自發生車禍那天,大造收回「回送」牌子後所載的女乘客。

    她丈夫因腦血管蜘蛛膜下腔出血病倒,她飛奔到醫院時,醫生已宣布無救了。

    「隻有一件事,太太,請試著呼叫你先生看看。能將你先生從死亡的深淵帶回來的,隻剩下妻子的聲音而已。」

    她遵照醫生所說的,握住丈夫的手,拚命地呼叫,持續不斷地告訴他,她在這裏,在等著陋。

    仿佛回應了她的呼喚,丈夫蘇醒了,生還了。

    「如果那時候我沒來得及……,沒搭上淺野先生的車子,如果我到機場晚了的話,就隻能搭下一班飛機,那麽我的先生就回不來了。我隻想跟你說聲謝謝,所以寫了這封信。從今以後,也希望你為了像我這樣的客人,繼續你的工作。淺野先生的計程車,載運著一條條生命。」

    這封信,使得在大造內心隻升了一半的旗子再度升了起來。

    三月,原澤老人的口供尚未公布於世。

    守說服了為他擔心的淺野一家人,在三月最初的休假日,獨自回到枚川。他想知道,十二年前,父親清晨起早,去那種地方是為了做什麽。

    枚川的梅花已開始綻放,山的陵線仍白得清晰。

    前往市立圖書館,借出十二年前的市街地圖。和現在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守循著地圖找舊市街,知道父親想做什麽了。

    日下啟子與爺爺睡著的小小隆起的公墓上,仍殘留著雪。

    「我知道爸想去哪裏了。」

    那棟建築現在位於市中心。十二年前,建築物更小,位於山腳下。那是一條捷徑,是筆直連接那棟建築物的捷徑。選擇一早前往,是為了盡量避免造成辦公室的混亂吧。

    那是縣警枚川警察署的建築。

    「老爸決定要自首侵占公款的事。」

    在返回東京的特急電車上,守心想,他終於懂了爺爺話裏的意思了。你父親很軟弱,你了解軟弱父親的悲哀的時機,一定會到來。

    父親雖然軟弱,卻不卑鄙,他有意用正確的方法支付不當手段的代價。

    這樣就好了。老爸,你也認為這樣就好了吧?我沒殺吉武,沒辦法下手,這樣就好了。

    三

    原澤老人的口供,在三月下旬交給了警察局。

    那以後發生騷動的程度,連本來料想得到的守也吃了一驚,情況非常混亂。警察來了、媒體來了、附近的居民們什麽都想知道。

    四名女性的相片也刊登在各處的報紙、雜誌,和受歡迎的八卦節目的大標題字一起在媒體上播放,成了社會上的熱門話題。

    有一天,看到電視新聞中播出高木和子的相片,以子吃了一驚地指著說:

    「這個人,在為營野小姐守靈的那晚,還幫了我呢。」

    檢舉彈劾不道德商法的聲浪也高漲了,但那大多是暫時的情緒激動而已,守漠然地感到不安。就像是暴風雨,雖強勁,胡亂地把一切都掃平了,但很快都將成為過去。

    比如說,像菅野洋子妹妹的事,雖然貧讓守牽掛,但現在已不是守能管得到的了。

    如原澤老人所言,他並未指責吉武的證言是謊話。吉武至今仍是善意的目擊者,隨著事件重新被揭發,他也再度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他如何回答、說什麽話,守聽都沒聽,就關掉電視和收音機了。

    大眾對催眠術的關心也突然提高。「月桂樹」的書籍專櫃裏,從生硬的催眠學術研究書到應用方法,相關的書籍在平台上堆積如山,書籍銷售量呈飛躍性的成長。

    守也抽出其中一本來看,讀完後,他重新認清,原澤老人果然錯了。

    並非如老人所說的,所有人都能由他自由地下達自我破壞的暗示。那些女性被老人操控,不停地奔跑,卻為了閃躲而死,是因為她們的內心早巳有了不能不逃的念頭。

    換句話說,她們很後悔,很害怕。

    無風不起浪。他們是結了「罪惡感」果實的樹。原澤老人所做的隻是粗暴地將那棵原已晃動的樹連根砍倒了——僅此而已。

    原澤老人隻是處罰了容易處罰的罪人而已,說不定是因為想不出還有更該處罰的人。

    或者是說,在魔術師所夢見的黑暗的夢中,也許已完全無法分辨這兩種之間的區別。

    守為了沒能理解那一點就和老人分手,感到些微的後悔。

    高木和子在「塞伯拉斯」避風頭。

    當原澤老人的口供引發騷動時,她曾考慮要離開那裏,她不想給三田村帶來麻煩。

    但是,他沒有答應。

    「沒必要逃避,」三田村說:「你已經付出充份的代價了,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了解這次的事情。」

    「你不會瞧不起我嗎?」

    三田村笑著說:「你呀,隻是稍微跌了一跤而已。你站起來時,我拉了你一把。所以,不要老在同一個地方打轉,慢慢地走出去吧。」

    四月過後不久,和子從外麵回來時,三田村說:

    「日下君來過了,留了話要給你。」

    「他說了些什麽?」

    和子下定決心,即使被那孩子責備也要坦然接受,那孩子有責備她的資格。

    「他祈禱你能安全無恙地度過這一關,還有……」

    「還有?」

    「在為菅野洋子小姐守靈的那晚,謝謝你保護了姨媽,他是這麽說的。」

    和子手擱在櫃台上,默默地低下頭,終於小聲地說道:

    「那孩子原諒我了呢。」

    如何找尋爸爸?守盡想著這件事。

    在枚川一帶的自然保護森林。從市內開車約一小時的距離,對於連一個標誌都沒有的地方,一個人找是不可能的了。如何讓警察動起來?坐在堤防上,思索的時間加長了。

    當意外地收到原澤老人的信以後,他帶著信爬上堤防。

    信的開頭是那竟然稍感懷念的呼喚。

    「小弟弟,嚇了一跳吧。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了。

    意誌的力量真是了不起。我仍用自己的手寫這封信。盡管使用了比與你相會時加倍的鎮痛劑,但我仍活著。

    這封信,會比口供更晚轉到你手中吧。我在遺言中如此指示的。當你在看這封信時,如果覺得已沒必要,那麽就撕掉扔了吧。

    小弟弟,你當時曾說,想幹脆也把我殺掉算了,曾說什麽都不想知道。

    你沒殺死吉武。

    小弟弟,即使如此,我想,你和我還是有著能互相了解之處。我們兩人雖然有不同的部份,但也有著共同擁有、集合體似的小部份交集。至少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做、我想做的事。比此時那如垃圾場倒翻了似的喧鬧媒體,以及任何有識者都更了解。

    我和你所選的手段不同。我不認為自己錯了,而且你也是這麽想的吧,你並不後悔沒殺死吉武。

    你為何無法殺死吉武呢?隻是因為無法殺人嗎?

    我想,不是這樣的。人,隻要處於不得已的狀況,都會殺人。甚至會做出更嚴重的事。

    你無法對吉武下手,是因為即使你本身並沒有意識到,但你卻察覺到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用他自己的方法在愛著你和你的母親。

    你了解吉武,了解,而且同情他。

    在臨死之前,我有東西要送你。

    你打電話給我幾天後,我又和吉武見了麵。然後,一度解開他的催眠後,又下達了新的暗示和關鍵字,我把它寫在信裏。

    不過,不要忘記了,這是複數的關鍵字,說這句話的時候,要用右手和他握手。你不覺得這樣很好嗎?

    這是我最後的工作。為了你而做的。

    還記得我送給橋本信彥的威士忌吧?我總是送給人最需要的東西。這個關鍵字,就像是對橋本麵言的威士己蘭般,並不至於毀滅你。

    如果同情吉武,就給他自首的機會。

    然後,別再拘泥過去了。因為,對今後的你麵言,等候著你的是一個雖仍末開拓,但將是個有為的人生。

    再見,小弟弟。這次才是真的離別。當所有事情都結束了以後,要永遠地忘記我喔。

    你住的鎮上,櫻花已經綻放了吧。最後,覺得遺憾的是,隻是無法親眼見到,並謳歌那春天的花而已。」

    信的最後,加寫了簡短的關鍵字。

    看了那關鍵字,守終於和老人相互理解——守心想,雖然晚了,但也許終能相互了解了。

    關鍵字很容易就記住了。

    櫻花盛開了。邊眺望著對岸顏色繽紛的花朵,守把信細細地撕碎,扔向運河,隨風翻飛。

    晚上七點鍾,守推開和吉武約好見麵的「破風館」的門。

    他坐在和上次一樣的座位上。

    兩人漫無邊際地聊著,吉武一直在笑,高興著能再和守見麵。守也說了很多話,兩人都沒有碰觸和原澤老人有關的話題。

    走出咖啡店,春天暖和的夜晚,街道上仿如水晶玻璃般的燦爛。

    兩人舉起手互相道別時,守喚住吉武:

    「有一個請求。」

    「什麽啊?」

    守伸出右手說:

    「請握握手。」

    吉武瞬間猶豫了一下,但伸出很大的右手,緊緊握住了守的右手。那隻手是冰涼的,但很結實。

    那時,仿佛要說什麽悄悄話似的,守靠近他,說了:

    「魔術師的幻想。」

    守尾隨慢慢走著的吉武身後,在麻布警察署前麵,吉武停住了。

    吉武抬頭望著建築物。然後,以很沉著的態度走進去。守目送了以後,也舉步走了。

    當來到看得到「杏桃」(A1mond)粉紅色霓虹燈閃爍的地方,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從地鐵樓梯拾級而上,和守相遇。兩人都是蓄長發的漂亮女孩,興奮的眼睛閃亮著。兩人的表情寫著:夜晚現在才要開始。

    相守的視線相遇後,女孩們竊笑著。

    「嗨,」其中一人向守搭話:「多美的夜啊,你要去哪裏?」

    「回家!」他回答。

    *關於破解金庫的技術等,係參考杉山章象氏著作(破解金庫)(同時代社出版)。謹致謝意。

    *文章中關於潛意識廣告之記述,係分別引用集英社出版(情報·知識IMIDASU)、小說開頭係引用創元推理文庫。中村保男翻譯(布朗神父的秘密)。

    *作品中的人名.團體全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