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多個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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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麽幫我。”她指尖在椅背上輕點,她壓抑著內心的感情,讓激動的聲音稍歸平靜。
    “你需要什麽。”陳清看著她樂嗬了一下:“幫人所需,供給所求,這不應該問我。”
    他話正說著,也沒等蘇先生他應答的話,便轉身走到了書桌麵前,他觸摸著桌子上的書籍,將那些嶄新的、潔淨的筆記羅到一旁去。
    就像是堆積雜物似的、亦或是收起礙眼的垃圾,就像是他不知道這些書本的價值似的。
    但那不可能。
    誰都知道,誰都能意識到,當他們第一眼看見這個東西的瞬間,他們就會有這樣的一個認知:這是承載著知識與傳承著雍容華貴的財富寶庫;當他們看到的第一眼就會知道,這是禁忌的財富,這是必須獨享的寶庫。
    這是必須殺死分享者、殲滅見證者,抹除一切知情人士;這是需要殺死親朋好友,當無人立於身側以後,才敢放心觀看的財富。
    但即便是這樣,即便持有者費盡心思,做到這種地步,持有財富的消息仍然會在不經意間流出,而後引來大批趨之若鶩的貪婪生物,再重演這一幕。
    啖其至親血肉、刨其摯友心胸,這是一場明麵上的詛咒、一場寫在人心裏的祭祀,他們必須這樣做,他們的摯友親朋必須這樣做。
    這是知識、這是詛咒。
    但此刻,這份禁忌的財富如垃圾般,被隨意地堆在書桌上。
    它們就像垃圾那般,被堆在了書桌上的一個角落。
    折了頁的、染了墨的,好似一切都不重要了。
    陳清麵容微皺,他轉過身,將目光投到了稍遠些的書架上。
    書架上有許多信紙樣式的文件,被文件夾固定著緊密排列。
    在書架最頂上,文件的數量最少,時間也最新。
    他隨手抽出幾件看,落款與署名大多在三年前。
    “我要做什麽?”
    他出聲問:“解決問題的方法有很多,你為什麽要我幫你。”
    “因為我……”她沉默了片刻:“我沒法殺死自己。”
    “他會阻止你?”
    他搖搖頭,神色上不似作偽:“不,也許……不是。
    我嚐試過很多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陳清聽著,目光繼續放到麵前的書櫥上。
    “割喉、墜落、絕食。我能想象到的一切方式都用過了。
    可你……”他皺起眉頭,像是在捋順腦海中的思緒:“你知道嗎,我每次都會在這重新蘇醒。
    我每一次,我都隻會記得我曾做過什麽,我隔開了咽喉,我掙紮著從二樓跌落。
    我記得每一次計劃與心中的期待,可緊接著,緊接著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痛苦……亦或是動搖,就好像我在看別人存入我腦海中的畫麵一樣……
    別說崩潰了,我連對自己的同情都沒有。”
    陳清伸出手,指尖從中層的書裏拉出一本,他眉頭微蹙,這樣的跡象……
    他聽著耳邊傳來自己的聲音。
    “和我們一樣。”
    “就像我們一樣。”
    “對……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
    他聽著腦海裏那已經開始扭曲、變得畸變、尖銳而又抽象的話語,第三個人的聲音就像是幾十個人的聲線揉雜在一起一樣,那聲音是如此尖酸刻薄,帶著最直接的惡意惡狠狠地說:“就像你現在這樣……想死,求死不能。
    你隻要把腦袋放到那個塑料袋裏,對,就是那個尿袋,你隻要把頭伸進去,你就不用擔心後續的事情了……
    你可以一了百了。”
    是的,就像他現在這樣。
    陳清深吸口氣,他捂著自己的額頭,腦海裏的聲音接連不斷,他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能夠控製自己的思緒將他們壓下去了。
    “不,我從未想過死去。”他強調著自己腦海裏的思緒,也許那些聲音聽見了,也許沒聽見,但他們此刻都留出了安靜的時間。
    也許是這裏的環境、也許是麵前的人,也還有可能,是自己的情況已經在頃刻間惡化到現在這副樣子。
    但無論是那種可能,他都不敢再繼續拖遝了。
    “這是種病。”他輕聲細語地說,說給自己聽,說給蘇先生聽。
    “我們不是病——”
    “你應該正視我們——”
    “你才是病!你才是!”
    “是你病了!而不是我們!”
    他聽著蘇先生開口了:“我不敢苟同……我看過他關於精神學上的研究。
    很明顯,我這是由於非凡力量直接影響行程的特殊情況。
    不適用於傳統病理內容。”
    “但表現上一樣。”
    他稍一停頓,後半句話被咽了下去。
    “所以你覺得……”
    “他留下的故事到底是什麽……”
    他看著麵前的事物,一本塗抹著五顏六色,無數字體在書本上翻轉的筆記呈現在麵前。
    這片世界在他的眼中變得扭曲了,這是幻覺。
    那些字符站了起身,而後隨著他的手臂一路向上跑去,前一個牽著後一個,第三個跌倒了被第四個托著。
    他們爬到陳清的麵前,然後張開了尖牙利嘴,狠狠地咬下一塊眼睛上的薄膜。
    他驚得渾身一顫,猛然間才如同大夢初醒,雙手一抖,眼前的那本筆記便又恢複了最初的模樣。
    在那上麵寫著,僅有一段話如此寫著:“同生共死、生死與共。
    直到死亡的盡頭,我們將一起攜手……”
    可真的……真的會這麽簡單嗎?
    那個姓喬的男士,在女兒每次自盡時奪走控製權,在每一次瀕危之際,將她從死亡邊緣帶回。
    事情真的會這麽簡單嗎?
    他緩緩走到那座肉山前麵,雙手把住了身後輪椅的扶手,他輕輕向前推,許久未移動的輪子便發出了滋滋呀呀的叫聲。
    坐在輪椅上那人仿佛知道了會發生什麽,他就像是猜到了少年內心所想似的,努力地配合著少年的一切動作。
    他攥緊扶手,探出頭,他看著前麵,看著地麵接近眼前;看著鮮血在地上迸發,緊接著,他的意識便開始模糊了、消散了,他開始遺忘了最近一段發生過的事,從見到陳清開始,一直到現在為止……
    在二樓,陳清看著從樓梯上一路翻滾下去的喬先生,他的肌肉開始漸漸收縮,那些因藥水、亦或是針頭帶來的腫脹開始消除,變成了一塊塊結實的肌肉,那些鬆散而又肥大的肌膚開始收縮,變成緊緊包裹著肌肉,將每一條肌肉纖維映射在皮膚之上,他雙手變得修長,看起來要比先前長了半寸多。
    他微微起身,雙掌往地上按,是一個極其標準、小臂處呈現出九十度的姿勢,他背展發力,倚靠在身上的輪椅開始隨之滑動,他雙臂伸直,那兩條手就像是數學上的平行線般完美。
    他抬起頭,視線便與陳清的雙眼相對視,他看著那少年,看著他倚靠在扶手邊的模樣,那雙眼中的目光開始變得凶殘且凜冽。
    他俯下身,身上的每一條肌肉都散發著最極限的、獨屬於自然界的美,沒有一個健美運動員可以與其並論,也沒有人可以達到他這副身軀的美。
    他踏著樓梯,每一次落足都迸發著雷鳴般的轟動,十餘米,不過百級樓梯,轉瞬即逝。
    他身形一閃,那渾身的肌肉裹挾著颶風已經襲來,那雙拉扯至線條分明,每一根纖維都在古銅色的肌膚上清晰可見。
    他揮舞著雙臂,揚起的肩膀帶動了手臂,那是一隻碩大的鐵拳,擠壓著拳頭前的空氣在不斷前進。
    陳清側耳聽著,聽見了耳邊呼嘯聲不斷傳過,他定眼看著,那男人的臉上閃過猙獰笑容。
    在這一刻,那是全身上下五十年的努力與協作,在這一刻,那是人類技藝的最璀璨巔峰。
    陳清揚起了身子,那是他自上而下,來源於地理上的優勢,於是他能夠躲過,躲開這雙僅依靠著自己,絕無避讓可能的進攻。
    他隻是看著,拳上裹挾的勁風便讓他臉部一陣刺痛,他眯著眼,那雙拳頭落入到了一旁的扶手之中,木屑橫飛,尖銳的木刺向著陳清襲去,他眯著眼,他不得不眯眼,他努力地嚐試睜開自己那雙眼。
    他看著身前,看到了那一身肌肉同時開始了律動,這是大自然界進化到了極致、被時間精雕細磨打造出來的極致。
    他踉蹌一會,從扶手邊退到了門內,他倚靠在門扉,臉上卻不見幾分慌亂。
    “幾十年。”他感慨萬千:“幾十年的時間,乏味的生命與環境,居然讓你練成了這副人形猛獸的樣子。”
    他點點頭,帶著幾分釋然:“想來也是,僅憑借你離開的那點時間,能達成目的就不錯了,你還能多奢求什麽?
    重複性的操作除了鍛煉,好像也沒什麽是不斷成長的。”
    他感慨著,蘇先生的身影卻是一動不動,他就像是個紳士那般站在那裏,靜靜等候著陳清說完口中的話語。
    是他願意等?
    他看著麵前那人,眼中的貪婪與覬覦難以覆寫,不,不是他願意等,是他看著陳清手中那杆漆黑色的鐵器,站立在了原地。
    不是他願意等,是他感受著自己胸膛上流動著的滾燙血液,不得不站在原地。
    他看著那少年舉起槍杆,他看著那少年的臉色變得平靜,那少年的臉上是如此的冷漠,就好像他在殺死什麽,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東西,亦或是某種極下位的生物。
    不……
    蘇先生愣了。
    因為他想到自己避開蟻穴時的那分憐憫,可眼前的這個少年,他連這種最可悲的憐憫都沒有體現。
    沒有的嗎?沒有的嗎?
    明明強大在麵對弱小時,總是會不自覺地用一種名為仁慈的優越體現。
    可他……可他沒有。
    他沒有把我——不,他壓根就沒把人類這種生物當成過生命。
    他看著槍口迸發出火焰,揚起的額頭出現鮮血,他看著頂上的吊燈,而後是地麵……
    他看著彈頭咕嚕嚕滾落地麵,他看著那少年略有詫異的雙眼。
    世界,開始變得腐敗而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