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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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兔閱讀【sto.ist】第一時間更新《被心機權臣盯上後[重生]》最新章節。
    細雨綿綿,如飛針若織,院後枇杷葉被雨聲敲打,發出淩淩脆響。
    院門口掛著的紅燈籠被雨絲洇滅,一朵殘煙還未嫋嫋綻放,便了卻無痕。
    夜闌更深。
    天空中既無寥零星子,也因烏雲將月光遮蓋,但卻仍能借著朦朧光亮,看清階前柱下綠意更濃的半高鴨蹠。
    兩三步之遙的屋中卻寂色更深,厚厚的垂簾將亮光全部掩蓋,隻餘下令人窒息的,如潮水般湧沒的冰涼。
    匆匆的腳步踏著雨水自廊下朝屋中行來,轉瞬濕淋淋的腳印落在屋內。
    六兒將懷中護得嚴實的衣衫放到空蕩蕩的床榻,再抬起頭時,咬著唇有些遲疑:“公主,當真非要漏夜前去嗎?”
    “外麵還下著雨,淋濕了可怎麽好。”
    更何況,那怪大夫說的是明日。而且,此刻已然過了宵禁,城門已閉,公主一個人要去何處尋那李桂手?
    冷風吹得棱窗撲響,細雨順著半開的門猛地灌進,驚雷乍響,穹邊白光照在女子秀婉又清冷的麵容。
    簌簌風雨自背後迎來,女子赤著腳踩在光潔的地板,一步步朝著床榻走來。
    “六兒,你可知高門大戶從牙婆子裏買丫鬟第一個要求的東西是什麽?”
    六兒一愣,想了想答:“樣貌靈巧。”
    六兒雖沒有見過什麽高門大戶,可是王管事院子裏的丫頭卻一個賽一個的白淨漂亮,她覺得,高門大戶裏的丫鬟一定更加漂亮,就同芙蓉花一樣。
    “不。”女子食指輕輕抵在唇邊,一雙眼瞳秋水凝露,眸色卻深不見底,初初看上去嬌弱憐惜,仔細看去,卻如寒潭古井。
    在六兒疑惑皺眉間,薑回輕輕巧巧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邊,溫溫笑道:“不語。”
    六兒閉上了嘴巴。
    薑回指尖停在半新的明藍薄襖,眉間微動,遲遲未動。
    六兒看了眼天色,又看著沉默坐在那的主子,有心催促卻又不敢,最終纏了纏手指小聲道:“這是我阿爹給我做的。”
    許是擔憂薑回嫌棄,又補充道:“是我衣衫裏最好的一件了。”
    “很幹淨的。”聲音越來越小。
    她是下人,她阿爹也隻是莊子裏一個普通的修剪花枝的下人,自然穿不起什麽絹布雲紗,但這匹粗布新衣,是她十歲的生辰禮。
    每至新年誕辰,附近的小童總能得到一兩件新衣,知道六兒沒有,便尤為喜歡在她麵前轉悠炫耀,下巴翹的高高,昂首闊步學著大人步,“這是我阿娘給我做的新袍,你沒有!”
    小童尚不在意什麽外物貴賤,卻對爹娘爺奶喜愛極為敏感,便十分得意這種可供穿戴玩耍的心意。
    六兒委屈的眼眶泛紅,卻倔強的不肯哭,一把推倒了人,跌跌撞撞跑進阿爹懷裏,婆娑著一雙淚眼,大聲號啕:“爹爹,我為什麽沒有阿娘!”
    她隻顧混沌掉淚,卻沒注意她阿爹隱忍的痛苦,被抱在懷裏哄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吐露,她也想要阿娘做的新衣。
    六兒沒有阿娘,她阿爹隻得學著婦人家拿起針線,在她睡著後,湊著月光一點點縫,過了新年直到次年壽辰,才勉強收尾交到了她手裏。
    雖然算不上好,衣衫也做的大了半截,穿上去像是小兒偷穿大人衣衫,她也高興的拎著裙角洋洋灑灑走在大路,下巴翹的比那個小童還要高。
    “是啊,很幹淨。”薑回低喃道。針腳雖然粗陋,但是,卻都是心意。
    她靜靜望了六兒一眼,卻很快收回目光,動作極快的穿上,下一刻便要踏步而出,六兒從呆愣中回過神,連忙追上去喚住:“公主,帷帽。”
    薑回接了過去,三兩下係住便一頭邁進雨中。
    先是走,步伐越來越快,紛飛的雨點接連不斷落在肩頭,田莊在身後縮成墨點,耳邊細雨微風,眼前的視野不斷開闊,禁錮的血液洶湧流淌。
    河邊殘枝尚且積著融融細雪,被雨水一激,便化雪水滾落在地,成一小方清潭,女子飛跑而過,泥點濺起落在潔白的素裙。
    遠處傳來一陣打馬疾馳聲,夾雜在風雨中模糊不清,又似幻覺。
    鬥笠被風吹動,急促的風雨撲打綠葉瀟瀟颯颯的啼哭自密林深處響起,似鬼如魅。
    裙角一並被風掀起,雨水滴滴砸在額頭,薑回垂眼,這滴雨水蜿蜒而下,落在胸前襟前一朵小花。
    眼前漸漸模糊,相同的夜,相同的雨水。
    落在她眼睫,也落在十三歲那年鳴鏑澗十幾外一個破落的茅草屋的棱窗。
    這樣粗陋,不入大雅之堂,卻能連綿出脈脈溫情的新衣,她,曾經也短暫擁有過的。
    像一場,虛幻的,遙不可及的夢境。
    水月鏡花。
    薑回的腳步慢了下來,眸色一點點蔓延上冬雪般的冷色,驚雷裂開,幽幽藍光映在那雙實在美麗的眼睛,可再看,卻能窺見曈曈異火燃燒,閃爍著陰沉冰冷的瘋狂。
    女子端端正正的扶了鬥笠,轉身朝著通陵縣城樓門外的四方亭走去。
    雨漸漸轉小漸無,一層月光朦朦朧朧透出來,淩淩照在四方亭的陶泥瓦片。
    亭中背身坐著一人,麵前置著一張桌案,紅泥爐裏炭火燒的正旺,角落處放著濕透的蓑衣。
    一道冷淡女聲打破了亭中觀雨的雅興,素色裙邊劃過,三枚銅板整整齊齊的落在案上。
    “診金。”
    李桂手差點被氣笑,他的診金何時竟價廉到三枚銅板?
    女子平靜的對上他質問含怒的眼,裙邊褶皺被輕輕撫平。
    意思在明顯不過,三枚銅板都覺得可惜。
    李桂手何時受過此等屈辱,即便被人嘲笑身有惡疾還出來丟人現眼開醫館,平白汙了鄉鄰眼睛,他也二話不說直接關了門。
    現如今,一個區區十幾歲的丫頭都敢站在他麵前用三枚銅板羞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桂手一拍桌案,便要大步而去,麵色黑沉帶怒,語氣涼薄諷刺:“你這個病人我不醫了!看你去死與我何幹!”
    “難道不是嗎?”薑回就著滾開的水給自己斟了一杯,小口啜飲。
    “若你醫術精湛,何必自己還受流言之苦?”
    “那反過來說,你的醫術也不過爾爾。如此,三枚銅板難道不可?”
    “醫者不自醫!”李桂手氣的臉色漲紅,險些跳腳。
    薑回眼眸含笑。
    李桂手察覺自己話中不對,手顫顫巍巍指著她:“我這是天生的!難道我能自己剖開自己的身體,再找一塊骨頭補進去再拿繡花針縫好嗎?!!”
    “不能,”薑回彎了彎眼眸,唇邊折起細細棱角,剪水秋瞳純然清澈,如同青山上羞澀張開花苞的杏花,一字一句:“連裝都不會嗎?”
    種種這般,唯獨害苦了自己。
    薑回眸色漸深:“豈非愚不可及。”
    這話雖是在問,卻像是在答,含了千帆過盡、滄海桑田。
    李桂手腳步刹然一頓,激蕩水花亂飛,他遲疑著,緩緩轉過頭。
    對上了薑回的眼。
    泥爐裏的炭火不知何時,已經全然化作了灰燼,在一團廢墟中,掙紮不甘的炸開幾點火星,最終徒勞的歸為寂靜。
    李桂手強撐著胸口一腔湧來的怒和冤,昂首望了望天,終道:“假象欺人這種事非正道所為。”
    “正道?”薑回手中茶杯重重一擲,單手指天。
    “青天在懸,你何時見過他半分垂憐?
    薑回坐回桌前,瑩瑩燭火襯著一張平靜麵龐,仿佛方才激烈的怒意與詰問,都不曾存在,如同月光投射下一渠死水。
    李桂手沉默垂首,歪斜的肩膀壓的更低,從遠處乍然一瞧,像是兩節枯木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纏繞在一起,生出一個扭曲的怪胎。
    耳邊呼和辱罵摻夾,形成刺骨的涼針,刺在當年豪情壯誌的激奮少年,也在經年後,刺在這個辨不清麵容背部佝僂的中年人。
    “李桂手,你一個天生殘缺的怪物,還敢出來招搖過市,行醫救人?你也配?”
    “誰知道吃了他的藥會不會也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
    “李桂手,縱你醫術高超又如何,你這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行走於世。”
    “你永遠都不如我。”
    有人停在他麵前,目光如同俯視卑賤的螻蟻,高高在上的拂去袍邊塵埃,仿佛踏足這裏都嫌汙濁:“李桂手,你就看著我譽滿杏林,而你永遠。”
    他環視一圈,玩味笑道:“隻能躲藏在這個無人問津的醫館,真是,悲哀啊。”
    下巴一顆黑痣的男人低著眸,嘴裏說著悲哀,可眼裏卻閃爍著滿滿的惡意。
    李桂手猝然回神,身體不禁往後猛然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階梯之下。
    天憐?天何曾憐憫過,可,天不憐憫,他就要就此認命嗎?
    他,就真的甘心,苦學多年,默默無聞也就算了,還無法學以致用,治病救人。
    李桂手心中各種聲音都在不斷質問自己,他,真的,甘心嗎?
    “李大夫,該就診了。”
    薑回的聲音乍然打破了李桂手的回憶,李桂手呆滯片刻,怔然點頭,拾起髒汙袍角,狼狽的坐回蒲團。
    “伸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