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莫忘歡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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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主導了一切的那個……”他沉默了片刻,眼中的目光驟然變了,他看著麵前的人,語氣裏有了一絲疲憊:“想結束這一切的每一個。”
張嵐輕擁著麵前的人,笑著哭著,推著他和他聊起了白天的事。
“‘他’和你預估的一樣,他在認為我失憶以後,‘他’找上了我。”
“任明誠嗎?”在張嵐身側,檢索記憶這件事令陳清顯得頗為苦澀,他蹙著眉頭,人格分裂帶來的影響令近期記憶十分模糊,反倒是那些藏在記憶最深處的記憶,卻隨著每一個人格的攪動而格外清晰。
張嵐點點頭,道了一聲“對”以後,便默不作聲地推著陳清往外走去。
他們往外走去,走過了一個個嗚咽,他們聽著身側那些哽咽、他們聽著身旁傳來的那些艱澀嘶吼,那些流露著不舍、流露著對外界期盼的怒吼聲走去。
“和你猜的一樣,他出現了。”
“他出現前,你呢?”
“就和先前那樣。”張嵐搖了搖頭,顯得有些無奈:“他好像就在那,他留存在我記憶裏每一個應該出現的地方。
運動會上我記得他、集體照上我記得他,可一旦我與他人談論起‘他’,一切又都變得不現實了。
我說‘他跑了第七名’,他們說‘他跑了第八,還在跑道上摔了一下’。我說‘他在集體照上的第三排’,他們說‘他那天分明請了假’。
我聽過他、說過他,我們都知道他,知道他在哪。
可當我們去找他,地址上找不到他、班級裏找不到他;看了座位表,永遠能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找到他,可他在哪?
他們都不知道。
他就像是活在曼德拉效應裏的人,依靠著每一天新增的錯覺而更迭。”
張嵐苦笑著,笑著笑著卻釋然了。
“你的猜測是對的。後來,我發現對方與這個世界還是存在一定聯係的。
就像是兩個錨點,一方固定著我們世俗界的一切,一方固定著流言裏的他們。
我找到了那個他們之間聯係的關係,也找到了他。”
他聽著耳側傳來的話,微微抬起了手,令兩人的腳步駐足,他摸著自己手腕上的疤痕,顯得有些奇怪:“是,一個人與他有著聯係?”
在這,是通往外界的電梯;一牆之隔,隔絕了人間與汙濁。
他看著麵前銀白色的倒影,看著那片銀白色幕布下,漸漸遊離而浮現的赤霞與天空,猩紅色的氣霧從地板下升騰,它扭曲了走過的每一寸空間,讓那些綢緞般的紅光變得炫目、他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燈光忽明忽暗,看著麵前坐著的自己忽然站起,它看著身前,看著坐在輪椅上的自己,那身病號服下的身軀裂解而生出無數數不清的藤蔓,扭曲著向前靠近,他離得近了,看得清了,看到了那些藤蔓上刻滿的、數不清的詭異符號,那些超出了幾何學、層層疊疊、交錯在一起形成的圖案忽而又錯亂了,它們向著天上的光源靠去,在最終點被燈光吞沒。
他看著燈光不斷閃爍著吐出光譜外的顏色,看著身前的世界在燈光下扭曲著,顛倒著,讓整個世界變得錯亂著。
他張了張嘴,他不確定自己還能否吐出完整的音節,他不知道自己喉部的肌肉是否能夠完成這一壯舉,他口中的話略顯艱澀、又顯得生澀。
“而……後。”
“你……或者說某一個你。”他聽著身後的聲音如嘶吼般、又像是沙啞的怪叫,可偏偏他聽著那些話語,又能聽懂每一個字句。
他懷疑自己已經瘋了,他開始懷疑其自己的物種,而後思緒發散至放空,在專心聆聽著身邊的話語。
“你說得對。對方倚靠著這個錨點,在一個‘不可見’、‘不可知’、一個碎片化、依賴於片段對應的人的世界而過活。
他活在紙張背麵,而我們在正麵;他對於我們來說是虛幻的、而我們對他來說亦是如此。
所以,打穿這張紙麵的餌料必須‘夠重’,重到力透紙麵,透到他麵前。”
“啊……所以,你將家宅裏的事,當成誘餌投了過去。”
張嵐點了點頭,麵前的電梯已經上到了一半。
他們在22樓,這是個平日裏沒人來的層數。很高,也要等很久。
“不過萬幸,他是一條很沒有定力的魚。
如果要等到下一次這麽大範圍傳播的事件,可能就很難了。”
“他很著急。”陳清不知是笑還是懊惱,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著:“他曾經出現在我們麵前過……出現在我們的記憶裏過,他時間不多了。”
他看著自己的手臂,那一根在記憶裏是人類肢體的手臂,此刻扭曲著,不斷向外分裂,像無數條崩潰裂解的dna,而後與下方的地麵混為一體。
他失去了空間感,或者說被一種更高維度的空間所占據。
他失去了對自己四肢的控製能力,他隻感受到一陣強烈的下墜感,而後便徹徹底底失去了所謂“四肢”的感知,就好像未曾存在過,未曾出現過。
“你說。”他忽然有點感慨:“他眼中的世界,會與我相似嗎?他會看見我眼中的世界嗎?”
“那他瘋定了。”她想了想,又微微搖頭:“也有可能他見得多咯。腦海中的世界,誰知道別人的是什麽樣的。
這一條走廊上,精神病表現相似的不超過兩個。那些輕微的他就能分辨出來了?不太可能。”
“那我們都是瘋子。”
“或許我們都是。”
她輕聲說著,麵前的電梯到了站。
這是二十二樓,一個平日裏很少人來的層數,這是第四棟,是平日裏不會有什麽人來的一棟樓。
這裏很高,高到幾乎不會有人按錯,高到中途幾乎不會有人攔下。
所以它來的太快了,快到就好像陳清兩人還未走到電梯門前,便已經有人按下了對應的按鍵。
而後靜靜等著。
等到了電梯上的樓層數亮起,等到她看著光線從電梯裏洋洋灑灑鋪滿地,看著電梯裏那熟悉的身影,止不住低聲歎息。
“你應該讓我去的,你怎麽能……你控製不住的……”
她低下頭,從電梯的一角撿起一麵鏡子,她抬起頭,看著電梯裏的陳清上前兩步,駐足於身前。
他站在那、低著頭,一雙手猛地向前伸出,他攥緊了輪椅的扶手,也攥住了輪椅上推著少年的那雙手。
他盯著那雙手,盯著潔白無垢的雙手、盯著欲望本身,流露出克製不住的貪婪與瘋狂。
“分離出來的你也……”她輕聲說著,無視了手腕上發白的勒痕:“不,你不可以傷害我。”
她側過身,從扶手下抽離出手臂,他攥著那,變成了他推著本體。
他推著那台輪椅,椅子的聲音吱呀吱呀的,取代了兩個人之間應該有的話語。
他看著推行所用的手臂,麵容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戰栗、顫抖不可避免地出現在他體表的每一寸上。
他抬起頭,強行控製著自己的目光聚焦,他看向不遠處的按鈕,跟隨著記憶裏的方位,向著來時的路點去,他昂起頭,仿佛這一個動作便得以讓他解脫啦。
那輕輕響起的機構轟鳴、那清脆的閉門聲,那幾下在電梯內調整身位的腳步聲,都如天籟般悅耳。
他笑著,強行睜開了不由自主合攏的雙眼,他看著那變得扭曲一片的世界,看著那些如深海般暗流湧動的一切。
他看著波濤中的亮光,似乎不對了,他愣了片刻,可是什麽不對呢。
電梯上行了。
“怎麽會?怎麽會呢?怎麽會,是我錯了?是我多按了,是我按了什麽?是我嗎?為什麽偏偏是我。”
他控製不住呢喃,即使他們到了天台上,即使電梯的光鋪滿了地麵,他還是保持著那副模樣。
張嵐猶豫著開了口:“你要……”
可她話沒說完,輪椅上那隻推著陳清的手卻一把攥住了她,攔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走吧。”他開了口,讓張嵐有了主心骨。他流著淚,可麵容看起來並不悲傷,他隻是控製不住地流下淚水,雙眼淚涓涓,打濕了衣襟。
他推著輪椅上的人,一路走到了天台邊上。他們看著下麵,這裏可以很好地看到整個城市的風貌。
夜晴倒星光,繁星作燭光,在那個方向,是人間萬家燈火。
“你往那看。”陳清扶起輪椅上的他,指向遠方。
“那邊嗎?”
“應該是吧。”他放下了手臂,身影在一步步向後退,“在那邊,應該是你的家。
抱歉,在我眼裏,世界已經沒有空間感了。”
張嵐搖搖頭,亦是在此刻,她才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陳清身後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她回過頭,看著他的身影早已站定在了天台的邊緣上。
他就在最高點,看著張嵐而露出笑臉;她來不及回頭,看著那張微微笑著的臉,換上了解脫的麵容、看著他展開了雙臂,縱身一躍而消失在天台的最高點之上。
她張開嘴,似乎整個世界都變得寂靜了,她隻能聽見自己心中的鼓動,聽著耳邊漸漸傳來風帶來的喧囂。
在那裏,他沒有過一點點停留的念頭,他逃離了那些恐懼的,可……他呢?
他想死,他怕死,他不想死。
她閉著眼,似乎在將腦海裏的這個畫麵忘卻,她回過神,從輪椅後的小格子裏,取出了幾個藥瓶。
“抗抑鬱藥物……今天吃了嗎?”
在輪椅上,陳清想了想,似乎並不是在思索這個對應的問題,他隻是看著遠方,呢喃著說道:“然後你再看,看著城市裏的萬家燈火多明亮啊。”
他輕聲說著,身後的張嵐捧著藥,從身後挽住了他,那雙手臂輕輕挽住了他的肩膀,而後用自己的胸膛捧著他蒼老的麵龐。
一粒藥、兩粒藥、十粒藥,遠超過醫囑上限的藥丸、可以被稱之為謀殺的藥量進入了陳清嘴中。
他一粒粒吞下,藥不苦,但很硬,就像是吞一塊壓實後的小疙瘩。
他看著天邊,眼神漸漸變了,變得玩世不羈。
他微微仰著腦袋,低沉地哼了一聲:“這個世界還是太小了啊……”
他看著那座城,嘴中再說道:“大戲開演了。”
在這一刻,他眼中的世界忽然恢複了秩序,那些扭曲的、上下顛倒的、脫離了幾何邏輯,應有相貌的世界恢複了常態,他從那無時無刻恐怖的暈眩感中脫離了出來,在這一刻,陳清感覺到自己的耳邊變得如此安寧,沒有一個、任何一個不存在於現實世界的聲音響起。
他看著那邊,從地平線開始,有一道光束亮起,也許從現在開始,這座城中的每一個人都會看見那道光束,緊接著,他們都會被那道光束喚醒。
他們會感歎,在這座城市中,人口最密集的大學城那發生了什麽。
他們會好奇,而後聽見一聲。
“轟隆。”
緊接著,所有睡夢中的人都醒了,他們看著,望著如同白晝的那一麵,看著身後陰沉寂靜的天空,顫栗著跪倒在掩體之中。
他們會看著,那片天空被撕開了一條裂縫,深淵、星辰,或是某些永恒不變的東西填充其中。
他看著那裏,就像那些普通人一樣為之感動,但他也不同於那些普通人,他感受著心底的那絲顫抖,更深處的是一股子興奮。
這一刻,他看著那,感受到了從身後漸漸滴下的溫熱淚珠。
他反向身上,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背。
他掙紮著,從躺了三個月的輪椅上困難起身。
地麵的觸感,空氣中的躁動,他深吸口氣,漸漸地,那股熟悉的錯亂感開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