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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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放縱過後,期末考也如期到來,從八號考到一月下旬。
    平日燕大圖書館的位置就很緊張,這個時間段更擠了,淩晨兩三點還爆滿,占不到座兒的同學苦不堪言,孟秋從食堂出來路過宿舍樓南麵的長簷湖,不少人抱著書念念有詞,看起來是外語學院的。
    仿佛回到高考。
    她回到宿舍,一邊細嚼慢咽,一邊瀏覽課件。
    葛靜莊元旦那兩天來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去了隔壁省的熱河行宮,就帶了支手機,一張身份證,連個包都沒拿。
    葛靜莊瘋玩兩天後,趕複習也挺瘋狂的,頭天背書到淩晨一點,倒頭就睡,床頭燈都忘了關,一覺睡醒來直喊怎麽沒電了。
    孟秋正看得認真,身後傳來綿長緩慢的呼吸聲,轉過頭嚇一跳,葛靜莊眼皮底下黑了兩圈,僵屍似的趴在她肩上,懨懨道:“一起去圖書館嗎?”
    喬蕤剛洗好臉,素顏看起來皮膚很好,一邊塗乳液一邊笑道:“你找我還差不多,孟秋一看就上進,都不怎麽出去玩,不像我們臨時抱佛腳。”
    葛靜莊打了個哈欠,清醒了些,“對啊,大學就四年,以後不指定留燕城,小秋你該多出去逛逛呀。”
    孟秋不是不願意玩,燕城消費高,隨便逛一逛,去好點的餐廳吃飯,就頂他們小縣城幾天的工資了,更何況她還想攢錢出國的時候用。
    不大急地溫溫笑說:“以後機會多的是。”
    葛靜莊看了眼孟秋旁邊的位置,“還有這個宋瀠,一天到晚不見人,他們係沒期末考嗎?”
    喬蕤:“宋瀠和我們才不一樣,藝術特招生,哪有太多理論知識,實操更重要吧。”
    葛靜莊裝腔作勢地含淚望天,“沒選對專業,每天都像在坐牢。”
    孟秋和喬蕤都笑了。
    喬蕤塗完麵霜,目光往她衣櫃邊一挪,問孟秋:“鉑金線好用嗎?萊珀妮被收購之後我就沒關注過,海藍之謎也一般,你用著好的話,告訴我一聲,我也試試。”
    孟秋聽得雲裏霧裏,順著喬蕤視線的方向,看到昨晚趙曦亭送的禮盒,還沒拆。
    平時孟秋不怎麽關注護膚品,偶爾聽說喬蕤一瓶三百毫升的精華要兩萬多,她看得上的東西必然不便宜,不是普通家庭消費得起的。
    說明趙曦亭送的這個價格不低。
    見她聽得糊塗,喬蕤已經猜到幾分,沒問她東西怎麽來的,柔柔笑道:“沒事兒我不急,等你測評。”
    話題就此打住。
    然而沒過五分鍾,喬蕤微信發來一張截圖,打趣道:“你們批發的?”
    截圖裏是周諾諾發的朋友圈:感恩大佬的新年禮物。
    配圖禮盒套裝。
    孟秋看到周諾諾也有,猜到應該是趙曦亭送的。雖然樣式不一樣,品牌是同一個。
    她問喬蕤,“這個是不是很貴?”
    喬蕤斟酌字句,“看怎麽定義,萊珀妮屬於貴婦品牌中比較大眾的,暴發戶名媛都是對標客戶,但在定製款麵前又不值一提。”
    可能對趙曦亭來說,幾萬塊跟普通人吃頓飯差不多,他隻是送了自認為適合的小輩的禮物,既然之前已經以朋友身份相處,加上是個新年禮物,此刻再去說些有的沒的,就很沒意思。
    隻是再看向禮盒的時候,孟秋手心冒了點汗,將東西塞進櫃子裏。
    孟秋也刷到了周諾諾的朋友圈,看到喬蕤在周諾諾朋友圈底下評論:“有情況?”
    周諾諾回得飛快:“不是那回事兒,人有在追的妹妹,我可不敢高攀,厚臉皮蹭的。”
    喬蕤回了個狗頭,對話就沒再繼續。
    自從跨年夜那天後,隔了快一周,趙曦亭才重新聯係孟秋,問她英語水平如何。
    孟秋想起周諾諾說他在追人,估摸這段時間都在忙這些,想來她那份套裝和周諾諾一樣也是附贈品,隻是她沒想到他動作這麽快,元旦前說要找一個,元旦後就開始行動了。
    或許跨年那天他就有了人選,約不出來人,才來找她消遣。
    倒很符合他逢場作戲的性子。
    回過神,孟秋客觀地回複他。
    ——高考145,四級考了,分沒出。”
    傍晚的時候,趙曦亭回了句。
    ——夠用了。
    原來趙曦亭一朋友在國家文化局出版社,他們急翻一本音係學相關的書,原來的翻譯生病請了長假,因為和專業相關性很高,不是語言學相關的高材生不敢輕易上陣,加上印刷那邊等不了太久,才無頭蒼蠅一樣廣撒網找人。
    找來找去托到他幫忙。
    孟秋一聽要出版麵對社會,一下也有些犯怵,誤人子弟的事兒她不能做。
    趙曦亭給她打電話,好似對她信任極了,慢悠悠扯開嗓,頗有些耐心:“沒讓你瞎編,逐字逐句翻譯成中文就行。不止你一個獨苗在做,到時會選最好的一版出版。出版前還要送去給專業人士審稿、潤色。”
    “再不濟,”他頓了頓,笑了聲,“我給你兜底。”
    他將整個流程都說了一遭。
    孟秋有時候挺佩服他的心態。
    什麽事兒在他眼裏都不算事兒。
    趙曦亭煞有介事地頓了幾秒,“真推了啊?到時書上翻譯那裏署你的名,也不要?”
    這對拿筆杆子的人來說,太有殺傷力了。
    孟秋心一橫,問:“在哪兒翻?”
    趙曦亭笑得很愉悅,“資料在我家,來接你。”
    孟秋以為要去西城老城區那邊,結果趙曦亭帶她去了二環內。
    路過眼熟的那片舊時宮城,臨近傍晚,簷角遠遠的鑲滾一層波棱金,鳥雀撲閃飛過。
    這些光影揉進眼睛裏,有個亮斑,孟秋腦袋跟著宮簷轉,看不夠似的。
    她來過兩次,次次都沒逛完。
    趙曦亭坐姿端正,隨意搭了句腔:“來玩過麽?”
    孟秋眼睛沒挪,笑說:“百分之八十的外地人第一站都是這裏吧。”
    “從前裏頭的人想出來,現在外麵的人想進去,都是看個新奇勁兒。”趙曦亭唇角淺淡地勾著,懶懶散散,指著一處,“那兒,以前選秀女,都是從那個口子進的。”
    司機很有眼色地開慢了。
    “知道什麽是選秀女麽?”他問。
    “三宮六院嘛。”孟秋見他姿態矜驕貴氣,和他玩笑,“誒?你們是不是挺可惜廢除這些封建糟粕的,放現在許多事做不成了。”
    趙曦亭虛虛垂著眼皮,配合地和她瞎扯,“真想辦也不是不能夠。”
    他神色淡漠,一挑眼,涼涼笑了聲,“暗指誰多情種呢?”
    孟秋嫌他對號入座,連笑說了幾個沒有。
    她不知道趙曦亭剛才是不是瞎指一遭,就當野史隨意一聽。
    過了半小時孟秋才發現,是她見識短了。
    因為趙曦亭從來沒提起自己的住處可聽紅牆黃瓦的晨鍾。
    普通人眼裏的不可思議,是他泛善可陳的日升日落。
    有些玩笑是真的也未可知。
    孟秋第一次見這偌大宮城的俯視景象,直愣愣盯著,冒出一種立於人群之巔搖搖欲墜的膽顫,就不敢多看。
    生怕多看一眼,都是對不屬於她的東西地覬覦。
    她想起一件事兒。
    以前葛靜莊和喬蕤在宿舍聊起燕城的房價。
    來燕城讀書的小鎮學子,見過大都市的燈紅酒綠,沒幾個不想留下來。
    葛靜莊問哪裏房價最貴,想開開眼界。
    喬蕤說裕和庭。
    裕和庭能查到的均價看似和別的豪宅差不多,幾十萬一平,貴的百萬,能者購之。但它有隱性規定,得驗資,單價越高,所需的資產也水漲船高。
    資產湊夠了門檻,還得排卡等號,房款一次性繳清,不讓貸,即便條件苛刻,也有一堆人往上貼。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有錢人重風水,這兒是真正的皇城裏,伏吸龍脈的地段,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周邊還配備婦產醫院,陸軍中醫院,還有涉外學校等等,現代設施一應俱全。
    放眼全國也沒幾個這樣的頂豪社區。
    趙曦亭開了門,門口擺著兩雙拖鞋,自己用了一雙,另一雙略小一些,看起來是新的,孟秋穿上尺碼剛好,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常有女性訪客才備著。
    套房的裝修風格偏新中式,電視牆是動態的,黑色背景,有山有水,金色流沙從天花板緩緩落下,像極了秋水長天的夜幕。
    他的客廳極大,最頂頭擺了道屏風,夕陽光暈在絲麵合成一壟,上麵的仙風玉鶴蓬□□來,富貴生生。前頭還有兩麵金絲楠木展示架,擺的都是頂級的物件兒,琺琅翡翠,琳琅滿目。
    最引人注意的還是灰綠色蓮花樣的香托,雲霧樣的沉香往下墜,花瓣尖掛著活水水珠。
    孟秋一進來就聞到清幽涼滋滋的味道,應該就是沉香散出來的。
    一整套房子配得上金玉滿堂四個字。
    孟秋冷不丁想起第一次在展廳見他,沒想過有朝一日會來他家裏,心情不禁微妙。
    不過今天她來是為了工作,和私底下交情沒什麽瓜葛,微妙感便稍稍散了些。
    趙曦亭換了清爽的居家服,比平日裏多了幾分年輕隨和。
    他手裏拿著一遝資料,放在孟秋麵前,直入主題。
    “這名美裔的意大利學者是個老古板,不會用電腦,堅持手寫,這些東西一個人不好拿,我臨時想不起哪裏方便說話和辦公,才領你到這兒。”
    “介意麽?”
    孟秋總覺著“介意麽”三個字問得晚了些,但他就是自作主張的性格,不違和。
    她把包放下,翻了翻資料最頂上的幾張,咕噥了句。
    “字不好認。”
    趙曦亭笑說:“嗯,已經幫你搶了原版了。”
    “掃描的更不好認。”
    音係學也叫音位學,研究語言有什麽音,這些音之間有什麽聯係。
    音位學雖然屬於文科範疇,但中間的因果邏輯並不文藝。
    資料裏涵蓋最多的是名詞解釋,總分總的框架。先提出概念,再進行細化,譬如什麽是音位,區別特征是什麽,進行排序之後會形成什麽音位體係。
    大部分內容孟秋在課上聽教授講過,包括英文專業譯名她基本有了解,課上教授粗略帶過的知識點她也都在圖書館裏補齊全了。
    趙曦亭手上這份資料她大致一掃,感覺像在複習,並不是特別難。
    孟秋多了幾分信心,表情也變得鬆快起來,“沒問題,書房在哪兒,我先試試。”
    趙曦亭避過她的手,將那遝紙一推,口吻慢條斯理。
    “不急,到了就工作感覺我在壓榨你,我點了沙拉,吃了再開始。”
    “好。”
    孟秋沒拒絕的理由。
    她實在該感謝陳院長。
    趙曦亭除了性子混不吝,作為老板體貼又大方,翻遍世上也難尋第二個,若不是他不找長期員工,她真願意給他打一輩子工。
    至少工作以來,他沒對她說過重話。
    不到十分鍾電梯提示音就響了,自動打開門,裏麵隻有一張白色餐桌,上麵放著果盤,他們套房的電梯都是獨立使用的,私密性很好。
    趙曦亭話不多。
    孟秋也不是喜歡打聽隱私的人,這一點他們很相似。
    都是獨處慣了的。
    然而這裏隔音實在太好,一旦停下來,對方細微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起初孟秋聽著自己的快一些,呼吸幾次之後,逐漸和趙曦亭的疊在一起。
    她察覺到這細微的親密,深吸一口,刻意拉開和他頻率,結果沒過多久,慢慢地,又和齒輪一般,與他的呼吸再次咬合。
    孟秋舔了舔唇邊的奶油,輕聲問對麵的人,“要不要聽歌?”
    趙曦亭反問:“無聊了?”
    他緩緩放下叉子。
    “平時我一個人在宿舍也會聽一點,”孟秋點開往日收藏的歌單,挑選了一些輕音樂,她放鬆時表情很溫柔,“不會很吵。”
    “你這兒隔音太好了。”
    “比孤島還安靜,孤島上還能聽海浪聲,你這裏什麽都沒有。”
    “平時住這不難受麽?”
    她說得有點多,趙曦亭也不接話,她調好歌單,一抬頭,看到趙曦亭在看她。
    趙曦亭此刻的眼神剝落了殼子,沒了外麵溫溫淡淡紳士的殼子蓋著,就像開了刃的錐子。
    毫不掩飾自己的危險性。
    與攻擊人的那種不一樣,他現在的有點像男女之間畫地為牢的意思。
    孟秋一怔,笑容凝在唇角,覺著自己看錯,心下卻一凜一凜的生出寒。
    她慌不擇路,低下頭,將自己往他影子底下一藏,哪知壓迫感更深,暴露的脊背好似被侵犯。
    一隻骨骼清長皓白有力的手從她眼皮底下穿過,她下意識往後一挪,嚇了好一跳。
    男人嗓音溫和,“不是要海浪聲,有藍牙,連不連?”
    孟秋堵在喉嚨的緊繃鬆了鬆。
    就說是錯覺。
    她答得幹脆利落,說:“連。”
    手機裏信號圈在轉。
    孟秋低頭慢騰騰地吐字,“趙曦亭,我能不能和你商量個事兒?”
    趙曦亭:“什麽事兒?”
    孟秋有些難以啟齒,但她又實在想說,像被紮在麻袋裏的白鴿,撲棱半天,終於啄出一個洞。
    “你能不能……不要像剛才那樣看我?”
    “很多次了……”
    趙曦亭放下開音響的遙控,靜了片刻,薄唇笑意散漫,眼尾呷著一絲興味,“我怎麽瞧你了?”
    “我描述不來。”孟秋忽然有些後悔,她不該挑這個話題,她假裝低頭看手機。
    “覺著我要吃了你嗎?孟秋?”趙曦亭緩緩咬出幾個字。
    孟秋心髒深深地一墜。
    “還是你將自己亂七八糟的心思安我身上了?”
    趙曦亭卷起手邊的紙碰了碰她下巴,眼眸轉瞬一狠,帶著點涼意,想探點究竟似的,揪著她不放,“嗯?說話。看著我。”
    他就這麽蠻橫一人。
    孟秋好不容易透過來的氣又被悶上了,懊惱輕聲道:“我沒有。”
    趙曦亭盯著她逃避的臉,特別是那口粉潤潤的唇,一張一合,她一緊張就咬,一咬就變紅。
    看久了,那口齒印好像揩在他的唇上,羽毛似的銜住他的神經。
    他笑著繼續逗弄:“那剛才什麽意思?”
    孟秋解釋不過來,隻差抓耳撓腮,辯道:“就是隨口一說。”
    他略作停頓,饒有興致。
    “直接叫了我名字是為了提升士氣?”
    孟秋被猜中了,她不肯承認:“那以後還是喊您趙先生好了。”
    她捧起桌上的資料要走。
    趙曦亭從容地坐著,烏眸跟著她收拾的動作慢悠悠移動,“叫名字挺好的。”
    “以後都這樣叫。”
    “不生分。”
    孟秋刻意關了五感,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提著包和資料去書房。
    趙曦亭好似十分清楚她落荒而逃的原因,唇邊銜著笑,又放了她一次,神情倦懶,“電腦密碼123456,資料上有不懂的地方,說一聲,我打電話幫你問問。”
    孟秋將書房門關上,閉眼睛深呼吸好一會兒,坐在書桌前,又喝了好幾口水才把剛才的驚慌感壓下去。
    她打開文檔,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一頭紮進翻譯裏,沒一會兒就把剛才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過了一兩個小時,孟秋看到手機屏幕在閃,是林曄的微信電話。
    這個點他應該剛起。
    她接通後沒聽到聲音,喂了好幾聲忽然反應過來。
    她的手機現在連著藍牙。
    緊接著林曄的微信界麵跳出一行字。
    ——喊你親愛的怎麽不理我,孟孟你還生我氣嗎?
    不出意外的話,趙曦亭現在還在客廳,本該她聽到的話,全都被他聽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