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 第 184 章

字數:6576   加入書籤

A+A-


    西京北郊,京北大營。

    士卒操練已然接近尾聲,高台上,一身銀甲的將領正遙遙望著下方列好的軍陣。

    他有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日光灑進去時,會浮出星星點點的金芒,宛如流動的碎金。

    但現在日光正在他斜上方的位置,那點琥珀色就顯得很是暗沉,仿佛湧動著無名的風暴。

    “將軍。”立在身後的副將朝前一步,拱手道,“京城內又傳來了消息,著您今日返京,參加聖人的萬壽宴。”

    他見男人沒答話,似乎在思考什麽,不由又問:“將軍,您聽到了嗎?”

    “我知道了。”

    男人聲音很是溫和,總讓人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武康公主登基以來,共封了三位大將軍,即驃騎、輔國、鎮軍三位。這本是散位官職,並未分派職事,隻是名號尊崇,大多人都如此稱呼罷了。但就算在朝野上下諸多武將當中,輔國大將軍梅昀也是看起來最溫文爾雅的一個。

    隻是現下這位儒將看上去心情算不得好,聲音倒是無甚變化,跟隨他多年的副將覺得他周身氣勢極為低沉,顯然正陷在莫名的怒氣當中。

    他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梅將軍,可有何事煩憂?”

    梅昀沒有回答副將這一問題,反而沉聲問:“近來京中生了什麽事?”

    他這兩日都住在大營的中軍帳中,手下這位副將反而還在日入時分自北郊趕回家中,直至第二天平旦之後趕回大營。

    此時大啟內外並無戰事,加之副將妻子已懷胎九月,將要臨盆,他回去陪伴妻子倒也算不得錯。

    副將在他詢問下,略想了想,半晌才道:“……那大約是定國公府的事。”

    定國公府……

    梅昀兩眼微眯。

    有一封自定國公府的渠道送來的密信,現在正在他帳中的火爐裏燃燒,充作燃料。

    定國公在接任尚書右仆射一職後,便不再掌軍中事,這是君臣間心照不宣各退一步的結果。但就算她退守朝中,領宰相職事,與軍中的聯係也並未斷絕。

    也正因如此,那封被他燒掉了的密信也才能悄無聲息地送至他的案頭。

    可信確實是自定國公府出來的,寫信的人卻不是定國公,而是他尚未認回家中的親子衛肅親筆所寫。

    衛肅如今握有禁衛,早在征北一役大勝後,便被破格授為雲麾將軍,從三品銜。他知衛肅當年乃是定國公麾下勇將,卻沒料到如今這般局勢下,他二人私下還有交集。

    ……親子衛肅。

    梅昀皺了皺眉。

    他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記憶裏他應當娶了妻,也有孩子,絕非現下表麵上無妻無子、孤身一人的境況。

    他的孩子也不可能叫衛肅,若讓他來取名,無論男女都該有一個“璧”字。

    還有。

    這軍陣看起來著實簡陋,不應當由戰艦來列陣嗎?

    不過這戰艦又是何物,總覺得有些熟悉。

    一旁的副將自然不清楚他心中在想什麽,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定國公早年在北境很是損了身子,前幾日正逢她生辰,宴也未開,據說是又病了。”

    “前日不是宮中開宴嗎,我家娘子的大嫂去了,說是那位國公意外落水,當日先回了府上,次日——就是昨日又被接進宮裏,大約是陛下看不過眼,令她入宮休養了。”

    入宮休養大抵是幌子。

    梅昀略顯冷淡地垂眼,看衛肅寄來的信上所寫,再看近日京中頻繁變動的人員,是個人都能猜到宮中那位之意。

    ——她要裁撤大批人馬,換由真正的心腹頂上。

    這風尚在文官周身浮動,還未吹到武將之中,但梅昀心知已經不遠。

    那定國公的態度就格外重要了。

    定國公謝琅,世家嫡脈出身,卻又背離世家;武將出身,如今偏偏又能算作文官。她是天子一手提拔的純臣,聖人登基前就護衛在她身側。她像一麵在兩派間浮動的旗幟,朝哪一麵揚起,便能說明天子如今的大致態度。

    可未讓梅昀料到的是,定國公的態度並非朝向任何一方。

    ——她要攀登、問頂,劍鋒已直指端坐明堂的天子。

    她怎麽會有這樣的膽魄,僅憑握有禁衛殺死歸家官員的鐵證嗎?

    梅昀握緊手中劍柄。

    偏偏他知道,光這點已很能撼動好些臣子的心了。

    並不是所有官員都是西京人士,既然官職已去,誰人不想重回故土?

    若隻因擋了旁人的路,便會連帶家小一道死在回鄉路上……

    那……

    他倏忽聽到一聲迅疾的風聲。

    大腦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身體已經下意識躲閃開來,連帶著立在身旁的副將也被他一把帶倒,重重在地上滾了兩圈。

    “嗤”的一聲悶響後,是木塊碎裂的響聲。

    他方才站定的位置後方有根旗杆,約莫到他額心的那個位置,此刻已被一支羽箭深深穿過。

    梅昀抬手觸了下臉。

    不過是尋常練兵罷了,他並未穿齊整套盔甲,若剛才未能反應過來,那支箭合該射中他的頭顱,從嘴部的位置一直斜穿上去。

    “有刺客!”

    候在一旁的親衛後知後覺地大呼起來,連下方尚在操練的士卒也全然顧不上了。

    “先令各百夫長領人回營,再點人把守大營,不得進出。”

    梅昀冷靜吩咐。

    他暫時還沒有起來的打算:附近除了這個沿地勢搭建起來的高台以外,再沒有別的高地。除非這些親兵裏有人想要他的命,否則方才放冷箭的人是絕對不可能再對著他來這麽一箭的。

    也不太可能是底下的士卒們放的箭,今日操練以步兵作戰為主,更沒有弓箭一類的兵器發放。

    多思無益,還是得先弄清楚眼下狀況。

    但他幾乎是下意識認為衛肅送來的密信中所說為真了,心裏已滌蕩起一片森寒。

    另一邊,剛被梅昀一道帶倒在地的副將顯然有些摔懵了。他半晌才回過神,見自己上官已然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一係列事情,才轉臉看向那支羽箭。

    他判斷了一下情況,稍稍撐坐起來,喚住尚還守在他們身邊的一個近衛:“將那支箭拔下來給我瞧瞧。”

    近衛很快將箭拔來,梅昀帳下軍師也近了前,仔細端詳起這枚箭矢。

    副將翻來覆去檢查了一遍,狠狠皺了眉,寒聲道:“這是弩箭。”

    軍師亦道:“看製式既非北軍所用,也非南軍所用。”

    北軍、南軍,即是梅昀下轄的京北大營,與阿圖爾奇克下轄的京南大營的簡稱。兩軍不僅箭矢上所刻標識不同,就連箭尾羽毛顏色也不一樣。

    這箭羽顏色既非北軍所出也非南軍所出,曾在禁衛中任職過的副將辨認片刻,也道:“將軍,這也不是禁衛所用的羽箭。”

    梅昀卻閉了閉眼。

    他知道這箭的來曆——聖人尚是武康公主之時,因先帝厚愛,曾掌有一千左右的公主親衛。

    這支親衛隻忠於她,登基後也未被編入禁衛,而是獨成一所,拱衛帝宮。

    替她掌著這支親衛的人是宮內那位大監,蘭樽月。

    這支箭明顯是這支千人的親衛所用的。

    梅昀感到涼氣正自下方上湧,漸有吞沒他的勢頭。

    衛肅所言,雖一半算是定國公的意思,可他如今經這一遭,才知定國公並無虛言。

    該死。

    梅昀心中發狠。

    宮中那位若有這般心思,拚個魚死網破何嚐不可?

    他坐起身來等了數息,見親衛匆匆持了堅盾行來才站起身。

    金鐵所製的盾牌將他與副將、軍師三人圍得密不透風,梅昀在這樣的保護下下了高台,淡聲對副將說:“先搜著人,午後的演練也正常舉行。”

    他動了動唇,想再吩咐什麽,卻被策馬行過來的親衛高聲打斷。

    “將軍,順著箭矢射來的方向去,未能發現賊子。”他說,說到後麵時聲音卻下意識放低了,顯然也是覺得情況有些不同尋常,“……倒是見雲麾將軍一人單騎,領著另一位眼生的少年郎策馬過來了。”

    雲麾將軍?

    這不是在說衛肅?

    梅昀神色微變,抬手便示意他下馬來,自己翻身上去,又接過頭盔戴上,便朝著親衛倉促間指的方向打馬馳去。

    駿馬奔行數百息,他便與衛肅二人迎麵撞上。

    雙方都是勒馬,梅昀匆匆掃過衛肅的麵容,發覺毫無熟悉感,目光便又落在他旁邊的少年人身上。

    他目光撞入一雙平靜的深黑瞳眸中,似乎因為風沙甚大的緣故,他……不,她臉上的修飾俱都損了些,露出一張他覺得很是眼熟的麵容。

    容貌分明很熟悉,神情裏卻透露著陌生感。

    少年人稍一拱手,行禮言道:“謝氏鳴玉,見過梅大將軍。”

    是定國公。

    梅昀怔怔僵在馬上,幾乎是刻意地去用目光描摹她的麵孔。

    ……在哪見過,絕對、絕對不是在這裏——

    灌輸到他腦海中的記憶裏,定國公謝琅並不長這個樣子。

    謝鳴玉、謝琅……

    還有——

    他僵硬地掃向衛肅的臉,目光著重落在他那雙金色的、仿佛獸瞳的眼睛上。

    定國公試探道:“……梅、梅大將軍?嘶——”

    她麵上頃刻間現出痛色。

    與此同時,像是有什麽東西轟然在腦中碎裂,梅昀、不,梅耶近乎茫然地喚道:

    “鳴玉、奧菲烏克斯……阿琅?”

    他緩了緩神,眸光落在一旁的“衛肅”身上,想起那對金瞳,語氣變得驚悚:

    “你是阿萊西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