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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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後小餘便跟著胡老九來到他的房間,隻見胡老九搬開房裏的木床,床下霍然露出四隻泥封的酒壇,分明是珍藏已久的佳釀。
    小餘見狀,忍不住說道:“好啊!每回都喝我拿回來的酒,原來你自己的屋子裏卻還藏著這等好酒?”
    胡老九笑道:“喝酒麽,喝誰的酒不都一樣?隻要有酒友陪同,總是好過一個人喝悶酒。”
    說罷,他便讓小餘抱上兩壇酒,自己也抱起兩壇,又將酒壺酒碗連同一口鐵鍋一股腦打包裝好。小餘見狀,不禁問道:“你這又是要做什麽,不是在你的屋子裏喝麽?”
    胡老九笑道:“要知道我這四壇老酒,那可是我之前同你說過的、來自中原江南一帶紹興冬釀的黃酒。若是在我這間破破爛爛的屋子裏喝,豈不是糟蹋了東西?要品此等美酒,當然要尋一處風月絕佳的去處,來一番高歌暢飲才是!”
    小餘聽說這四壇酒竟是中原紹興冬釀的黃酒,頓時舌底生津,心動不已。既然酒是胡老九的酒,那怎麽喝、去哪喝,自己隻管聽他安排便是。
    於是兩人便抱起酒壇出來,在深夜中一路出了夏風堂,繞行到夏風堂的後麵。隨後卻不是前往地界新晉教眾居住的那兩間木屋,而是取了另一條小路,來到一處懸崖邊上。
    隻見朦朧的月光揮灑,幾道清澈的山澗潺潺流淌,在此間聚到一起,徑直落向深不見底的懸崖下麵,遙遙響起轟鳴之聲,倒是整座神寂山上難得一見的好光景。
    胡老九便用鐵鍋裝了溪水,又揀來枯枝生火,將鍋中之水燒熱。然後他拍開一隻酒壇的封泥,卻不直接飲用,而是倒進酒壺裏麵,再將酒壺放到燒熱的溪水中加熱。似這般隔水一燙,不過片刻工夫,四下便已酒香四溢,小餘隻覺空氣中一股甜糯氣味直衝鼻腔,不禁脫口讚道:“果然是好酒!”
    胡老九哈哈一笑,說道:“當然是好酒,否則我又何必珍藏至今。”
    小餘時常找他喝酒,自然也學到不少喝酒的學問,當即問道:“我記得你曾經說過,當今世上最好的酒,便是在中原江南一帶的紹興,乃是以江南獨有的糯米,加上鑒湖之水冬日釀造。因其技藝不同於燒酒、蒸酒,所以又被稱作為黃酒。卻不知你這幾壇酒,是傳聞中的【狀元紅】、【女兒紅】,還是【花雕】?”
    胡老九卻連連搖頭,說道:“你說的這幾個名字,都是酒家為了賣酒,附庸風雅起的酒名。換句話說,便是唬弄門外漢的楦頭。至於我珍藏的這四壇黃酒,卻是追本溯源,以釀酒之時的技藝命名,四壇酒依次名為【元紅】、【加飯】、【善釀】、【香雪】。”
    隨後他便逐一解釋道:“這四壇酒因為釀造時所用的配料與技藝不同,所以最終釀出的酒,口味也是各不相同。其中最為直接的,便在於酒中甜味的區別。從最初的這一壇【元紅】開始,到最後的這一壇【香雪】,酒中甜味由低到高,乃是一壇更比一壇甜。
    首先是【元紅】,便是最為古老的黃酒釀造技藝,原料隻有糯米和水。雖然糯米本身帶有甜味,但是曆經發酵貯藏,卻不能完全激發出糯米中的甜味,以至酒中甜味微乎其微,幾乎品嚐不出,是為不甜;
    而這一壇【加飯】,則是在【元紅】的配料之上,多加了一倍乃至數倍的糯米,由此得名‘加飯’。糯米一多,糯米中的甜香便會愈濃,釀成的酒也有微甜口感。天下有名黃酒,包括你方才說的【狀元紅】、【女兒紅】和【花雕】這些,都是屬於此類;
    之後的【善釀】卻不同於前兩者,配料除了糯米和水,還會另外添加釀好的【元紅】作為原料,乃是用黃酒替代一部分清水,進一步激發出糯米之中的甜味,最終成酒入口甘甜,可謂中甜。由於釀造過程中涉及到添加黃酒的多少與時機,以至【善釀】的工藝也要比前兩者難上許多。據說在中原的江南,若是有哪個釀酒師傅聲稱自己能夠釀造【善釀】,那一定會被各處酒坊爭相搶奪;
    最後便是【香雪】,其原理和【善釀】大同小異,隻不過是將釀造【善釀】時添加的黃酒,換作了藥酒、燒酒甚至白酒,從而最大程度徹底激發出糯米本身的甜味,其口感之甜,猶如蜜糖入口,同時兼具厚重的酒味,是為重甜。即便是常年飲酒之人,也未必能夠喝得慣。”
    聽到胡老九的這番講解,小餘再依次品嚐這四壇黃酒,果然如他所言,甜味從無到有、從輕到重,一一入口,可謂各不相同,卻又各有千秋。
    於是兩人便就著此間的夜色邊喝邊聊,不知不覺中便已將這四壇酒喝掉了大半,不禁眼花耳熱,飄飄欲仙。小餘隻覺酒入喉間,再被溫燙的熱力在腹中化開,渾身上下竟是說不出的舒服,連日來的疲憊也隨之湧現,恨不得就地躺下,痛痛快快地睡上三天三夜。
    然而就在這時,胡老九忽然指著旁邊的泉水,向小餘問道:“你可知道這幾條山澗匯聚於此,往下卻是流去了何處?”
    小餘雖是第一次來到此地,但是眼見山泉流落崖底,隱隱傳來瀑布垂掛的轟鳴之聲,便隨口說道:“難道這便是神寂山後山的那條瀑布,也就是在人界食坊附近的那條?要是沒記錯的話,下麵應該是一個極深的水潭。”
    胡老九笑道:“不錯,正是人界食坊外的那個水潭。”
    說罷,他又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若是從這裏跳下去,掉進山下那處水潭裏,能有幾成把握活下來?”
    小餘一愣,不禁說道:“這……這我如何知道?且不說你從這裏往下跳,是否恰好能夠落進水潭,此處離山腳下的長夜穀究竟有多高,我也沒量過,單是看這深不見底的模樣,就算能夠落進水潭,恐怕也要摔一個皮開肉綻、筋骨斷裂。至於你問我有幾成生還的把握,恐怕最多也就兩三成。”
    胡老九哈哈笑道:“能有兩三成把握,那倒也不少了,好歹勝過摘星台上的九死一生。”
    小餘也笑道:“這個自然,那摘星台我可是上去過的,當時要不是遇到冬雪堂的趙副堂主,恐怕今夜我也不能坐在這裏陪你喝酒了。”
    胡老九卻歎了口氣,說道:“所以我也心知肚明,老傅之所以叫我從這裏往下跳,原本也是一番好意。這家夥雖然是條老狐狸,但是對我們這些堂裏的教眾,還算是不錯了。”
    小餘正喝到興頭上,聽到這話,倒也不以為意,說道:“老傅叫你從這裏跳下去?我還以為是你喝多了,原來卻是我們這位傅正堂主喝多了。”
    胡老九默然半晌,又繼續燙酒倒酒,招呼小餘接著往下喝。待到又是幾碗熱酒入腹,胡老九熱氣上湧,索性解開衣衫,袒露胸膛,又向小餘問道:“話說我之前傳給你的那套【流火功法】,你可知道是誰家的功夫?”
    小餘說道:“自然是你胡老九家的功夫。”
    胡老九笑道:“不錯,是我家的功夫不假,但我其實並不姓‘胡’,而是姓‘吳’。而這套【流火功法】,便是山蘿吳氏的家傳絕學之一。”
    小餘不禁一怔,好像是在哪裏聽說過“山蘿吳氏”這個名字,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隻聽胡老九緩緩說道:“南疆地方不大,不像中原有那麽多習武的門派,自從南北二宗的佛教沒落之後,除了夜神殿以外,南疆地界幾乎便隻有【百刀門】和【神蠱門】這兩個門派。前者依仗大越朝廷,還算聲勢不小,但後者卻已銷聲匿跡,不複存在。
    除此之外,南疆武林便要數世代習武的三大家族,乃是山蘿吳氏、河江武氏和廣平阮氏,與【百刀門】和【神蠱門】並稱為‘兩門三家’,山蘿吳氏便是其中之一。至於我麽,則是被山蘿吳氏派到夜神殿的人,說得直接一點,便是山蘿吳氏安插在夜神殿裏的眼線,又或者說是內應。”
    聽到這裏,小餘這才有些清醒過來,確認道:“你是說……你是山蘿吳氏的人?”
    胡老九笑道:“若非如此,我又怎麽會在地界混成如今這副樣子?想當年家族裏的長輩花錢買通了人界教坊裏的教頭,將我偷偷塞進地底石牢,我一門心思勤學苦練,又順利通過神殿選拔晉升地界,原本也是雄心萬丈,自以為可以大展拳腳。誰知來了地界,我才知道自己這一身家傳的陽派內功,根本無法修煉夜神殿的上乘武學,最後隻能被分配到夏風堂混吃等死。到如今每日陪伴我的,便隻剩下這杯中之物,過去種種抱負,早就被消磨得一幹二淨。”
    小餘急忙用力甩了甩腦袋,想要讓自己清醒一些,口中則是追問道:“那你的這個身份,夜神殿裏的旁人知道麽?”
    胡老九苦笑道:“南疆三大家族安插到夜神殿裏的人,那可多了去了,又何止是我一個?況且我這一身陽派內功,又能夠瞞得住誰?旁人知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也吃不準,但是在夏風堂裏,至少老傅和老鄭兩人心知肚明,隻是不曾說破罷了。反正將我養在堂裏,每個月的月錢又不是從他們口袋裏掏,大家隻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知道我的身份,不讓我參與夏風堂裏的事,我也沒有什麽消息能夠送回家裏,這些年也便這麽稀裏糊塗地過來了。”
    小餘聽說夏風堂裏的正副兩位堂主都知道他的這一身份,而且也並未理會,這才放下心來,說道:“那倒也是,我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算來應該也是被家裏安插到夜神殿的內應,但他卻是河江武氏的人。”
    胡老九繼續替他倒酒,說道:“說話歸說話,可別耽誤了喝酒。”
    小餘推脫不過,隻好又陪了幾碗,愈發覺得頭昏眼花,漸漸已有些不勝酒力。
    而胡老九又是一聲歎息,自顧自地說道:“原以為我這輩子也就是這麽稀裏糊塗地過去了,不想昨天夜裏居然有外敵闖上神寂山,據說還一路上到了山頂的天界。上麵的人震怒之餘,自是極為重視,說一定是神寂山上有內應裏外勾結,這才讓外敵有機可乘,於是下令嚴查地界四堂六關的所有教眾。如此一來,既然上麵有了命令,下麵總是要有交代,我這個山蘿吳氏的眼線內應,又或者說是奸細,自然也就藏不住了。”
    說到這裏,他又再次望向落下懸崖的山泉,苦笑著說道:“這一次就連老傅也保不住我,今日他私底下來找我,便是叫我從這裏跳下去。若是能夠落入下麵的水潭,僥幸撿回一條性命,那便就此離開長夜穀,再也不要回來。否則的話,待到明日一早上了摘星台,留給我的便隻有死路一條。”
    話音落處,隻聽“啪”的一聲清響,卻是小餘手裏的酒碗嚇得摔落在地。
    直到此刻,小餘才終於知道胡老九今夜為何要找自己喝酒。難怪平日裏不修邊幅、爛醉如泥的他,今夜卻收拾得這般光鮮,而且還拿出了他珍藏已久的這四壇美酒,原來竟是出了這等大事,而且還是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當下小餘急忙努力定下心神,思索著問道:“既然傅堂主都叫你逃走,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要想下山離開長夜穀,又何必一定要從這裏跳下去?”
    卻見胡老九緩緩搖頭,說道:“兄弟,我都是快要上摘星台的人了,你以為我還能一路通過那六道關卡,大搖大擺地下山?對我而言,從這裏跳下去,便是眼下唯一能夠下山的活路。”
    聽到這話,小餘也沒了注意。要知道摘星台上的凶險,他再是清楚不過,就算當日那位趙副堂主有心相讓,兩人在那座丈許見方的木台上大打出手,到最後整座摘星台轟然坍塌,小餘也險些掉進了萬丈深淵。若是換作胡老九上去,絕不可能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隻聽胡老九繼續說道:“不瞞你說,在此之前,我還一直猶豫,不知道應該作何選擇。直到今夜這一頓酒喝下來,我才終於想通了。要知道這些年我在夏風堂裏一事無成,也不曾給家裏傳遞過什麽消息,隻怕吳家上下,早就已經忘了夜神殿裏還有我這麽一個人。
    所以就算我能活著逃回吳家,麵對家族眾人,那也是臉上無光,根本抬不起頭。更何況離家二十餘年,過去種種,早已物是人非,哪還是我記憶中的那些光景?既然我已經在夏風堂裏窩囊了上半輩子,與其拚死逃回吳家,繼續窩囊下半輩子,那倒不如挺直腰板,大大方方登上那座摘星台,接受所有地界教眾的挑戰。如此也算大鬧一場,不枉我來夜神殿走這一趟!”
    小餘聽他說出這麽一番話來,不禁愕然半晌,隨即熱血上湧,說道:“好,那明日一早我陪你同去!到時候我就替你堵在那座摘星台前,看看有哪個不怕死的敢上台向你挑戰!”
    然而胡老九卻是一臉的不屑,笑道:“你去?還是免了!你的陽派內功還是我教的,你去了不是自尋死路麽?”
    小餘微微一愣,頓時怒道:“你休要瞧不起人!實話告訴你,但凡是地界四堂的教眾,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除非是冬雪堂裏的那個什麽廿八廿九……就算他明日來了,我也不怕!”
    胡老九隻是一個勁地搖頭,說道:“就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想打人?你先站起身來,走條直線給我瞧瞧。”
    小餘霍然起身,說道:“走就走!”
    誰知他這一起身,酒勁隨之上湧腦門,再被山間深夜的涼風一吹,別說是走條直線,就連站都無法站穩。
    胡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看來不止是武技,哪怕是比酒量,你也差得遠了!”說罷,他也站起身來,上前扶住小餘搖搖欲墜的身子。
    其實以小餘如今的酒量,四壇黃酒一人一半,倒也不至於醉成這樣。隻是那【善釀】和【香雪】兩壇酒的酒勁本就不小,又是四種不同的酒一股腦喝進肚子,而且還是隔水燙熱,勁道來得極快。小餘一口氣喝到現在,哪裏抵擋得住?
    對此小餘自然不肯服軟,隻能努力說道:“明知道要上摘星台,你今晚還拉著我喝酒?你……你等我歇息一陣子,待到明日一早,我無論如何也要陪你同去……”
    隻聽胡老九又是一通大笑,說道:“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自己的事,自然由我自己去辦!”
    說罷,他抬手輕拍小餘的肩膀,又笑道:“能夠在夏風堂裏認識你這麽一個酒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這一世老哥帶你喝酒,下一世若是有緣再見,那時候便輪到你帶老哥喝酒了。”
    話音落處,胡老九掌間突然發力,重重一掌切中小餘後頸,當場便將他打得暈死過去,就此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