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道袍，袖口磨出細毛邊，不過內外都洗得幹幹淨淨，背後掛有長劍。
    頭發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著，大半已經如同雪色，幾縷銀絲垂在頰邊，被陽光照得透亮。
    三百餘年的修行，境界達到混元境的圓滿。
    封神量劫結束一千兩百年，如今凡間幾乎不見仙佛，有的隻是供奉在廟裏的一尊尊土地爺。
    混元境確實能稱得上陸地神仙。
    薑齊是在十年前夢中得到仙人的傳念，原本打算找尋一處僻靜的地方衝擊渡劫三境，得知仙人即將出關便馬不停蹄趕來。
    他已經做足心理準備，但麵對山穀中隱隱散發的氣息依舊心驚膽戰，道袍不禁被汗水浸濕。
    “不對！”
    薑齊眉頭一挑，張嘴吐出一抹赤紅。
    赤紅鑽進背後劍鞘中，隻聽到鏘的脆響，飛劍出鞘，化作赤紅寒芒懸在頭頂三寸。
    “妖魔？！！”
    “沒錯，是通天大妖，怎會出現在仙人的洞府！！！”
    薑齊不禁心生忐忑，難不成在仙人閉關期間，有大妖闖入洞府，仙人豈不是有危險？
    他向前邁出幾步，試圖踏入山穀。
    轟隆隆。
    陰氣呈現龍卷之勢，草木連根拔起，夾雜著陣陣嘶吼。
    薑齊渾身汗毛倒豎，卻毫不猶豫禦劍飛行，想要從龍卷的風眼一觀洞府，確認仙人的狀況。
    結果剛剛穿過雲層，映入眼簾的一幕令他毛骨悚然。
    大妖就在山穀，而且不止一頭！！
    吼！！！
    隻見碩大的虎首仰天長嘯破開龍卷，斑斕紋路展開，三十丈妖軀人立而起，雙爪撕開雷雲。
    虎力一吞，天雷已經沒入腹中。
    “成仙？”薑齊不可思議，足以成仙的大妖極為罕見，如今中原有土地公鎮守，道行稍微深點的大妖都已經離開大唐境內。
    呼！！
    鹿力四蹄踏空，白玉鹿角綻放萬千霞光。每一道雷劫劈下，都被角尖縈繞的陰陽二氣化解。
    羊力背生太極圖紋，雷劫尚未臨身，就被清氣托舉著反哺自身，仿佛在演繹某種大道至理。
    “三妖…成仙？“
    薑齊記得大唐建國以來，沒有大批凡人被吃的禍端。
    三頭妖仙？至少要數百萬凡人的性命作為養分澆灌。
    “似乎……”
    薑齊突然注意到，三妖沒有明顯的異化，維持著獸首人身的外形，說明大概率沒有吃過人。
    不等細想，籠罩山穀的濃霧逐漸消逝。
    薑齊連退數步，數以萬計的人麵蟠桃鑽出土壤，朝著山穀中央湧去，簡直是毛骨悚然。
    外加三妖外散的腥臊，映襯著山穀宛如妖魔老巢。
    他顧不上驚慌，目光很快鎖定一道身影。
    楊合盤坐不動，神識催動寶骨陵收走人麵蟠桃，薑齊也算有點見識，能看出寶骨陵的玄妙。
    寶骨陵光芒閃爍，有二十一道寶禁若隱若現。
    “回。”
    寶骨陵鑽進楊合的脊椎處，寶禁九道為一重，五百年的祭煉已經讓先天至寶成就兩重天。
    人麵蟠桃的數量更是來到十萬。
    為此先前積攢的陰物已經消耗七七八八，不過也無妨，反正有萬化道場在，資源等同無限。
    除去寶骨陵外，其餘兩件至寶也進展迅速。
    八卦爐燒光常駐角色的枯骨後，寶禁已有五十七道，從三重天晉升六重天，連帶著內部的六丁神火都威力大增。
    三足鼎稍遜，剛剛湊足九道後天寶禁。
    “唔。”
    楊合睜眼的刹那，薑齊仿佛看到屍山血海在對方周身翻湧，數不勝數的亡魂正在哀嚎。
    三妖順利成仙，重新恢複常人大小，恭敬的跪在楊合麵前。
    薑齊倒吸一口涼氣，這…哪裏是仙人。
    分明是上古的魔頭降世。
    他毫不猶豫外放飛劍，自己朝著相反的方向逃遁，寒芒一閃而過，緊接著劍身斷成兩截。
    噗。
    薑齊口吐鮮血，本命飛劍別說是傷及楊合，才剛剛來到半米內，就被虎力一尾巴掃斷。
    “爾膽！當我虎力不在？”
    虎力雙目圓瞪，剛想出手卻被羊力阻攔。
    “師弟莫要亂來，我們三人是仙家子弟，自然要有仙家子弟的風骨，況且師父還沒有發話。”
    “師兄教訓的是。”
    虎力俯首點頭，接著行了一個道禮，行徑出乎薑齊的意料。
    薑齊從未想過，妖魔竟然會克製自己的情緒，甚至會行禮，仿佛真是一個修行多年的道士。
    “薑齊，是我喚你來的，當初你誤入我閉關之處時，甚至比他們三妖還要早一些。”
    楊合一點頭，薑齊隻感覺一股暖流止住自己的傷勢，不過本命飛劍折損依舊重創根基。
    薑齊回過神來，驚愕的打量著三妖。
    豈不是說，三妖拜入仙人門下不過三四百年，結果就已經順利成仙，此番際遇遠超想象。
    如果我那時沒有離開，而是選擇留在山洞……
    薑齊僅僅道心失衡一瞬，很快又拋棄雜念，世上哪有什麽如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他輕撫背後的劍鞘，相比本命飛劍，劍鞘反而更加應該用來寄托神通，本命飛劍雖然跟隨自己兩百多年，但畢竟材質較差，折損掉不是一件壞事。
    楊合忍不住麵露讚歎，不愧是拿著呂洞賓劇本的猛男。
    三妖能成仙主要是自己無限供應資源，並且天妖之體已經奠定基礎，三百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薑齊不同，啥都沒有硬生生成就混元境。
    要知道，如今凡間的陰氣含量明顯在降低，應該是因為妖魔邪祟占據主導，隻是大唐風平浪靜。
    楊合打量薑齊的片刻，薑齊容納的器鬼分出一縷生機沒入劍鞘。
    境界不破不立，距離歸墟境隻差一個契機。
    “不錯，你的禦劍神通讓我想起一個故人，玉鼎真人。”
    薑齊雙手捧著劍鞘，心底的忌憚收斂幾分，“道統確實是來自玉鼎真人，弟子在一處山間找到的，還有一枚破損的玉簡。”
    “能否讓我一觀。”
    楊合見到薑齊遲疑，繼續說道：“我當年拜師闡教十二金仙的太乙真人，玉鼎真人正是我師伯，不過兵解後已經許久未見。”
    他補充道：“薑子牙就是本座的師叔，否則也不可能讓你如此編排我的那具屍身。”
    薑齊訕笑幾聲，把隻剩三分之一的鐵片遞給楊合。
    楊合接過後神識掃過，很快翻閱到隻言片語，隨即忍不住微微搖頭，按照玉鼎真人所留的信息，很可能已經再入輪回。
    封神結束結束已經一千兩百年。
    不出意外，玉鼎真人怕是迷失在投胎轉世中。
    “仙人你留著吧，此物對弟子而言無用。”
    薑齊接觸下來，已經多出幾分信服。
    況且楊合真想殺死自己，根本不用爾虞我詐。
    楊合也不客氣收入道場，有機會再給楊戩吧，說不定可以找到不知多少世的玉鼎真人。
    “這樣吧，我贈你一物。”
    薑齊在楊合麵前自稱弟子，卻算是薑子牙弟子，楊合出於個人癖好，收徒比較喜歡奇形怪狀的哥們，妖魔鬼怪越看越順眼。
    楊合取出一玉盒，打開後露出一柄銅錢劍。
    “此物是我曾經驅使的一柄飛劍，多年祭煉都未停止，已經是中乘陰寶，便送給你吧。”
    銅錢劍對於楊合而言用處不大，就算晉升也是後天至寶，哪有精力同時煉化四五件至寶。
    “弟子已經決定借助劍鞘重新入劍道……”
    “去。”
    楊合不給薑齊開口拒絕的機會。
    開玩笑，呂祖呂洞賓，八仙之一，如今薑齊已經嶄露頭角，用不了多久就會一飛衝天。
    趁早投資，今後又能多一條人脈。
    銅錢劍鑽進劍鞘裏，都無需煉製，兩者已經融為一體，頓時劍鞘表麵有血管經絡浮現。
    薑齊張大嘴巴，發現連帶自己體內的器鬼都有血肉化。
    他嚐試灌輸陰氣，心髒隨之狂跳。
    劍鞘一陣蠕動，形似蛆蟲的飛劍從裏麵爬出，一到外界，半空中掀起絲絲漣漪。
    “不錯，這才是真男人應該驅使的飛劍。”
    楊合滿意的點點頭，先前繡花針一樣的劍芒與娘娘腔又有什麽區別，真男人就得不拘小節。
    嗡～～
    飛劍展翅閃爍，在薑齊神識灌輸後又長出十二對複眼。
    薑齊欲言又止，奈何新的本命之物除去詭異一點，方方麵麵都遠超尋常，等到器鬼與劍鞘聯係加深，應該可以晉升上乘陰寶。
    他實在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多謝仙人。”
    “薑齊，我丟失的屍身應該在長安吧？”
    “是，供奉在大佛寺中。”
    楊合脊背挺直，幽幽的說道：“陪我去一趟長安吧。”
    薑齊主動請纓道：“仙人，弟子來回一趟長安不過十日的功夫，屍身立刻為您送來。”
    “你確定？”
    薑齊解釋道：“仙人你有所不知，如今凡間已經沒有仙佛入世，混元境少之又少，隻要弟子出麵，必然不可能有阻礙。”
    楊合沒有回話，轉頭看向三妖，目光深邃如淵。
    “羊鹿虎你們既已成仙，是時候向西而行咯。”
    三妖聞言，頓時跪伏在地。
    虎力含淚粗聲道：“師父，弟子定然不負所托。”
    楊合搖頭輕笑，“那座山或許叫作五指山，又或許叫作兩界山，很可能是南贍部洲與西牛賀洲的交界處，東半邊屬大唐，西半邊是韃靼，應該不難找尋。”
    “弟子明白。”
    楊合前世沒有看過封神演義，但西遊記是翻過原作的，境界高深後相關記憶都已經湧上心頭。
    “記住，在外行走，莫要提及為師的名，若遇佛門中人……”
    鹿力搶著答道：“定當為大師兄出一口惡氣！”
    楊合嘴角一抽：“我是說，遇到佛門中人盡量躲著，實在不行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
    三妖麵麵相覷，隨即俯身答應下來。
    “去吧。”
    楊合話音剛落，三妖重重磕下一個深坑，接著喚出妖風消失在天邊，一離山穀氣息便泥牛入海。
    他取出一壇酒水灌進腹中，指向遠處搖搖欲墜的廟宇，廟宇正是三妖閑暇為自己搭建的。
    “薑齊，你覺得這凡間可算太平？”
    薑齊正沉浸在瓶頸鬆動的驚喜中，聞言一愣：“自大唐開國以來，百姓安居樂業，妖魔少有作亂，應當算是太平盛世。”
    “是嗎？”楊合嘴角微揚，“那你且去那廟裏看看。”
    木屋破敗不堪，四處漏風，怎麽看都不像有什麽異常。
    薑齊雖然心有疑惑，還是恭敬應道：“弟子遵命。”
    僅僅半步，他便橫跨山穀走進寺廟。
    緊接著，背脊一涼。
    明明是正午時分，屋內卻陰冷刺骨。
    薑齊下意識握住劍鞘，緩步向前，廟裏供奉著楊合的泥塑，已經有幾分神似。
    “奇怪。”
    他環顧四周，香案上積著厚厚的灰塵，陰氣黯淡，有三頭妖仙在，山穀不可能滋生邪祟。
    可就在薑齊的目光掃過角落時。
    呼。
    耳後突然傳來一陣暖風，仿佛有人貼近脖頸呼吸。
    “誰？！！”
    薑齊猛地回頭，劍鞘中的蟲形飛劍嗡鳴欲出，可眼前景象卻讓他渾身血液凝固。
    一具殘缺不全的僧人屍體，不知何時吊在了房梁上。
    袈裟破爛，露出森森白骨，臉龐卻完美無缺，脖頸則被麻繩勒得變形，隨著微風輕輕晃動。
    當薑齊抬頭，屍體睜開了空洞的眼眶！
    “阿彌陀佛。”
    沙啞的佛號炸響，薑齊還未來得及反應，就感到脖頸一緊，不知何時竟也套上了麻繩！
    窒息感瞬間襲來，薑齊拚命掙紮。
    那具僧人屍體則順著繩索向下攀爬，腐爛的手指已經快要觸碰到自己的腳踝。
    “吃我，吃我，吃我！！！”
    僧人張開黑洞洞的嘴巴，露出詭異的笑容，口腔裏的牙齒已經拔光，舌苔剝掉一層，鼻腔被切開，如同祭祀時處理的畜首。
    薑齊意識到，對方竟然是要自己替換上吊！
    砰！！！
    楊合在外無動於衷，半年前發現寺廟生出異樣的，幹脆讓薑齊試探一二，隻是沒想到會莫名其妙多出一具金蟬子屍體。
    “一人不入廟？”
    “觸發禁忌一人不入廟的禁忌就能取得唐僧肉？”
    “開什麽玩笑，如此一來全天下不都能分而食之？難道事關唐僧的典故就這麽邪門？”
    寺廟坍塌，薑齊略顯狼狽的提著一具屍體走出。
    “如何？”楊合詢問。
    薑齊臉色難看，眉宇間滿是鋒芒，本以為佛教懸壺濟世，所以自己才選擇任由寺廟建立。
    “佛教到底在搞什麽鬼？他們…他們在拿寺廟養鬼嗎？！”
    “這玩意可不是鬼，他是長生不老的大藥，他是成仙得道的靈丹，他是神通廣大的媒介。”
    薑齊張大嘴巴，能感覺到楊合不是在說笑。
    自己隻要服用，說不定可以直接成仙得道！！
    “差不多了。”
    楊合雙臂撐地，緊接著化作三頭六臂一同使勁，鬧出的劇烈動靜打斷薑齊的思緒。
    “是時候去一趟長安，看看極樂世界到底有何謀劃。”
    轟隆隆。
    楊合的身軀仿佛長在地裏，山脈都為之震動。
    砰。
    一隻手臂勉強抬起，掀起的罡風使得萬裏無雲。
    薑齊下意識眯起眼睛，刺眼的陽光照進山穀，四周山巒已經夷為平地，山穀不複存在。
    “這是…何等的偉力啊！！”
    楊合背後顯露三杆大旗，屍旗、傀旗、砩旗獵獵作響。
    第四麵儺旗緩緩成型。
    他一直沒有修行大儺化仙訣就是因為卡在瓶頸處，如今把握已有七成，是時候成就大羅金仙。
    在薑齊的注視下，萬化道場轟然展開。
    怒濤洶湧無邊無際，中央是連綿不斷的島嶼，亭台樓閣隱現雲間，乾元山更是直插九霄，城外萬畝良田中，無數青麵獠牙的邪祟裝扮成道童在勤懇耕作。
    楊合肢體陸續折斷，承受著無與倫比的壓力。
    天道樹的根部已有點點腐化蔓延。
    楊合不急不緩，全神貫注在第四麵儺旗上，一時間風起雲湧，萬化道場變得愈發真實。
    噗。
    第四顆腦袋長出，接著是隸屬妖首的手臂。
    楊合渾身傳出骨骼碰撞的聲響，儺旗徹底完整，表麵刻著一個玄妙的‘孽’字，代表黃眉大王。
    同時，他也見到兩千年後歸墟中的黃眉大王。
    那是一顆肉卵，不對，按照體積來說，血肉星球稱呼更加恰當，表麵嵌合著各類生物組織。
    利爪、魚鱗、獸毛、鳥喙、蟲肢……
    黃眉大王沒有固定形態，每寸血肉都在自我吞噬，不久前布滿手指，很快又換作蹄、鰭、節肢，最終都融回永恒的原形。
    僅僅是注視，就讓人質疑生命的定義。
    楊合睜開眼睛，一切異象戛然而止，看向薑齊說道：“心情很好，再送你一件道袍。”
    皮囊道袍甩給薑齊。
    楊合向前邁出幾步，通體金光暴漲，片刻又再次收斂，二十四諸天化作純白道袍披身。
    他掌心攤開，醉仙洞化作酒葫蘆落在手裏。
    咕嚕。
    楊合暢快的飲盡千斤美酒，熱氣升騰。
    大羅金仙已成！！！
    化仙術如今成為萬化天道場的天道規則一部分，具體表現為洞天仙庭能化作小神通。
    別看醉仙洞在外界不過是個喝酒的葫蘆。
    但要是來到道場內，楊合可以通過醉仙洞傾倒無邊酒海。
    化仙化仙。
    我在道場既是唯一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