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 第 1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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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繁的絲竹管弦之聲一時靜默,連大殿中央獻舞的舞姬都停下了舞步,默默朝不起眼的角落退去。
謝琅並未起身,隻涼涼看向說到激動處的……該死,她還不知道這人在這夢境裏的名字。
她偏頭,撥開坐在自己左側的紅發男人,輕聲喚目前有著驃騎大將軍身份的阿圖爾奇克·彼什科夫:
“阿圖爾奇克將軍。”
彼什科夫看了過來,謝琅發現他連眉毛和眼睫都是白的,像是都落滿了雪。他那張堅毅、鋒銳、飽含風霜的臉上盈滿疑惑,似乎不明白為何她不及時反駁,反倒在這時候同他說話。
謝琅幹咳了聲,低低問道:“這位看衣著是司天監的大人,不知……到底是哪一位?”
彼什科夫:“……”
他握著酒盞的手一抖,裏麵澄澈的酒液險些傾倒下來,眼睛瞪圓了,幾乎是帶著些難以置信的意味看向她,嘴唇微微動彈。
謝琅這是第一次真正麵對麵地聽到他說話,而非隔著全息投影。這位正值壯年的警備司司長聲線低沉,語氣沉穩,聽上去很是可靠:“是司天監監正,譚德。”
行,又是個頂了別人位置的家夥。
謝琅向彼什科夫道了聲謝,轉過臉又迎到一道從斜對麵而來的擔憂視線。有著熟悉煙灰色眼睛的宋昭很安靜地看向她,神情裏帶著長輩對晚輩的擔憂。
灰色眼睛,那就是行政院的阿南特院長了。
謝琅微歎了口氣,心知這次自己能力波及的範圍比她自己預想得要大。
從方才意識到這是她能力作用下構建的夢境開始,她就感覺自己的體力在飛速流逝,隻有坐著才能最大限度節省體力消耗,這也是她未曾第一時間站起來反駁的另一原因。
……大概是因為蟲母奎特帶來的威脅感和壓迫感太強,使得她能力再一次爆發,才開啟了如今的局麵。
不過,她現在應該隻有意識在活動……她想起摸到的衣服毛絨的觸感。
這和上野櫻……花道家的能力領域有相似處,人的意識一旦在能力領域中死去,現實的身體也將迎來真正的死亡。
謝琅沒再看還在激情輸出的譚德,目光已經瞥向高坐於上首的“聖人”。
——如果在夢境裏殺了祂呢?死的會是柯卡塔,還是蟲母?
是該試試,但還是先和霍裏斯聯係,了解一下外界的情況好了。
還有體力的流逝感……
謝琅輕輕閉眼,告訴自己現在隻是稍有疲憊。僅過了一瞬,那種在四肢百骸裏叫囂著的酸澀與空虛感便如潮水般退去,隻餘下深深的疲憊。
希望她的精力能夠支撐到這場大戲演完,不然又得像之前一樣在近乎逼真的夢境裏昏睡上一天。
譚德的聲音依然響亮,這回是在說她公然帶麵首來赴宮宴,一帶還帶兩個,簡直不守婦道、敗壞人倫。
謝琅施施然將酒盞碰翻了,玉杯在地麵骨碌碌地滾著,一直滾到譚德腳邊。她端詳著譚德瞧過來的、義憤填膺的神情,想起他當時阻止她與柯察間衝突時也是這個樣子,先忍不住笑了一聲。
譚德憤憤道:“國公是覺得我說的話很可笑嗎?”
謝琅瞥了眼上首“聖人”黑沉得要滴水的神色,以輕咳壓下笑意,很從容地說:“我想糾正譚大人一點。”
譚德感覺有什麽不對,但他顯然抓不住了,於是氣勢落下去,隻能顫著聲音問:“什麽?”
謝琅掃了一眼坐在他附近的兩人,毫不意外地發現是項盼山和凱布裏——說起來凱布裏的全名叫維德·凱布裏,他大概就是那個戶部侍郎“衛凱”了。
她一邊打量一邊隨口回答譚德的問話:“我身側這兩位,是陛下憐我孤家寡人,特賜與我的,也允準我帶他們參加宮宴,來看是否能服侍得宜。”
“既然譚大人說我不守婦道、敗壞人倫……”謝琅饒有興味地看著譚德驟然蒼白下去的麵色,又給“聖人”燃起的怒火添了把柴,“此乃君主賜予,若說敗壞人倫,豈非說陛下與我,都未恪守君臣之道?再說不守婦道,我不過得了區區兩名麵首而已,陛下宮中卻有十數位侍君……”
“譚大人針對我言此事,是想影射當朝天子嗎?”
“砰”地一聲,譚德雙膝重重嗑在大理石地麵上,朝上首神色陰晴不定的天子叩首:“臣絕非此意,是……是定國公構陷!”
“聖人”沒有開口,端坐在她身側的鳳君倒輕抿了口果酒,淡道:“譚大人為何說定國公構陷於你?”
他的聲音清越,但依舊混著些許鳴腔振動的聲響,顯然也是隻蟲子。
但謝琅倒覺得這蟲子說得不錯:“分明是譚大人一直妄圖構陷定國公。若非對定國公心懷不滿,怎會將泰半捕風捉影的事都安至國公身上?”
是啊,為什麽呢?
謝琅輕輕挑眉。
她大概能猜到現在端坐龍椅上的“聖人”是想限製她的活動範圍,繼而弄清楚這一夢境領域如何解除。
不過還留有現實記憶的應該也隻有和蟲母奎特共用身體的柯卡塔,其餘蟲族隻能由祂們調遣。
所以“聖人”讓她在定國公府養傷,可惜她讓李安通管束府內,沒能讓祂們安插眼線進來,便隻好以宮宴名義將她帶至宮中。
想到這裏,謝琅唇邊不由閃過一絲笑意。
安插不了人這點得怪她,她現在仔細回想,也才發現身邊完全沒有熟悉的暗衛的影子,看來是夢境構建時就被她下意識地摒棄了。
因此……“聖人”或許準備了幾套方案,其中一個是借“熒惑守心”將她暫困於府中,可惜眼線沒法進府,這套方案隻能找準機會發揮。
譚德顯然是要推動此事的,偏偏她剛才答應每日進宮,直接將自己置在了柯卡塔與蟲母奎特的眼皮子底下,這一套完全沒用了,再說下去,她就打算……
唔,怪就怪這個譚德時運不濟吧。
謝琅站起身來,側身避過桌案,走至大殿正中,行禮道:“多謝鳳君為臣辯解,然觀譚大人所言,如今此事已甚囂塵上,難以澄明。為免朝野動蕩,臣願向天下告罪,自請禁足府——”
話還沒說完,一道白影貼著她臉側分過去,帶著溫熱的酒液濺至她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聖人”手中的白玉盞在她身後四分五裂。
“熒惑守心,無稽之談。”祂陰沉著臉,一雙眼睛鮮紅如血,其中怒火熊熊,隻不過都是對著譚德的,“譚德妄議本朝一品國公、又含沙射影,合該廷杖二十,再罰俸三年……”
“奪司天監監正職,貶為一科博士。”
殿中分立兩側的甲衛在祂示意下上前,擒住譚德,就往外拖。
不多時,已能聽得殿外傳來廷杖與皮肉碰撞發出的悶響。
殿內各大臣一時噤若寒蟬,直至“聖人”和顏悅色起來令謝琅坐回席上,鳳君又召歌舞再起,方才有了些先前的熱鬧氣氛。
一片歌舞升平中,“聖人”對謝琅遙遙舉杯。她稍愣,便滿懷笑意地舉起杯盞,亦還一禮,旋即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譚德重被送進殿中,這十杖是實打實的,已有淅淅瀝瀝的血順著他衣角往下滴,但由於聖人並未出言送他回去,他也隻能繼續在宴上呆著。
……倒是有醫官候在一側,準備為他處理傷勢。
絲竹之音再次息聲,謝琅聽天子冷冷道:“定國公勞苦功高,傷功臣之心,朕為之不齒。‘熒惑’守心之言,朕不希望聽到再傳。”
祂這麽說就是給此事定調了,她無需再為流言煩憂。
可惜。
謝琅若無其事地垂眼。
祂並非她願意為之效忠的天子,因此“熒惑守心”的天象非但不是流言,而是即將由她一手構成的真實。
——她要在這個夢境領域裏殺掉祂。
死的是柯卡塔也好、是蟲母奎特也好,總歸死了一個,實力也會一瞬有些下降。
那現實裏留下的那一個就能更好地對付了。
至於殺死祂的方法……
她當年既助武康公主登基,再逼宮一次又有何難?
這宮中的禁衛統領,可還是她親手提拔上來的那一位。
不過……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裝作不勝酒力的樣子,踉蹌著往一側退,又避過候在她身側的兩名麵首,讓素月與頂著朝夜麵容的上野櫻扶住自己。
“殿中酒意昏沉,出去湖邊走走。”
她借著二人的攙扶緩慢朝外移動,餘光掃過方才沒能看清的幾位官員:沒多少眼睛泛紅的,倒是麵容都很眼熟,有一個看著還是銀冕星係警備司分部的副部長。
謝琅不動聲色地撤回視線,踏過門檻,示意素月帶她往九洲池的方向行,又低聲囑咐上野櫻:“把可能跟上我的人擋住。”
說完她便同素月一道往九洲池的方向過去,走至近前便讓素月留在這裏為她望風,她則提著一盞宮燈,獨自朝水邊行去。
燈火照亮水麵,也讓她的倒影完整地顯現在水上。
謝琅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白鐲亮起來,水波微漾,霍裏斯滿含憂色的麵容重新出現在她眼前。
狐狸的麵龐看上去比他們分開時消瘦了,眼下墜著薄薄的青影。他緊張地看過來,卻沒有第一時間開口。
是因為她還沒有準許。
謝琅笑笑,溫柔道:“從璧,現在可以說話。”
早在去見梅耶之前,她就發現這麽稱呼霍裏斯,他會更激動,也會害羞到暫時想不出說什麽。
而她現在需要他不開口提問,隻聽她問話。
她看著霍裏斯冰冷的神情漫上欣悅,麵色也泛紅,便不緊不慢地問:
“告訴我,現在外麵發生了什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