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劫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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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我那器物拿來。”戴明張嘴吐出一句冰冷的話。
    老人又後退了兩步,左手捏著幾根白發,右手從身後拿出一塊黃色的拇指大的橢圓形鵝卵石,朝戴明丟去,張嘴:“剛才我在下麵看見從天落了一塊石頭要砸我,就揍了那塊石頭一頓。我不知道是你的。”
    戴明把這丙級德器“封”吞進肚內,再次把眼低在白紙上,邊動右手手指用鉛筆在紙上寫小說,邊張嘴說話:“我怎麽把你們三個本土修士帶進‘僵屍世界大戰’世界去?除此,你們還想讓我做什麽?一次性說清楚,不要試圖挖坑或提過多的要求。我並不是非要接受你們的幫助不可。”
    戴明想起曾經看過的一部歐美劇《西部世界》,該劇講述了由一座巨型高科技以西部世界為主題的成人樂園,提供給遊客殺戮與性欲的滿足,隨著接待員有了自主意識和思維,他們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本質,進而覺醒並反抗人類的故事。
    若把西部世界比作這個器物虛擬世界,那裏麵的機器人就是這裏的NPC。那麽,他們要做的事情無非也是如此了。
    但這和自己有關麽?現在自己莫名其妙在器物虛擬世界搞成這幅被人追殺的光景,自是也不介意去經曆更多事情了。
    所以他無所謂如何再去與人經曆怎樣的事,兩利或怎樣,都是經曆。
    老人聞言,盯著坐在那把粉色椅上低頭寫字的戴明,沉默了半晌。其實他也並不是非要找這個自己也看不透的NPC修士做這個交易。
    但是,老人就是有一種莫名的直覺,若不找他,自己這群本土修士要做的大事完成不了。這無關任何的客觀信息——雖然他實力超群,一口氣殺了三個道士,其中還有一個上清境道家修士。但這又如何?比他強的外界修士在這裏一抓一大把。
    老人還是決定遵循自己的心,繼續張嘴:“作為這個世界裏的NPC,我本來是想得寸進尺、討價還價,反正怎樣有利於我們就怎麽來。但我現在說出這些實話,便不打算那麽做了。你隻要把我們三個本土修士帶進去,然後什麽都不用做。
    “隻要你答應了,我們會在這一個月內,還有你從‘僵屍世界大戰’世界裏出來後的一個月內幫你出手三次。”
    戴明也有一種直覺。覺得他說的可能大部分是真的。所以他接受了這個提議。因為他從來喜歡和說真話的人做交易。
    至於日後怎麽聯係,老人留下了一根頭發。說戴明要去“僵屍世界大戰”的世界裏做任務時,就對這根頭發說話,他到時會安排三個人去找他。
    再在空中粉椅上獨坐了十三分鍾,戴明終於把那張白紙寫完:
    【“一條黑道死在岸邊,他們誤以為我是凶手,把我關進監獄。然後我從火場裏救出一個孩子。之後我出了車禍,被送進醫院。我在醫院遇見一個老頭的鬼魂。接著我就中了彩票。”
    “你在說什麽呀?”
    “但是事情真是這樣的!”
    “那中獎的錢呢?”
    “被偷了。”
    “你在說謊吧?”
    “沒有,都是真的!”
    “那你從頭再講一次。”
    “一條黑道死在岸邊,他們誤以為我是凶手,把我關進監獄。然後我從火場裏救出一個孩子。之後我出了車禍,被送進醫院。我在醫院遇見一個老頭的鬼魂。接著我就中了彩票。”
    “彩票的錢在哪?”
    “被偷了。”
    “你就是在說謊。”
    “但是都是真的!”】
    寫完,且從頭到尾讀了三遍,戴明覺得自己渾身的氣力、精神俱恢複如初。
    戴明把屁股下的粉椅抹掉,收起紙筆,麵露燦爛笑,看著曾經金黃的太陽已作了彤紅,且離西之天邊不遠。
    曾是白的雲,散作了許多模樣,被彤紅的太陽映作了美麗的紅霞。
    戴明獨佇空中,看著這美麗晚霞,忽然放下笑容,想:若讓母親站在這裏去看這美麗,她會不會很開心?
    會罷。
    她那一生,作人子女時,隻是勤懇。作人婦時,隻是勤勞。作人母時,隻是慈愛。現在,隻是孤獨一人於家中天天織那無人會去穿的毛衣。
    現在,她父母不在,那些兄弟姐妹不理她,老公子女俱離她而去。現今的沉默與冷淡,是她枯竭、絕望的靈魂的表色罷。她什麽也做不了,哪裏也去不了,隻能去把絕望的孤獨日複一日的投放在她那手上的毛衣身上。
    戴明不再去看那無意義的美麗晚霞,轉身,朝著洪州城東邊郊外的朝天監獄飛去。
    他要去救張七二。
    之前自稱白霍的NPC老人與他說,一般犯了罪的外界修士會被關在朝天監獄。
    還說了那監獄會有很多沒有覺醒的本土修士坐鎮,有的比之前那個飛天觀的長老孔老八還要厲害。並勸戴明不要去,去了就是九死一生,不要讓兩方的合作因此事而胎死腹中。
    戴明要去。因為張七二是自己的師弟。自己不去救他,這世上誰會去救他?
    ……
    洪州城,朝天監獄。
    牢房西側窗上有盆向日葵。
    夕陽灑在向日葵上,熠熠生輝。
    張七二頭套一根金色的緊箍,坐在灰色泥土地上,想扒掉緊箍。他用兩手使勁拉著,直喘氣。他停止拉緊箍,顯出精疲力竭的樣子,歇了會兒,又開始拉緊箍。
    房間裏還有一個雙手手腕、雙腳腳踝套著黃綠相見蛇皮、戴著一頂灰色鴨舌帽,名叫牛大凡的男人。
    張七二泄了口氣:“毫無辦法。”
    牛大凡叉開雙腳,邁著僵硬的、小小的步子前進:“看見你回來我很高興,我還以為你一去再也不回來啦。”
    張七二:“我也一樣。”
    牛大凡:“終於又在一塊兒啦!我們應該好好慶祝一番。可是怎樣慶祝呢?”他思索著:“起來,讓我擁抱你一下。”
    張七二沒好氣地:“不,這會兒不成。”
    牛大凡被傷了自尊心,冷冷地張嘴:“允不允許我問一下,道友昨天晚上是在哪兒過夜的?”
    張七二:“在一條溝裏。”
    牛大凡羨慕地:“一條溝裏!哪兒?”
    張七二:“就監獄外麵的溝裏。”
    牛大凡:“他們沒揍你?”
    張七二:“揍我?他們當然揍了我。因為我出賣了我師兄,他們說我不講道德。”
    牛大凡:“光一個人不講道德,是怎麽也受不了的。”略停,興高采烈地:“另一方麵,這會兒泄氣也不管用了,這是我要說的。我們早想到這一點就好了,在這世界還年輕的時候,在八十年代。”
    張七二:“啊,別羅唆啦,幫我把這混賬玩意兒脫了吧。”
    牛大凡:“那時候我們做修士時還很體麵,現在已經太晚啦。你在幹嗎?”
    張七二:“脫緊箍。你難道從來沒脫過緊箍?”
    牛大凡:“緊箍每天都要脫,難道還要我來告訴你?你幹嗎不好好聽我說話?”
    張七二無力地朝天呐喊:“幫幫我!”
    牛大凡:“你頭疼?”
    張七二:“頭疼!他還要知道我是不是頭疼!”
    牛大凡忿怒地:“好像隻有你一個人受痛苦。我不是人。我倒想聽聽你要是受了我那樣的痛苦,將會說些什麽。”
    張七二:“你也頭疼?”
    牛大凡:“頭疼!他還要知道我是不是頭疼!你從來不忽略生活中的小事。”
    張七二:“你期望什麽?你總是等到最後一分鍾的。”
    牛大凡若有所思地:“最後一分鍾……”他沉吟片刻:“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這句話是誰說的?”
    張七二:“你幹嗎不幫幫我?”
    牛大凡:“有時候,我照樣會心血來潮。跟著我渾身就會有異樣的感覺。”
    他脫下帽子,向帽內窺視,在帽內摸索,抖了抖帽子,重新把帽子戴上,“我怎麽說好呢?又是寬心,又是……”
    他搜索枯腸找詞兒,“寒心。”
    加重語氣,“寒心。”
    他又脫下帽子,向帽內窺視,“奇怪。”
    他敲了敲帽頂,像是要敲掉沾在帽上的什麽東西似的,再一次向帽內窺視,“毫無辦法。”
    張七二:“你讀過《金剛經》沒有?”
    牛大凡:“《金剛經》……”他想了想,“我想必看過一兩眼。”
    張七二:“我們要是懺悔一下呢?”
    牛大凡:“懺悔什麽?”
    張七二:“哦……”他想了想,“咱們用不著細說。”
    牛大凡:“懺悔我們殺了NPC?”
    張七二縱聲大笑,突然止住笑,用一隻手按住肚子,臉都變了樣兒。
    牛大凡:“連笑都不敢笑了。”
    張七二:“真是極大的痛苦。”
    牛大凡:“隻能微笑。”他突然咧開嘴嬉笑起來,不斷地嬉笑,又突然停止,“不是一碼子事。毫無辦法。”
    張七二沒好氣地:“怎麽啦?”
    牛大凡:“你還記得《西遊記》嗎?”
    張七二:“我隻記得孫悟空從石頭裏蹦出來,搶了根棒子殺到天庭去追尋自由。後麵被佛祖壓在五指山下,強迫他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他們經過了女兒國,這是咱們倆該去的地方,我老這麽說,這是咱們該去度蜜月的地方。咱們可以遊泳。咱們可以得到幸福。”
    牛大凡:“你真該當詩人的。”摸了摸自己的帽沿,“你還記得那故事嗎?”
    張七二:“不記得了。”
    牛大凡:“要我講給你聽嗎?”
    張七二:“不要。”
    牛大凡:“可以消磨時間。”略停,又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裏,往裏頭看,“故事講的是兩個殺人犯,跟我們的救世主同時被人打得吐血。”
    張七二:“我們的什麽?”
    牛大凡:“我們的救世主。兩個殺人犯。有一個殺人犯據說得救了,另外一個……”他搜索枯腸,尋找與“得救”相反的詞匯,“……萬劫不複。”
    張七二:“得救,從什麽地方救出來?”
    牛大凡:“監獄。”
    張七二過分地熱情:“我覺得你講的故事真是有趣極了。”
    牛大凡:“有一個殺人犯罵了他。”
    張七二:“誰?”
    牛大凡:“什麽?”
    張七二:“你講的都是些什麽?罵了誰?”
    牛大凡:“救世主。”
    張七二:“為什麽?”
    牛大凡:“因為他不肯救他。”
    張七二:“救他出監獄?”
    牛大凡:“傻瓜!救他的命。”
    張七二:“我還以為你剛才說的是救他出監獄哩。”
    牛大凡:“救他的命,救他的命。”
    張七二:“嗯,後來呢?”
    牛大凡:“後來,那個殺人犯準是永墮地獄、萬劫不複啦。”
    張七二:“那還用說?”
    牛大凡:“可是另外的一個殺人犯得了救。”
    張七二:“嗯?兩個殺人犯的命運並不一致,這就是問題的症結所在。”
    牛大凡:“兩個殺人犯全在場。可是隻有一個殺人犯得了救。為什麽要救一個殺人犯,而不是救兩個?”
    戴明推開鐵窗上的向日葵,跳到房間裏,笑:“因為我隻救我師弟。”
    張七二興奮的從地上站起來,抱著戴明,上下打量:“明哥,我出賣了你,我跟他們說是你把那個NPC毀屍滅跡的。”
    戴明:“你沒有出賣我”,把張七二推開,他不習慣和一個男人擁抱:“你隻是陳述了一個客觀的事實。”
    牛大凡:“這就是我說的救世主。”走到戴明身前,他拍了拍張七二的肩膀,把自己的帽子拿在手上,平靜地,“等下我們都會被打的吐血。”
    戴明:“你犯了什麽事?”
    牛大凡:“我救了八十三個NPC。”
    張七二忽然趴在鐵欄前,轉身細聲地:“有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