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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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室中仍留一盞小燈。
    見身畔人已經安置好,祁涵放歸手中話本,熄去了榻邊燭火。
    寢帳內,二人靠得不遠不近。
    月華如練,在殿中映出一道雕花窗影。
    帝王很快適應了帳內昏暗的光線,睡意卻是無影無蹤。
    “陛下,”榻間的女郎輕聲開口,“這世間……會有鬼怪麽?”
    孩子氣的問話,帝王側首看去,撞入一雙澄澈漂亮的眼眸。
    他思忖該如何答話,女郎卻自己給了自己答案:“算了,子不語怪力亂神。”
    她沒頭沒腦跟上一句:“今夜也是滿月呢。”
    軒窗外,一輪明月嵌於天幕,籠下柔和清輝。
    樹影婆娑,變換出各種姿態。
    女郎有一句沒一句的呢喃,叫人心底不知不覺都化了幾分。
    “還在想白日的故事?”
    容璿誠實點頭,她閉上眼睛總是憶起其中場景,那古槐樹中的森森白骨,那燃盡的蠟燭,還有縣令幼子入住鬼宅時的獵獵風聲。
    “隻是杜撰的民間傳說罷了,破綻亦多。”帝王開解道,“譬如那兩具屍體在槐樹中,天長日久,外人怎可能聞不見氣息。”
    他再度提起樹中情形,似是幫著容璿回憶。
    女郎瞪他:“甫一出事,其他人不都遷出了凶宅麽?”
    “長子失蹤一案尚可以如此解釋。但老縣令失蹤後,多少人到宅中來尋,不可能毫無察覺。”
    托祁涵的福,故事在腦中愈發清晰。容璿何嚐不知道這段傳聞是無稽之談,但偏偏越是夜深人靜,越易胡思亂想。
    櫻唇翹起,福至心靈一般,帝王忽然開了竅,柔聲哄道:“好了,不去想了,莫怕。”
    容璿已然困倦,隻撐著一線不敢睡罷了。
    郎君安撫的話語叫人心定,女郎漸漸卸下了心防。
    她呼吸變作平穩,不知何時安然沉入了夢鄉。
    借著月光,女郎睡著的模樣很是乖巧,安分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側向外間,半邊臉貼於軟枕上,長睫在恬靜的麵龐投下兩道陰影。
    她兀自睡得香甜,似有若無的女子馨香縈繞在枕畔,帝王卻是徹底沒了困意。
    滴漏聲聲,夜過子時。
    祁涵掀開一角錦被,獨坐於榻旁。
    今夜根本無法安睡。
    ……
    翌日晨起沒有朝會,帝王要往內閣議事。
    秦讓為陛下更衣,眼見著陛下精神不濟,似乎昨夜未得安眠。
    彤史署不曾記錄,寢殿風平浪靜沒有叫水,秦讓亦不敢好奇。
    昨晚宸妃娘娘乘一頂小轎來時,並未得陛下傳召。他猶豫了一刹,憑著多年當差的直覺,到底未曾阻攔,由著娘娘進了陛下寢宮。
    秦讓不免猶疑,陛下今日晨起是難得的心緒不寧。
    他請旨道:“陛下,若是娘娘晚間再求見,這是……”
    默然片刻,祁涵道:“由她罷。”
    “奴才領旨。”
    容璿在紫宸殿睡的這一晚極安穩,一夜無夢。
    向菱向萍候在殿外,等候服侍娘娘更衣起身。
    榻旁人早已不見蹤影,晨起他離去時,亦沒有擾醒她。
    睡足了一覺的容璿神清氣爽:“什麽時辰了?”
    “回娘娘,剛至巳時。”
    容璿點一點頭,換上了送來的的煙紫色妝花緞錦裙,係了淺一色的錦帶。
    紫宸殿中也備了早膳,容璿由向萍挽發時,恰好帝王自外朝歸來。
    二人便在偏殿一道用膳。今晨膳房特意備下的糖粥,絲絲甜味恰到好處,容璿很是喜歡。
    接連在紫宸殿借住了三個晚上,最害怕的那一陣過去,容璿便歇在了明琬宮。
    寢殿一角還留了一盞燭火,給主人一點慰藉。
    “陛下。”
    明月懸天,秦讓送上一盞安神湯,宸妃娘娘今夜留宿於自己寢殿。
    “下去吧。”
    “是。”
    殿中歸於寧靜,龍榻一半再度空缺。帝王沉思半晌,忽而對自己有些無言。
    分明……她是他昭告天下迎回來的宸妃;他們二人,本該是親密的。
    他何須如此患得患失。
    才看完的話本不知何時被女郎順了回去,帝王笑了笑,想起她依偎在自己身畔的睡顏,全然的信任與依賴。
    或許……她留於自己身邊,未必是全然順於形勢。
    ……
    天高雲淡,惠風和暢。
    用過午膳,容璿動了心思往宮中的文源閣走走。此為皇家藏書之地,就在文華殿後。容璿前日已得了帝王允準,今日閑暇,正好前往一觀。
    她自話本中夾了一枚書簽,想了想,自己似乎是日日得閑的。
    因天氣甚好,容璿未傳轎輦,帶著向菱出了明琬宮。
    陽光燦爛,整座宮苑沐浴在金輝中。走過紫宸宮前的宮道時,容璿難得遇見個熟悉身影。
    “宸妃娘娘。”謝明霽先拱手一禮。
    他三月中旬自金平府查案歸來,母親與他說起京都近日事宜,提到了陛下納妃一事。
    雖不覺意外,但當真落到實處時,謝明霽心底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難以捉摸,幹脆擱置一旁。
    向菱還在身後,容璿眨了眨眼,回他一句:“表兄。”
    自入宮後,她已許久未見過從前好友,遇上謝明霽實屬不易。
    “你在此處作甚?”
    “瑞王就藩在即,今日入宮向陛下辭行。”謝明霽一攤手,“我到得不巧,秦總管讓我去禦苑稍候,總還得小半個時辰。”
    秦讓派了小徒弟為他引路,容璿點一點頭,二人都暫無要事,便尋了處亭子略略敘話。
    “你遇見過瑞王了?”
    “前日在宮中碰見的,他沒有認出我。”容璿有這個自信,那時瑞王見過禮,沒有多停留。
    說起瑞王祁泓,謝明霽道:“你大概不知道,你入獄後,他還在陛下麵前替你求了回情。”
    “啊?”
    容璿有些意外,瑞王甚少參理朝政。可以說他是韜光養晦,保全自身,也可以說他是對朝中事務實在無甚興趣。
    “瑞王求情求得倒是高明。他道你曾隨陛下往江南賑災,又修撰魚鱗圖冊,總有些苦勞。功過如若能稍稍相抵,懇請陛下從輕發落。”
    “先前先帝駕崩,瑞王自請前往康陵守陵,朝中上下頗為讚許他的孝道。他有理有據為你求情,陛下便將你的流放地從黔州改為了房州。”
    雖然同是流放,但房州富庶,多為達官顯宦放逐之地,比之黔州可謂天差地別。而且官員若貶謫房州,是仍有起複的指望的。
    雖說容璿已經沒了可能,但瑞王這份人情她依舊心領。
    如今一百零八日守陵期滿,瑞王不日就該就藩。他的封地是仁宗在世時親自定下的,漢陽富饒之所,離京畿亦不算遙遠。原本瑞王早兩三年便該前往封地,隻因先帝寵愛,兼之先帝自感龍體欠安,故而將瑞王就藩的時間推遲了一陣。
    大晉慣例,凡親王就藩,允準朝中文武百官前往王府行辭禮。
    畢竟日後再難相見,瑞王前日還於酒樓設宴,宴請昔時好友。
    容璿知道謝明霽自幼在宮中為祁涵伴讀,與瑞王也有幾分交情。
    “席上瑞王多喝了幾杯,向我提到你,說——”謝明霽學這位王爺的語氣,自己都有些好笑,“昨日本王見到了宮中的宸妃,你別說,她與長瑾竟有五六分相像。”
    容璿失笑:“他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
    謝明霽不自覺隨她笑,欲言又止時,隱下了瑞王的後半段話。
    那時瑞王已經有了幾分醉意,臨別在即,說話少了顧忌:“本王就想,果然皇兄喜歡的是長瑾這一類的美人。”
    他握著酒盞的手一頓,旁敲側擊試探幾句才確定下來,瑞王指的單單是樣貌,並未識破容璿的身份。
    “你在江南沒發現嗎?”瑞王言語間不無得意,“江南賑災事畢,皇兄勞苦功高,父皇……命本王出京三百裏相迎。”
    言語間提及先帝,瑞王又是一陣感傷。他借酒澆愁許久,方接上前時話語。
    “那會兒本王瞧皇兄待長瑾,並不同於對尋常官員。”他不知如何形容,“總之就是不大一樣,親近些,溫和些。”
    瑞王幹笑兩聲,尤其長瑾擺明了是舅舅的門生。
    謝明霽沉思,回憶起的幾樁江南往事卻是關於其他的。
    “你在想什麽?”對側人顯然走神,容璿出聲提醒。
    “我……”謝明霽未想好如何應答,好在階下侍從們的行禮之聲中斷了這一場對話。
    二人皆起身,各自行禮:“臣叩見陛下。”
    “陛下萬福。”
    此間視野開闊,容璿知道陛下與宣國公世子有正事要議,便一禮先行告退。
    她想了想,上一回三人聚於一處,都忘記是何光景。
    風吹動女郎鬢邊步搖,謝明霽很快收回目光。
    在宮中數月,往來禮儀之中,她十足十有了貴女模樣。
    ……
    陽光灑落書格間,藏書室中一派靜謐。
    女郎全神貫注於手中書冊,帝王未著人通傳。
    翻過兩頁,餘光瞥見一角白色錦袍,容璿心中一驚,手中書冊險些掉落。
    “哎。”
    好在她眼疾手快接住,鬆了口氣:“陛下來時怎麽沒聲音。”
    見帝王目光稍落在這冊書上,容璿乖乖將書交到他手中。
    祁涵略略一翻,也是一本誌怪書籍。在天源閣中存了應該有些年頭,書頁泛黃。
    “不是害怕麽,還敢獨自看?”
    容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想讓他陪著,讓出了一半位置,仰眸看他。
    簡簡單單的動作,叫人沒有辦法拒絕。
    這一冊書皆是由短篇故事編纂而成,容璿往回翻兩頁,方便人可以從頭看起。
    她等著他趕上進度,思緒漸漸從書中抽離時,才後知後覺身畔有些低氣壓。
    靠得近,容璿側首就望見郎君清雋如畫的眉眼,無一處不矜貴。
    他方與謝明霽議完政事,容璿自然而然以為是朝堂有什麽煩憂之處。
    她想起從前姑姑的教導,要擅於揣摩郎君的心意,要做個知情識趣的美人,才能長長久久抓住對方。
    姑姑們悉心的指點容璿已然忘卻,唯一清晰記得的隻有自己當時的心不在焉。
    書到用時方恨少,容璿今日算是切切實實體會了一把。
    她俏皮一笑,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
    雖未施脂粉,但女郎白皙如玉的麵頰透出些許粉暈,叫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四目相望,小小一間藏書室中呼吸可聞,彼此氣息都亂了幾分。
    “陛下真是——”
    女郎低低一笑,慢吞吞抬首,在郎君側顏輕印下一吻。
    微風輕蕩,一池春水明明白白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