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章 夜來幽夢忽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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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嬌杏在書房等了十幾分鍾,才見到夫君陰沉著臉出現。
    “老爺,喚我過來何事?”
    進到書房,賈雨村冷冷問道:“你收人東西了?”
    嬌杏猜到會是這事,於是答道:“就是一些書而已,她們帶了那麽些東西來,其他我都沒收……最後實在拗不過,就把幾箱書留下了!”
    “那你可知……箱子裏裝的什麽?”
    嬌杏答道:“我都看過了,全是新印的書冊,還有股子墨香呢!”
    她還是非常謹慎,開箱檢查沒問題後,這才留下了不值錢的書。
    “哼哼……你所有箱子都看了?”
    “這……看了兩個!”
    “一共幾個?”
    “三……四個!”
    冷著臉坐到椅子上,賈雨村冷冷道:“放在榻下的那個箱子,箱底放了一封信,其中一本書冊還有銀票,這你知道嗎?”
    “竟有此事?”嬌杏大驚。
    可看著丈夫的表情,嬌杏就知道不會有假。
    當了這麽多年官太太,她知道此事意味著什麽,於是便跪在了地上請罪。
    “老爺,我……”話還沒開始說,嬌杏就已經哭出來了。
    賈雨村本想罵幾句,可看到妻子這幅樣子,到嘴邊的話又都咽了回去。
    見夫君一直沉默,嬌杏便抬起頭來,麵帶擔憂道:“老爺……這……該如何是好?”
    歎了口氣,賈雨村站起身來,伸手將嬌杏扶了起來。
    “罷了,他們人還沒走,現在就派人還回去,今天就要辦妥……你知道是哪些家,現在就安排去!”
    老實說,嬌杏做事曆來謹慎周全,所以賈雨村對其非常放心,今日這種情況本質上是意外。
    “是……妾身一定辦妥!”
    “嗯……你先去吧!”
    對他這太子門人、堂堂刑部侍郎來說,剛才發生的都隻是小事,最讓他犯難的還是如何判案。
    思索好一會兒後,賈雨村逐漸有了眉目。
    明日再去請太子的示下,把整理好的名冊罪狀一並呈送,我再給出擬辦意見,由殿下處置就行……
    這其實是個昏招,但有時人考慮問題太久,加之考慮的因素太多的話,就會出現這種分不清主次情況。
    簡單來說,就是當局者迷了!
    當然,他也可以把擬辦意見給上司審批,但他不猜都知道老狐狸肯定不會簽,會讓他直接呈送內閣票擬。
    轉眼又是幾天過去,賈雨村總算把東西理好,程序上他還先給上司看,可他帶著文稿往“太子行在”去了。
    半個時辰後,賈雨村進到了府內,卻得知朱景洪不在府中,而是在城外的別院居住。
    比起老皇帝兢兢業業,朱景洪明顯更懂享受,所以是到城外撒歡去了。
    現如今距他回京,時間已過去半個月,這是極其忙碌的一段日子。
    所以今天一早,他便臨時決定出京度假,初步預計待上兩到三天。
    來都來了,加之發現時間還早,賈雨村又往城外趕去,今天他怎麽也得把事情敲定。
    又是一個時辰後,賈雨村來到了重兵把守的太子別院,被引入府說明來意後隻能安靜等著。
    別院占地麵積很大,景致也跟京中宅邸大不相同,是休閑玩樂的好地方。
    這次出府,朱景洪帶上了妻妾兒女,此刻都在別院後方的山林。
    有人在放風箏、有人設案作畫、有人在樹蔭底下棋、有人領著孩子們嬉戲打鬧……
    除了少數伺候的宮女,現場幾乎沒有多餘的人,至於侍衛和戍軍則在更遠處。
    “我不來了,不來了……放我下去!”
    山野之上,駿馬在疾馳。
    太子妃寶釵身著短襖馬麵裙,此刻緊張得驚叫著,朱景洪則是坐在她的身後。
    “掉不下去,你別叫了!”
    “你等一下,先等一下……”寶釵急得快哭了。
    誰知朱景洪卻道:“抓緊了,要加速了……”
    然後現場寶釵聲音更大了,好在周圍沒有旁人在,否則她這太子妃顏麵全失了。
    再說遠處,餘海正跟鄧安說笑,比起以往竟親熱了許多。
    原先襄王府三位總管,如今鄧安去了東廠,張平安去了禦馬監,就剩餘海一個人留王府。
    所以近兩年,餘海就比較孤獨,其他宦官比他輩分低,導致他連個說話的人都難找。
    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隻朱景洪在被獨孤淹沒,他手下人的也有這種趨勢。
    今日鄧安來匯報情況,事畢之後不太著急離開,這才跟與餘海閑聊起來。
    二人聊得正樂時,便有小宦官進來稟告賈雨村來拜,稟告朱景洪得餘海親自去。
    鄧安是個聰明人,在聽了小宦官講明賈雨村來意,並結合近些日子的情報,他就猜到了這廝來的目的。
    這時餘海已告辭離開,騎馬去找朱景洪去了。
    十幾分鍾後餘海回來了,於是鄧安便問情況如何。
    “殿下讓我找一份大明律,打發他走!”
    微微點頭後,鄧安說道:“我陪伱去會會他!”
    這倆太監往別院去時,另一頭山林之間,朱景洪夫妻二人同乘一馬,隻不過眼下速度慢了下來。
    “堂堂一個刑部侍郎,連本職都做不好?來找你作甚?”寶釵神色不善。
    朱景洪道:“還不是不想得罪人,這倒也不奇怪,誰在那個位置上都會犯難!”
    寶釵道:“犯難才顯忠心呢,若不能為君父分憂,高官厚祿養著他作甚!”
    朱景洪歎道:“你以為天下全是王培安?這賈雨村已是矮個裏選的高個了,能用也隻能湊合著用!”
    這是沒辦法的事,除非重新創造一個得利階層,否則治天下就得靠士大夫。
    再說的鄧安二人,此刻他倆來到了會客廳,見到了等候已久的賈雨村。
    “賈大人,太子殿下說了,判案是刑部的事,讓你依法判決便是,還特意讓咱家給你帶了一本書!”
    言罷,餘海向身後小宦官擺了擺手,後者便端著托盤走到了賈雨村麵前。
    這是太子所賜之物,賈雨村不敢有半分怠慢,當即勾著腰小心翼翼接過。
    看到竟是一冊《大明律》,確實是出乎賈雨村的預料,這讓他想到了很多事。
    而在他思索間,鄧安笑著開口道:“賈大人,殿下賜你書冊,其中意味……你可明白?”
    “明……明白!”
    鄧安依舊麵帶笑容,說道:“賈大人是聰明人,可有時候聰明過頭,也未必是好事……提醒你一句,做人啊別太精了!”如今的鄧安可不簡單,已是東廠的二號人物,僅次於秉筆太監程英。
    所以單從身份上論,鄧安就不比賈雨村低,教訓起來非常有底氣。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可若隻考慮自己得失,忘了主君……這樣的人,怕是難長遠啊!”
    這些話,猶如利劍刺向賈雨村心防,此刻他已完全醒悟過來,真正明白自己幹了多蠢的事。
    鄧安侃侃而談,指點江山之際,一旁的餘海卻想得更多。
    賈雨村是聰明過頭了,此時意氣風發的鄧安,有沒有表現過頭呢?餘海默默看著這一切。
    賈雨村離開了,鄧安二人則返回了圍場。
    路上,餘海問道:“你何必跟他說這麽多?”
    “咱們做奴才的,就得多為主子考慮,尤其是我在的東廠,監視百官風聞奏事,便是要替太子爺把這些人當官的看住!”
    “今日這賈化把案卷拿來,想讓殿下來替他背書受怨,其心可誅……殿下寬仁,咱們可不能讓殿下吃虧!”
    作為太監,哪怕做了司禮監秉筆乃至掌印,其權柄地位都來自於君主信任,政治上的忠誠是宦官的生命。
    沉默幾息後,餘海答道:“我倒覺得,少說多做更好!”
    歎了口氣,鄧安答道:“我跟你不一樣,咱們三個……都不一樣!”
    這話鄧安是有感而發,而所謂的不一樣其實並非天生,而是因形勢發展而導致的不同。
    簡單來說,就是朱景洪給他仨的定位不同,導致他們處於不同的位置,並有相匹配的做事風格。
    實打實的說,對於做髒事這條賽道,當年鄧安其實很不情願,可他根本就沒得選擇。
    見餘海不說話,鄧安半開玩笑道:“餘老弟,我跟張平安,其實都羨慕你!”
    很快幾天時間過去,在七月初八的這天,刑部對涉案官員的判決出爐,由刑部侍郎賈雨村呈送通政司。
    涉案官員分布於南北十一省,依律有二十八名官員被判斬首抄家、有八十六人被抄家流放、另有一百七十二人被判抄家。
    刑部這邊忙完了,接下來熱鬧的就是吏部了,因為這麽多的空缺要補人,其中一些肥缺自然有人盯上。
    且說刑部題本送至內閣後,由首輔大學士趙玉山親自票擬“照準”,然後送至禦前批紅。
    一次性處置這麽多官員,皇帝下旨召集廷議,內閣六部全都到場議事,其中也包括朱景洪這位太子。
    按理說皇帝可以直接批複,之所以搞這麽一出廷議來,完全是老頭兒導演的一場戲。
    作為主要演員,朱景洪遵照皇帝的指示,在廷議上對判決提出意見,希望可以對重判者網開一麵。
    朱景洪提出的建議是,將惡貫滿盈之人處死抄沒,餘者死刑、抄家這兩項則免去,允許涉案官員帶上一半家產,去到南洋新土宣揚王化。
    比起砍頭抄家流放,雖然去南洋也很凶險,相對來說還是有盼頭,畢竟這樣他們不是罪犯,而且還有巨額財富傍身。
    建議由朱景洪提出,也算是他施恩於士大夫,雖然這恩情也挺奇怪。
    對此,幾位尚書紛紛表示讚同,然首輔趙玉山卻有芥蒂,在他看來阻撓清丈的人都該死。
    當然趙玉山不傻,心裏不滿絲毫未表現出來,反而是第一個稱讚“太子仁厚”的人。
    於是刑部重新定罪,負責此事的還是賈雨村,隻不過他的心情更難受了。
    轉眼又是半個月過去,官員們的處置已安排下去,七月也已進入了尾聲。
    朱景洪說忙也忙,每天除了看內閣批答,就是去軍營、工坊轉悠,但享受的事可都沒落下。
    相比之下,皇帝朱鹹銘就苦逼了許多,如今南方清丈已完成一半,這是非常喜人的成績。
    他如今的想法是,自己趕緊把這件大事辦成了,就可以傳位給朱景洪享清福,所以每天朱鹹銘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入夜,累了一天的朱鹹銘,漫步走到了禦花園,思索著各地實情時,他聽到一陣悅耳的嬌笑聲。
    聲音讓他很熟悉,更引得他生出探訪之心,於是便循著聲音找了去。
    這個時候,誰會在花園裏?
    經過一處門洞,前方的情景讓他很疑惑,因為與他印象中景致不同。
    還有一點他竟沒注意到,剛才他散步時天都黑了,眼下卻已經是大白天。
    門洞前是一座池塘,池塘的另一側一座殿宇,此刻窗戶正敞開著,一個明眸少女正在梳妝。
    見得此女,朱鹹銘頓時愣住了,隻因那人……竟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清……清音?”朱鹹銘聲音微弱,生怕驚動了窗內女子。
    可他聲音再輕,卻還是驚動了窗內女子,正拿畫筆對鏡描眉的少女,竟然是轉過頭向朱鹹銘看來。
    四目相對,朱鹹銘一時竟愣住了,腦海中記憶不斷浮現。
    他想起來了,這是在靖王府後花園秋爽齋,此地是王妃最喜歡的居所。
    清音不是走了麽?怎麽,怎麽……朱鹹銘此刻很亂,但始終盯著妻子在看,生怕再失去自己的摯愛。
    他不敢開口,不敢攪亂這難得的相遇,誰知窗內女子卻微微一笑,極為親熱喊道:“四郎!”
    下一刻,這女子竟是站起身來,朝著一側屋子走了去,消失在朱鹹銘的視線之中。
    “清音,清音……”
    喊了兩聲之後,朱鹹銘循著記憶中的方向,朝著秋爽齋大門跑了去,腳步踉蹌卻絲毫不減速度。
    待他進到秋爽齋後,正廳偏廳毛毛躁躁找了個遍,終於是在後廊書房見到了妻子。
    少女端坐於書案後,此刻正低頭提筆寫字,見朱鹹銘突然進來便抬起了頭。
    確認是記憶中的發妻後,朱鹹銘再度踉踉蹌蹌衝去,而此時少女楊清音也站了起來。
    “四郎,你回來了!”
    “清音,你怎麽?”
    楊清音靠近過來,仰起頭看著朱鹹銘,隨後伸手摸向他的麵龐,蒼老的容顏花白的雙鬢,都讓楊清音麵露驚訝。
    “四郎,你……怎麽這麽老啦?”
    少女聲音宛如銀鈴,而朱鹹銘已垂垂老矣,此刻他盯著發妻目不轉睛,生怕下一刻又失去了她。
    “清音,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這是朱鹹銘最關心的問題,所以一連問了兩遍。
    他孤單寂寞,多少次的午夜夢回,他都思念著發妻還在,卻沒想到眼下夢已成真。
    楊清音麵帶笑容,看得朱鹹銘心中一暖,讓他枯寂的心得到了極大治愈。
    “我一直都在,從未離開過你!”楊清音緩緩說道。
    這一刻,朱鹹銘突然覺得,做皇帝真是毫無意義,與發妻相守一生無疑更重要。
    所以他已打定主意,等會兒就去奉天殿召集朝會,把皇位傳給老十三算了。
    然而就在這時候,不知何處傳來嬰兒啼哭,這讓朱鹹銘深感疑惑。
    “是源兒哭了,我去看看!”
    “源兒?”
    “連你兒子都忘了?”
    落下這句,楊清音轉身往隔間走去,朱鹹銘也立刻跟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