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少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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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洛定定盯了李照夜一眼,足尖一點,輕身倒縱。
    她跳下石崖。
    身後背著唰唰倒掠的崖壁,洛洛掐訣加速墜落,很快就追上了顧夢。
    顧夢已經嚇傻了,裙擺兜著風,雙手無助地向上亂撓。
    洛洛掠下,一把抓向顧夢衣袖——“呲啦!”
    衣袖撕斷了半截,洛洛隨手將這片布料往腰間一別,加速破空,“啪”一聲扯住了顧夢的手腕。
    斷崖之下黑風呼嘯,洛洛迎著狂風,衝顧夢耳朵喊:“這下相信他不是好人了?!”
    顧夢發不出聲音,一對眼珠僵直。
    洛洛騰出另一隻手,並劍指喚來秋水,想要禦劍升空。
    “錚——叮嗡嗡——”
    她靈力實在不濟,隻一踏,秋水就承不住二人重量翻了船,墜得比她倆還快。
    洛洛:“……”
    她把顧夢往上一提。揪住腰帶,在手裏繞了兩圈,左臂環住顧夢,右手去抓崖壁上凸起的山石。
    “砰!”
    山石被抓碎,兩個人在風中打轉翻滾,險之又險地擦過一片嶙峋怪石,“嗤嗤”聲不絕,外袍刮破了一道又一道口子。
    從她身上蜿蜒到她身上,複又折回。
    洛洛再度並指召劍,秋水嗡一聲翻進她手中,她揚劍刺向崖壁,“錚!”
    火花四溢,亂石飛濺。
    隻撐了片刻,劍身便從崖石上脫出——下墜之勢太猛,鉤不住。
    濃霧之間隱隱傳來水聲。
    很快就要觸底了。
    洛洛凶道:“不想死就捏碎靈陣符離開這裏!”
    她將劍一扔,一拍乾坤袋,泛著微光的靈陣符飛進了顧夢掌心。
    顧夢囁嚅:“那你怎麽辦……”
    洛洛果斷報複回去,大聲道:“我的安危就不勞顧姑娘你費心了!”
    誰說她是好人,她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小脾氣!
    崖下水聲越來越近,顧夢不敢再耽擱。
    她抿唇捏碎靈陣符,身軀立時像一道輕煙般消失在雲霧中。
    送走顧夢,洛洛並指再召秋水。
    本命劍繞回來,搖搖晃晃停在她腳下,帶著她乘風破霧,一蕩一蕩向下俯衝。
    “唰——唰——唰!”
    “噗通!”
    顧夢的身影摔出封印,撲倒在地。
    守在一旁的長老上前攙扶,見她一身狼狽,衣袍密密麻麻全是刮痕,一邊袖子還斷了半截。
    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都怪我,我不該拖累旁人,嗚……我一定會好好修煉,再也不要這麽沒用了,嗚……都是我不好,嗚……”
    聞訊趕來的清虛真君樂不可支:“早該被丟出來了!”
    洛洛落地時摔了一跤。
    她挽個劍花,淡定負劍起身,警惕地觀察四周。
    眼前是一條極為寬闊的黑水河,河麵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猶如實質的陰煞之氣。
    遙遙望出去,視線止於百步,濃雲遮蔽的河對岸,影影綽綽似是一麵頂天立地的巨壁——並不是山崖,視線一觸便令人本能戰栗。
    “難道……”
    “十二封神殿。”身後風一動,傳來李照夜的聲音。
    洛洛驀地轉頭。
    “錚!”她提劍指他。
    太儀劍懸在他肩側,殺機凜然。她若敢對它的劍主動手,它必將她斬於劍下!
    李照夜豎起一根手指,將太儀劍劍尖輕輕撥開。
    他道:“太儀鴻蒙天夤三君以身為祭,立十二封神殿鎮鎖妖魔。”
    洛洛緊盯他:“你怎麽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究竟是誰!”
    他嗤一笑,抬手指她身後:“碑。上麵寫著呢。”
    洛洛沒回頭去看,她緩緩倒退,退至十步之外,餘光飛快瞥一眼立在河岸邊的青石碑。
    碑上正是刻著他念的這句話。
    原來氣息恐怖的對岸就是傳說中的十二封神殿。
    上古大能用封神殿封印了肆虐世間的終極大妖魔,又借封印之地溢出的煞氣與怨氣開辟陰府。
    陰府的確與十二封神殿相通,隻是一般無緣得見。
    她問:“你故意引我來這裏?”
    他錯愕一瞬,噗地笑出聲:“真想多了,我沒想到你會跟著跳。那點靈力還救人,內傷不輕吧?”
    洛洛抿唇,暗暗咽下一口甜腥的血氣:“你什麽意思,真想殺她?”
    “難道你不想?”他真誠不解,“如此愚蠢累贅,不自量力,拖你我去死。你自問就沒有動過殺心?”
    洛洛望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她發現他的眼神其實很單純——一種極其單純的天真和殘忍。
    叫人不寒而栗。
    她壓著嗓子:“顧姑娘救過你。”
    他垂眸笑了笑:“你指的是偷偷摸摸藏我的令牌,還是搔首弄姿攻我的心防?”
    他的表情裏並沒有嘲弄和鄙夷,隻有從骨血深處透出來的淡漠。
    “是你。”洛洛明白了,“顧姑娘身染毒息,是你做的。你養好了外傷,想要回宗。”
    他彎唇表示“你答對了”。
    洛洛:“你不是李照夜。”
    他笑:“我當然是。我忘卻前塵,如一張初生的白紙,遇見的第一個人把我染成這般顏色,她又怎麽能怨我?”
    洛洛沉默片刻:“你隻說對了兩個字。”
    “哪兩個。”
    “畜生。”(初生)
    他並不氣,隻偏了偏頭,好奇道:“我從前也像你這麽偽善?”
    洛洛沉默片刻:“你覺得,凡人愚蠢累贅,不自量力,不如去死。”
    他反問:“難道不是?”
    洛洛閉了閉眼睛,轉身走向下遊。
    她永遠記得,那是一個夕陽如血,陰冷灰暗的黃昏。
    七歲的她睡到黃昏才醒,好奇怪,阿娘明明說過,午睡不能太久,要早早起來醒醒胃,要不然吃不下飯。
    怎麽沒人叫她起床呢?
    睡到黃昏醒來,感覺真的很奇怪,一種難言的空虛和恐懼,好像被整個世界拋棄。
    她揉著眼睛爬下床,走出屋。
    門簾一掀,血腥味兜頭蓋臉撞上來,熏得她眯起眼睛。
    模糊的視野裏,有一道細長的黑影在動。
    它抓著東西啃食,“東西”在它的手裏一搖一晃。
    洛洛看見了娘的半張臉。
    地上扔著爹的腳,厚厚的腳板子,常年不穿鞋踩在田土裏,繭子厚又硬。
    原來,她真的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七歲的洛洛並沒有像話本子裏麵的主角一樣冷靜地躲藏起來,以圖來日。
    她瘋了一般大哭大喊,吸引到了那隻妖魔的注意。
    它扔掉手裏的“東西”,撲向鮮嫩的她。
    細長尖銳的爪子隻差一點就挖到了她的眼睛。
    生死之際,院牆上跳下來一個人,揮起一劍逼退了妖魔。他還是個五官沒有長開的小小少年,扛著大劍,看起來吃力。
    他掄起劍斬向那隻妖魔。
    撩、刺、劈、砍。
    他和妖魔的戰鬥並不輕鬆,身為凡人的洛洛還給他添亂。
    她又哭又叫,從牆邊撿起一根燒火棍,不自量力地攻擊這隻殺害她親人的妖魔。
    少年劍修又得分心護她,又得防著自己的劍傷到她。
    很是狼狽,但他並沒有不耐煩。
    後背上又給妖魔撓了一道血口子之後,他忍無可忍,拎住她後脖領,把她往後一懟,按坐在窗台。
    他揚了揚劍,側過半張臉:“看好了,我隻示範一次。”
    洛洛的腦子轉得很慢,呆呆地,聽進去了他的話,盯住他手中的劍。
    他使出了太儀劍第一式。
    在很多年後的洛洛看來,那一式劍招很有幾分青澀。
    但當時的她看進了心裏,驚為天人。
    沒她在旁邊搗亂,少年李照夜全力施展的劍招成功刺進了妖魔的身軀。
    他衝她偏了偏頭。
    洛洛心領神會,拎起燒火棍,大喊著撲向妖魔,學著他的樣子,狠狠刺出——
    “噗呲!”
    她活了下來。
    若不是遇到少年李照夜,她應該是死了,不是死在那天,也會死在不遠的另一天。
    十一年後的洛洛抬起頭,對著陰府灰色的天空眨了眨眼睛。
    她道:“當然不是!”
    ——你覺得,凡人愚蠢累贅,不自量力,不如去死。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李照夜,當然不是。
    兩個人沿著河畔,一前一後往前走。
    十二封神殿溢出的氣息恐怖,敢靠近的妖魔不多,二人很快找到了一處安全又隱蔽的石洞,對視一眼,休戰,進入石洞休整。
    麵對這個人,洛洛一刻也不敢大意。
    她背靠石壁,正麵朝著他,留一絲殺機在他腰側受傷處,盯死。
    他倒是有恃無恐,對她毫不設防,哪怕她不久之前捅過他。
    夜漸深。
    陰府內其實沒有日夜,但修士吸納天地靈氣,身體都有標準的生物鍾。
    寒氣絲絲入骨。
    洛洛道:“你出去一會兒,我換身衣裳。”
    他抬眸看她,見她衣袍密密麻麻全是透風的刮痕,腰間還別著半截斷袖。
    他倒是有幾分君子之風,起身走得遠遠的,隻留下太儀劍看守洞口。
    洛洛換一身新道袍,把舊衣和斷袖收進乾坤袋。
    過了好一會兒,洞外傳來李照夜的聲音:“可以進去沒有?”
    “進來吧。”
    他不知道從哪裏撿來了一堆枯死的木頭和幹草。
    往地上一堆,生起一捧篝火。
    有了火光,陰府之中僅有的青、黑、灰三色被驅逐在外,洞內有了小小一方溫暖地界。
    洛洛略微失神。
    很多年前,她和李照夜,曾有一次被困在無淵穀底,也是找了這樣一個山洞藏身。
    那時候她和他還沒有特別熟。
    她年紀就和他救她的時候差不多,沒辟穀。那鬼地方除了妖魔之外,就隻有蟲子和瘴氣。
    李照夜拖著瘸腿,掘地三尺刨出一種指頭粗細的植物根莖。他用石頭把根莖碾成細麵,燒成餅,抓蟲子來試過,沒毒,可以果腹。
    就是滋味一言難盡,洛洛這輩子都沒吃過那麽難吃的東西。
    李照夜隻吃了幾口就扔開。
    洛洛知道食物得來不易,他是故意留給她,忍著感動,咬著牙關,硬是把那幾塊好難吃的餅子吃得渣都不剩。
    他盯著她的嘴,眼神有點震撼。
    他問她:“能吃?”
    洛洛雖然是個老實人,但是吃人嘴軟,終究還是撒了個善意的謊:“嗯,還可以。”
    他點點頭:“夠?”
    洛洛趕緊點頭:“夠了夠了。”
    當晚睡到半夜,李照夜忽地坐了起來。
    “不是,有這麽好吃?”
    他拎上長天,鑽出山洞,刨來更多的根莖,吭哧吭哧忙活了大半夜。
    次日,他得意洋洋把一堆可怕的食物摞在她麵前。
    “敞開了吃,在師兄我麵前用不著客氣!”
    “吃!”
    看著足有她半身高的怪味餅堆,洛洛目瞪口呆,心如死灰。
    眼前火光一晃。
    洛洛回過神,目光越過火堆,凝望這張最熟悉也最陌生的臉。
    李照夜。
    她想,在一起的時候沒感覺,離開你才發現,我的生命裏,哪哪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