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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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家是外來戶,在武安縣親戚也不多,隻有叔伯輩,花母家裏更簡單,或者說她壓根沒家,是逃難來的流民,當初一大家子逃難過來,也就剩她一個掙紮了出來。
    所以花母總想把東西抓在手裏頭,不管是兒子還是家裏那點破爛,這都是她活命的本錢,可她年輕那會兒又吃夠了苦頭,不願意勤勞做事,就把擔子壓在木蘭身上,她說自己眼睛不好,木蘭以前真信,但後來她發現,除了要紡織的時候眼睛不好,其他時候阿娘的眼睛可尖利了。
    木蘭一直懷疑自己射箭的天賦來自阿娘,家裏的雞下蛋,不管雞把蛋藏在哪兒她都不會少收一隻。
    回鄉前木蘭就把準備好的兩箱銅錢擺在最前頭的車上,一箱她是準備散給鄉鄰的,還有一箱準備發給護送的兵丁,這是她和衛青學的,叫人做事一定要給賞賜,而給鄉鄰散些喜錢是蕭載的建議,木蘭想都沒怎麽想就同意了。
    因為從來沒有過這麽多錢,她都不知道什麽是摳門。
    木蘭被村裏眾人簇擁到車前,她讓幾個兵丁抬了一箱銅錢放在地上,打開箱子,滿滿的銅錢串子整整齊齊地碼在裏麵,光是這一箱子就叫村人看呆了,木蘭對裏正道:“這些是喜錢,老爹,我打算按村裏人頭分了,過兩天我就要帶著家人去長安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就當……”
    她費力地想了想,都沒想起來蕭載教她說的話,不由看向蕭載。
    蕭載微歎一口氣,對眾人拱手道:“貴人將行,福澤鄉鄰,以後就有勞諸位鄉賢照拂花家祖墳了。”
    其實花家在這塊地麵上沒什麽祖墳,就埋了一個花老爺子、木蘭那戰死的小叔和之前被李廣帶沒了的堂兄弟……啊,說起來木蘭小叔也是跟著李廣戰死的。總之墳墓是不可輕動的,無論木蘭以後是不是長住長安,做了人上人,祖上的墳墓埋在這兒,武安縣就是她的根。
    裏正拍了拍木蘭的手,歎道:“都分,都分,把村裏人都叫過來。”
    花母想說什麽,她緊緊盯著那一箱子的銅錢,心都要滴血了,被花父按住,瘸腿老頭兒朝著那十幾車的箱子努嘴,示意老妻不要在這麽多鄰居麵前丟人。
    可那是一箱子銅錢啊!
    木蘭說按人頭分,就是按著人頭分的,村裏的女孩兒們也有自己那一份,除了家裏孩子生得多的,其他人都有些眼紅,但白得的錢攥在手裏,想說什麽也嫌燙嘴。
    分了鄉鄰的錢,裏正就叫大家都散了,木蘭又讓蕭載主持給兵丁們發錢,她一手抄起花小妹,另外一手抄起花寶兒,對花父花母道:“我去跟裏正老爹說會兒話,阿爹阿娘你們先回家吧!”
    花母氣得想打人,花寶兒離開母親緊緊的懷抱,立刻開心了,笑嗬嗬地抱著木蘭的肩膀,大兄大兄叫得可歡了。
    兵丁們都站在邊上等分錢,偶爾有瞧過來一眼的,花母就慫了,她想說先把東西給她拿一箱回家看看,可木蘭走得飛快,對著那些兵丁,她是什麽脾氣都沒有,又委屈又氣地朝家走。
    裏正是個勤快老頭兒,他家打掃得也勤,木蘭走時什麽樣子,裏正家就還是什麽樣子,也就廊簷下多了一條小白狗,她把弟弟妹妹放下去,蹲在廊簷底下摸起小狗來,也就到了這個時候,木蘭才咧開嘴笑了起來。
    裏正也知道,木蘭在家裏不快活,他家爹娘都是寵幺兒的,顯貴了也沒給個好臉,今天那一出,他都想上去給那兩個不清醒的一人一個耳刮子!
    你家大兒封了侯回鄉了,一句關切的話都沒有,就知道盯著賞賜!對著自家封侯的兒郎一個笑模樣都沒有!
    老裏正搖搖頭,這世上的偏心父母都是能給人氣出好歹的,可誰叫攤上了呢?
    木蘭捏著小狗耳朵輕輕地揉,花寶兒和花小妹對小狗不感興趣,在院子裏撒歡兒,木蘭一邊摸狗,一邊對裏正說:“祝老爹,我過兩天就去長安了,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我想帶你去享福。”
    裏正驚道:“帶我幹什麽?你自帶著家人享福去,我一個孤老頭子……”
    木蘭仰起臉看著裏正,她認真地說道:“如果不是老爹給我盔甲兵器,我可能就死在戰場了,而且我能當上將軍,也是因為先做了百夫長,我能做百夫長,就是因為盔甲兵器好啊。”
    裏正擺擺手,“不去不去,不夠折騰的。”
    木蘭想了想,又道:“我也不知道長安是什麽樣子,但是衛將軍說,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我想讓老爹也去看看。”
    裏正還是不願意,直擺手。
    木蘭嘴皮子不大靈光,說了半天也沒起到效果,這時她忽然想起什麽,又看著裏正道:“老爹教我識字,就是我的師父,師父就是半個爹了,你跟著我走,我給你養老。”
    裏正心頭一熱,其實木蘭說了再多的話,都沒有最後一句來得動人。
    老頭兒一輩子連失三子,女兒沒有兄弟幫襯,外嫁過得也難,至於把他接去養老,別說女婿那一家子不願意,他也不想去看人臉色,在這村裏他是鄉賢裏正,去外地不過就是個討飯吃的老頭兒罷了。
    明明心裏已經動搖,裏正嘴上還是道:“我這麽大年紀了,都活不了多久,也走不動了,何況人離鄉賤,還是不去了吧。”
    木蘭忽然站起來朝外走,老裏正呆了一下,啊,這就算了嗎?你再勸兩句啊!
    但木蘭隻是出去了一小會兒,就牽了一匹戰馬過來,高高興興地對裏正說道:“蕭載說他明天去縣裏弄個馬車,老爹你坐車裏走,可穩當了,我們有位李息將軍就喜歡坐車,你看!這馬肯定能拉車。”
    老裏正和高大的戰馬麵麵相覷,他算是明白了,對著這個愣頭小子,你不能說一句委婉的話,不然他聽不懂。
    老人家今天經曆了大起大落,也實在是精力不濟了,答應下跟著走,他準備把裏正的位置讓給張老頭,張老頭也是識字的,他現在養著幾個孫兒,家計艱難,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
    告別裏正,木蘭把弟弟妹妹又撈起來往家走,路上看見兵丁們在紮營帳,個個都很高興的樣子,她對著眾人點點頭,進了自家泥巴屋。
    花母正生氣呢,她想看看自家錢,那麽多錢都交給外人守著,她這親娘都見不著,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花父腦筋靈光,他到底是出去見過世麵的人,知道封侯的分量,見木蘭回來,就急忙問道:“剛才外頭沒好問,你、你到底是怎麽得的侯?”
    李廣將軍都沒封侯,怎麽輪到你這假男丁?你比李廣將軍還厲害?
    木蘭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大半杯放下,在花父急切的眼神下,想了想,說道:“我是前鋒營的百夫長,在河套帶路帶了大半年,進了匈奴境內後,將軍在後頭走失了,所以我隻能臨時指揮了軍隊打仗,最後和衛將軍一起圍攻了匈奴右賢王部,得到大勝,陛下赦免了我的過錯,衛將軍分我軍功,所以能得侯。”
    花母一下子就急了,“那個什麽衛將軍,為什麽分你軍功?他知道你是女娃了?他對你幹什麽了?”
    她這一嗓子來得又快又尖,木蘭嚇了一跳,本能地上去捂住花母的嘴,去到門口看了看,發現附近沒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花父也嚇住了,嚇住他的不是老妻的話,而是女兒如臨大敵的驚恐模樣。
    木蘭叫正在院子裏玩耍的弟弟妹妹守住門口,鬆開了母親,極為嚴肅地道:“以前全家論罪,罪大不過勞役,現在我得了侯,身份一旦戳穿出去,全家拉去砍頭,阿娘,你……算了,全家性命就在你這一張嘴了。”
    花父花母都嚇住了,花母好半晌才帶著哭腔說,“那我們不要這個侯了不行嗎?我哪管得住,萬一說夢話呢?”
    木蘭想了想,嚴肅地道:“外頭的車上,有一箱金餅,金餅就是金子打的餅子,一箱。”
    花母的眼淚一下子就不流了,直勾勾地看著木蘭,木蘭又說道:“你把話藏住了,這箱金餅我都給你。”
    花母直到第二天都沒再說一句話,她準備把自己變成個啞子。
    花家一堆破爛家當也沒什麽好收拾的,花母見了金餅,命都不要了,也不說不要這個侯了,守著金餅連吃飯喝水都不走遠,花父有些憂愁,但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木蘭知道他聰明,也不必跟他提太多。
    花寶兒和花小妹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他們是從小叫阿兄長大的。
    這一天折騰下來,木蘭也累了,躺在自家木板床上,屋裏沒有窗,悶熱得很,她忽然就有些想念軍中的營帳了。
    長安,衛將軍說的全天下最好的地方,又會是什麽模樣?
    一左一右睡著弟弟妹妹,木蘭揮去心中的驚懼和那一點陌生的欣喜,閉上眼睛入睡。
    今夜,難得有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