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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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家將近一年,木蘭卻並不想家。
    花姓出自華姓,後來口音變換,華就成了花,花家不是什麽大姓,自木蘭祖父那一輩舉家遷徙到了魏郡武安縣。
    三代人並不算長,花家對世居武安的村人來說還屬於住了很久的外來戶,花家親屬也不算多,花父在兄弟裏行三,上有一姐兩兄,下有一個過世的弟弟,也就是木蘭的小叔,他是未婚戰死的,花父逢年過節會單給他祭拜一場。
    親戚之中,也唯有小叔知道木蘭是個女孩子,那會兒花父常年在外頭服兵役,戶籍也是小叔辦下來的,至於其他親戚,花母可是防備得緊。
    也就是後來真生了個男娃,她才踏實了,連脾氣都好了不少,因為那些年守著個假男娃的擔驚受怕,花母把這好不容易生下的真男娃當成了全家的命根子。
    除此之外,木蘭還有個妹妹,今年剛五歲,比弟弟大一歲,都已經會熟練地割豬草了。
    木蘭走在鄉間小道上,因她身後拉著的一串牛,不少鄉人都盯著看,也有人猜著了什麽,但不敢認,小村子都是比較封閉的,沒什麽人會平白無故地路過,還是走了大半個村落,忽然有個年長婦人眯著眼睛嘀咕,“是花老三家的那個大郎嗎?眉眼有些像花祥的。”
    木蘭耳朵尖,聽到自家小叔的名字,回頭笑道:“哎,嬸兒,我是花家大郎。”
    這下不少跟著的村裏人都炸鍋了,生麵孔有些怕人,可花家是他們村裏人啊!
    不少人都圍著上來,有的上手要摸牛,有的拉著她說話,還有精明人守著牛屁股等牛糞,牛糞可是好東西!
    ……
    “花大郎,你這牛是外頭拉來賣的嗎?”
    “這牛怎麽這麽壯實?哪家的地主讓你來賣?”
    “花大郎是有好些年沒見了,你家你娘說你身體不好,我看著挺精神!”
    木蘭的耳邊全是村音,離開軍隊的失落漸漸散了不少,誰問她都笑著回應,脾氣極好地任由村人撿走牛糞,問什麽答什麽,看著就是一個很老實樸素的村裏孩子。
    她嗯嗯地應聲,村人問的最多的是牛,她回頭看了看牛,想起這一年來的辛苦,壓下心頭的情緒,笑著道:“這是殺敵換的軍功賞賜,我們將軍從匈奴弄回了一萬多頭牛羊,吃都吃不完,給征發兵賞賜最多,募兵聽說是有別的賞……”
    她抿了抿嘴,她想要當募兵,至少要年滿二十歲,她都想不到那麽久遠的以後。
    魏郡是經常被征發士卒的郡,武安縣這些年也有許多男丁服兵役,好吧,除了富戶雇人替服兵役之外,窮苦農夫大多都拿過武器,這是一個寓兵於民的時代。
    可還真沒幾個人能一次帶回這麽多頭牛!
    村裏的老兵可不少,從前大漢對匈奴作戰,基本都是防守,守得住匈奴人跑路,守不住就要被劫掠一空,哪有從匈奴帶回牛羊的機會,對於村裏老兵來講,木蘭說再多那什麽衛將軍為人有多好都是虛的,什麽殺敵燒城一戰封侯也是虛的,實在的是牛羊啊!
    還有人立刻拉著木蘭問她牛賣不賣了。
    木蘭想了想,忽然就聽身後一聲尖叫,“不賣!一頭也不賣,都圍著我兒幹什麽?”
    花母衝過來把拉著木蘭的兩個老兵推開了,伸手就要揪木蘭耳朵,木蘭後退一步避開了,耳朵沒揪到,花母指著她鼻子罵,“回來也不說一聲!走!回家,瞧瞧你這像什麽樣子……”
    花母在外頭已經擠了有一會兒了,聽得是眼前一陣陣發黑,一個女兒家和男人拉拉扯扯,還一口一個殺敵,她還想不想嫁人了?
    木蘭想去牽牛,花母先一步把麻繩握在手裏頭,嘴裏還在不停地數落她,聽得不少村裏人都滿臉茫然。
    你家大郎出去一年,帶回來這麽多牛,這戰功可是人頭換的,不關心他受了多少傷,路上餓不餓,先罵一頓再說?
    木蘭跟著自家阿娘走在鄉間小道上,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家的兩間泥巴屋。
    她家的院子也是泥巴做的牆,原先是籬笆牆,後來花母總疑神疑鬼覺得會有人偷看,才咬牙請人蓋了牆,對木蘭來說,唯一的好處就是她可以在院子裏織布,她織累了就會抬頭看看天空,這大約是她織布多年眼睛還是很好的原因之一。
    一進家門,木蘭就愣住了,她用過的老舊織機前,她五歲的妹妹正坐在那兒織布。
    弟弟則是在院子裏歡快地跑跳,見到她進門,這小娃娃高興地衝過來阿兄阿兄地叫著。
    木蘭下意識地一手抵住弟弟的腦門,把他向後推了推,看向妹妹,“她、她織布……”
    花母把牛牽進院子裏,順口道:“你妹妹孝順,現在織布都有模有樣的了。”
    一回頭看到木蘭把弟弟向後推,她連忙嗬斥道:“幹什麽呢,別叫他摔了。”
    木蘭輕輕歎了一口氣,走到織布的妹妹麵前,把她抱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脊背像是安慰,隨後一腳踹在織機上,把本就破舊的織機踹得散了架。
    花母嚇懵了,花小弟也嚇得向後一坐,坐倒在地,他張嘴就要嚎哭起來。
    木蘭平靜地道:“賣牛,買地,咱們家以後不織布,留一頭牛耕田。”
    花父聽到動靜從屋裏出來,木蘭看向他,忽然說道:“我的戶籍原本是可以改動的,但我已經服過兵役,這戶籍就改不了了,否則全家論罪。阿爹,我以後要出門,要耕田,服兵役。”
    花父指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花家是沒有田地的,祖父那一輩買的田在分家時都被親戚占走,所以花家一直過得很窮,花父年輕時作為募兵進入軍隊,軍餉待遇優厚,但他極少寄錢回家,木蘭也是這次自己去了軍隊,才知道有許多士卒會把軍餉拿去花銷,或是賭錢,或者嫖妓,她不想知道花父的錢花在哪裏,但她知道,這個家她可以做主了。
    花母氣得罵罵咧咧,花父什麽都沒說,木蘭把妹妹抱著往外走,她準備賣牛買地,得先在村裏打聽清楚。
    身後忽然傳來阿娘的哭聲,木蘭連頭都沒回,她這次從軍經曆了很多,腦筋也會轉了,那一夜她輾轉反側聽著阿娘的哭聲,現在想來,哭聲沒有哽咽,那是幹嚎給她聽的。
    阿爹呢?阿爹總是沉默著,仿佛什麽惡事都是阿娘在做。
    比起那兩間泥巴屋,村人對木蘭的態度是很友善的,去打一回仗,弄回來六頭牛,這就是本事人啊!
    還有年紀大的婦人拉著木蘭問,在村裏有沒有喜歡的小女子,木蘭猶豫片刻,隻道:“還沒想過。”
    她沒想過婚事,她真的能夠一輩子做花大郎,永遠不嫁人,不生孩子嗎?
    木蘭有些害怕,也有些暗暗興奮,千百年來女人都是本本分分地過,在家為奴為婢,嫁人當牛做馬,她從生下來就是花大郎,從生下來就承擔了一切,她代父從軍,殺敵數十,既然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那她為什麽,不能跳出這個樊籠呢?
    腦子一熱,腦子很熱,木蘭抱著妹妹就差在村裏跑上幾圈了,直到天黑,她才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推開家門。
    花母沒做飯,灶裏沒生火,屋裏老夫妻倆正說話,木蘭推門的動靜不小,花母一下子起身衝出來,想再試試,木蘭平靜地盯著她看,花母罵了幾句,聲音還是小了一些,“你總不能一輩子當個男人……”
    木蘭問她,“我為什麽不能?”
    花母噎了一下,她總覺得這個以往很聽話懂事的孩子去了一趟外麵,回來心都野了,還不是一般的野,嚇也嚇不住,罵也罵不動,一輩子生活在鄉間的老太太除了哭鬧罵人,也實在沒有別的什麽法子。
    花父沉默許久,開口道:“你要買田,這田得你自己去種,以後分家,你不能按長子的例分,這田,得有你弟弟的一半。”
    木蘭想了想,點頭,“可以。”
    除了這個,花父別的什麽都不在意,能談得攏是很好的,花母對分一半的田有些不滿,可也隻是嘀咕了幾句,試圖向木蘭解釋一個弟弟有多麽重要。
    木蘭充耳不聞,她去燒火做飯了。
    沒多久就傳來花母的尖叫,“你放那麽多鹽,要吃死人的呀!”
    木蘭把花母攆出去,她在家裏的時候很久才能吃到一點帶鹹味的東西,總是沒有力氣,現在家是她的,可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