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臣要彈劾裴行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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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底的最後一日,長安城的天氣格外的炎熱。
    上官儀下衙之後,便命人將寬大舒適的坐榻,搬到後院裏,一手抱著一個小女嬰,另一隻手拿著一本書,看得不亦樂乎。
    那小女嬰是他剛得的孫女,今年才一歲不到。
    不過小家夥卻似乎對書本很感興趣,睜著一雙大眼睛,盯著上官儀手中的書發呆。
    上官儀一瞟眼瞧見了,微微一笑,將書本挪了一下,那小女嬰的目光便跟著挪動。
    上官儀十分歡喜,在她胖嘟嘟的臉上親了一下,笑道:“婉兒也喜歡讀書嗎?”
    他硬邦邦的胡須紮的小女嬰很不舒服,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上官儀也不去哄,將書中內容念了出來。
    “瓜田李下,古人所慎,多言可謂,譬之防川。”
    這一句下來,小女嬰似乎被轉移了注意力,頓時不哭了。
    上官儀又念道:“士相扶為牆,人相扶為王。”
    小女嬰又挪動著小腦袋,呆呆望著上官儀手中的書。
    上官儀點了點頭,暗道:“此嬰如此好文,以後可當男兒來養,讓她熟讀四書五經,將來未必沒有一番成就。”
    便在這時,一名家仆奔了過來,遠遠便喊道:“阿郎!阿郎!”
    上官儀不悅道:“何事如此驚慌?”
    那家仆道:“中書省謝郎君來了,說有事匯報。”
    謝郎君名叫謝公義,是中書省一名主事,也是上官儀的學生。
    上官儀深知是朝中出事了,當即將上官婉兒交給一名乳母,邁步朝著書房而去。
    來到書房,隻見一名青年正在來回踱步,神情焦躁,見上官儀進來,忙拱手道:“老師,庭州傳來急報。”遞過一張紙。
    上官儀接過一看,這是一份手抄的奏疏,看完之後,臉色大變。
    原來庭州刺史來報,說突厥人突襲了穆國,破其都城,西域大震,人人自危。
    上官儀憤怒的道:“都是裴行儉養虎為患,老夫明日定要在朝會上,向陛下彈劾於他!”
    幾乎同一時間,長安城三省六部的主官,也都得知了穆國被攻破的消息,紛紛感到震驚。
    晚風徐徐,夏蟬高鳴,日升月落,迎來了七月的第一天。
    一大清早,群臣便聚在承天門之外,議論紛紛,討論的都是穆國被滅之事。
    穆國是大唐在西域的九大屬國之一,距離長安城隻有五百裏,是九國之中,離大唐最近的一國。
    自從西突厥滅亡後,大唐實際控製的領土,向西延伸至碎葉城。
    碎葉城與穆國之間的區域,正是被大唐擊敗的西突厥弩失畢五部聚居地。
    這些年來,突厥人休養生息,實力已有所恢複。
    草原民族,劫掠是常態,他們自然不敢再劫掠大唐,於是目光盯著西邊,頻頻劫掠靠近他們的穆國、曹國和史國。
    因隻是小股劫掠,這三個國家也沒有第一時間去向大唐稟告此事,隻好先去找康國。
    康國是昭武九國的老大哥,領土最闊,兵力最強。
    隻可惜,康國因大食人的謀劃,發生過一場動亂,雖在大唐幫助下已經複國,但元氣大傷,惹不起突厥人這匹狼。
    三國無可奈何,隻能帶足金銀珠寶和禮物,去安西都護府找裴行儉。
    誰知,每次去評理,裴行儉都敷衍了事,並不理會,連禮物都不收。
    後來他們一打聽,才知道弩失畢部中,出來一個厲害人物,名叫阿史那遮匐。
    此人是突厥王族出身,擔任哥舒闕部酋長,精於騎射,曾一箭雙雕,受其他四部酋長敬服。
    若非大唐不允許,早被突厥人推為可汗了。
    阿史那遮匐不僅在突厥人中很有聲望,他還很會做人,對大唐非常恭順,自改李姓,改名為李遮匐。
    西突厥之地,如今被大唐劃分為蒙池都督府,下轄十一州,由安西都護府管轄,都督由裴行儉兼任。
    西突厥與昭武九國不同,他們是在打了敗仗後,才被劃分州縣,需要每年向大唐上供一定的牛羊牲畜,當做賦稅。
    還要提供五千名士兵,在安西都護府服役。
    李遮匐在這方麵,從不打折扣,每年牛羊一隻不少,士兵一個不缺。
    而且他還經常前往安西都護府,與裴行儉喝酒狩獵,據說兩人相互欽佩,私交極佳。
    三國得知裴行儉與李遮匐的關係後,隻好派遣使節,趁著歲末來長安的時候活動。
    這些使節帶足金銀,在長安四處拜訪大唐高官,控訴此事,希望他們能向天可汗進言,約束突厥人。
    當時也有一些官員拿了錢,向皇帝上了奏,隻可惜奏疏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裴行儉受皇帝信賴,在大唐朝廷內的地位很高,那些收錢的都是中級官員,不敢過於得罪他,見上奏無用,不敢再深究。
    兩省六部九卿的高官,也不願因為小事與裴行儉產生嫌隙,於是此事不了了之。
    但時間久了,這些朝中高官,還是對裴行儉的行為,暗生不滿,隻是強行壓製罷了。
    上官儀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發生這種事,他心中的不滿立即爆發,決定趁著今日朔望朝,向皇帝盡述此事。
    徐孝德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為穆國的事不滿,當即問道:“上官老弟,你待會不會是打算向聖人上奏,彈劾裴行儉?”
    上官儀沉聲道:“此時再不上奏彈劾,隻怕突厥人會成為心腹大患,我既兼任禦史大夫的職責,當然要彈劾他!”
    徐孝德壓低聲音,道:“上官老弟,老夫總覺得這事不太對勁,你還是莫要衝動為好。”
    上官儀皺眉道:“哪裏不對勁?”
    徐孝德道:“我兒徐齊聃你應該也知道,他調回長安前,就是在安西任職,根據他的觀察,裴行儉絕不是無能之人。”
    上官儀沉聲道:“我知道他的能耐,但有能力之人,往往恃才傲物,自以為是,更容易犯下大錯!”
    徐孝德又道:“崔知辯這個人,你應該聽說過吧。”
    上官儀揚了揚眉,道:“他是安西副都護,我自然聽過,據說此人治理庭州時,頗有善政,這才被陛下提拔。”
    徐孝德道:“根據我兒的說法,崔知辯是個眼裏揉不進沙子的人,而且曾彈劾過裴行儉,兩人關係並不好。”
    “可這幾年來,崔知辯從未因此事檢舉裴行儉,你不覺得奇怪嗎?”
    上官儀哼了一聲,道:“也許他也被突厥人收買了,也未可知。”
    徐孝德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我再告訴你一個消息,你莫要告訴別人。”
    上官儀點了點頭。
    徐孝德低聲道:“陛下曾派高有道前往安西都護府,暗中調查安西情況,當時高有道回來後沒多久,裴行儉就秘密回了長安一趟,沒待幾日便走了。”
    上官儀心中一驚,他也知道裴行儉曾悄悄回過一次長安,隻是不知原因。
    結合高有道的情況,不難分析出,高有道已經將裴行儉的情況告訴皇帝,皇帝下旨召裴行儉回京解釋此事。
    可既然皇帝知道此事,裴行儉怎麽還敢縱容突厥人,養虎為患呢?
    難道此事真的有什麽隱秘?
    還有,皇帝要召見裴行儉,為何要讓他悄悄的回長安,難道皇帝不願此事被太多人知道嗎?
    上官儀深吸一口氣,腦袋瞬間清醒了很多。
    裴行儉自從執掌安西以來,修築碎葉城,協助蘇定方破吐蕃,又暗施巧計,不費吹灰之力,便幫康國複國。
    這樣的人,確實不應該做出養虎為患的蠢事,他既得皇帝信任,也不可能養寇自重。
    徐孝德見他不說話了,笑道:“想清楚了?”
    上官儀點了點頭:“想清楚了。”
    徐孝德笑道:“那你待會還彈劾裴行儉嗎?”
    上官儀道:“當然要彈劾!”
    徐孝德一愣,道:“你還要彈劾?”
    上官儀看了他一眼,道:“徐兄,就算陛下與裴行儉有謀劃,可曾將情況告訴你我?”
    徐孝德搖了搖頭。
    上官儀緩緩道:“我身為禦史大夫,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算彈劾裴行儉,陛下也不會怪我。反之,我若置之不理,那就是屍位素餐,有失職之罪!”
    徐孝德歎了口氣,道:“也有道理。罷了,老夫不勸了,不過待會你可要注意分寸。”
    另一邊,李義府也找上了張柬之,道:“柬之,穆國的事你可聽說了?”
    張柬之點點頭:“聽說了。”
    李義府道:“突厥人若是恢複元氣,必成隱患,裴守約在這件事上,處理的不太好,此人畢竟還是年輕了些。”
    張柬之沒有做聲。
    李義府又道:“我準備待會上奏,舉薦一人,前往安西鎮守,替換裴守約,你以為如何?”
    張柬之沉吟不語。
    李義府忙問:“你覺得不妥嗎?”
    張柬之還是不語。
    李義府見他似乎在發呆,揮了揮手,道:“柬之?”
    張柬之這才回過神,問:“李公,怎麽了?”
    李義府皺眉道:“我跟你說話呢,你想什麽去了?”
    張柬之遲疑了一下,道:“我在想怎麽增加國庫收入,彌補軍費的支出。”
    李義府:“……”
    這張柬之也太老實了吧,皇帝當時讓他們考慮辦法,明顯就是打發他們,讓他們不要再揪著此事不放。
    誰曾想,張柬之還真的仔細考慮上了。
    這可是數百萬貫錢的軍費支出,哪有那麽容易想出辦法。
    “柬之,此事不需要你廢腦筋,我想陛下應該已有辦法,你我瞧著便是。”他勸道。
    張柬之點點頭。
    李義府緩緩道:“眼下還是應該考慮一下西域的情況。此事關係重大,裴守約年紀太輕,我始終不放心,我想舉薦李敬玄擔任安西都護,有劉仁軌這個先例,陛下未必不會同意。李敬玄此人思慮周詳,行事縝密,應可擔當大任!”
    張柬之又不說話了。
    “柬之?”
    張柬之“啊”了一聲,道:“李公,你剛才說什麽?”
    李義府:“……”
    少頃,鼓聲響起,上官儀來到宮門外,大喊道:“入朝。”
    群臣依照次序,穿過宮門,來到西廡廊,排列好班次,唱藉之後,進入大殿。
    群臣站定後,李治很快進入大殿,在龍椅上落坐,宣布朝會開始。
    上官儀當即出列,拱手道:“陛下,臣有事陳奏。”
    李治昨晚也聽說了穆國的事,知道今日朝會上,群臣定會攻擊裴行儉。
    上官儀身為禦史大夫,第一個站出來很正常,他若是毫無反應,那才奇怪。
    “講。”李治揮了揮手。
    上官儀道:“昨晚安西傳來急報,陛下應該也知道了。西突厥五部未受調令,擅自妄為,攻打本朝屬國,此乃大罪,決不可姑息!”
    “臣請奏陛下,召令李遮匐來長安,審問其罪責。另外,安西都護裴行儉也有責任,應責令其一起來長安,訊問此事。”
    閻立本、盧承慶、辛茂將、李義府等文官,尉遲恭、程知節、高侃等武將也紛紛出列,表示附議。
    武將之中,薛仁貴和李勣沒有附議,李勣是稱病沒來,薛仁貴坐在躡席上一動不動。
    文官則隻有狄仁傑、張柬之、郝處俊和徐孝德沒動。
    李治早有準備,見此情形,一點不慌,朝郝處俊道:“郝卿,你把情況和眾卿說一下。”
    郝處俊應諾一聲,微微側身,麵向眾人,緩緩道:“昨日子夜,裴都護派人送來最新消息,西突厥已經撤兵,並且向安西都護府請罪。”
    上官儀皺眉道:“請罪?”
    郝處俊道:“是的,李遮匐向裴都護解釋了,突厥與穆國隻是因為水源問題,起了爭端。”
    “那條水源名叫烏河,上遊在穆國,下遊在西突厥阿悉結部。穆國截斷了上遊的水,引入另一條渠河,導致突厥人缺水。突厥人這才前往穆國理論。”
    “雙方在烏河上遊談判,結果沒有談攏,便打了起來。穆國五千軍隊被突厥數百騎擊潰。”
    “那數百騎兵殺紅了眼,一路追到穆國都城,發現穆國都城守備薄弱,就直接衝入城中,劫掠一番,這才揚長離去。”
    “穆國國王聽說突厥人進了城,便匆忙逃離皇宮,並不知真實情況。所謂穆國都城被突厥人攻占的說法,皆是子虛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