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8章 朱景淵的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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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分鍾後,朱景淳二人走出了乾清宮,此刻他倆皆神色凝重,眼眸深處還有藏不住的惶恐。
    “兩位殿下,主上有命,令臣晚些隨二位前往恭順王府!”
    朱景淳二人相視一眼,隨後便點跟倪二一道往宮外去了,很快他們一行出了皇宮,便向著東安門方向趕了去。
    當他們路過東安門時,朱雲笙竟還守在原地,隻不過是待在馬車內。
    她原本想叫住兩位庶兄,可看到了有錦衣衛一路跟著,便讓朱雲笙打消了念頭,打算等出了宮再找去問情況。
    於是在朱景淳二人出宮後,朱雲笙就坐著馬車跟了上去。
    出了東安門,朱景淳二人各自乘車分別回家,朱雲笙選則跟上了朱景浩。
    最終,朱雲笙趕上了朱景浩,二人馬車停在了一起。
    掀開馬車窗簾,朱景浩看到了朱雲笙,遂笑問道:“三妹,你這是?”
    “十五哥,今日你們匆匆入宮,所為何事?”
    朱景浩一時被問住了,禦前問對內容當然不能泄露,所以他必須要快速找到一番說辭。
    “哦……這個……十三哥找我們有事,說是明年與諸國舉行馬球賽,讓我與十四哥謀劃此事!”
    一直以來,他二人就醉心於玩樂,且馬球之事一直由他們負責,所以這番說辭非常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朱雲笙點了點頭。
    然後她也就沒再多問,與朱景浩閑話幾句後,這兄妹二人便相互告辭了。
    朱景浩回了王府,其王妃趙氏便來詢問情況,以往遇著事她倆都會一起參詳。
    但這次,朱景浩沒有說是怎麽回事,反而獨自一人去了書房,趙氏見他心情不佳也就沒追問,打算明天等丈夫心情好了再說。
    很快太陽西斜,朱景浩吃過晚飯之後,按其正常的作息時間該去聽曲,但他卻吩咐府中備好馬車。
    “去哪兒?”趙氏麵帶不解。
    “這些日子,六哥病得越發重了,我打算去瞧瞧他!”
    “你瘋了?去看他作甚?是嫌自己日子太滋潤了?”趙氏沒好氣道。
    “你這是什麽話,我們畢竟是兄弟,我去看看他……也是天理人情!”
    朱景浩說了一番空話,而後便乘車往恭順王府去了,剛才的場景在青陽王府也發生了一遍。
    冬日天黑得比較早,當朱景浩趕到恭順王府時,王府內外已亮起了燈火。
    兩輛馬車一起到了這裏,正是朱景淳兄弟二人。
    二人下了馬車後,才剛進了王府大門內,就看見了倪二站在承運門外,左右還跟著兩名手捧錦盒的校尉。
    “拜見二位殿下!”倪二大禮參拜。
    “就是這兩樣東西?”朱景淳問道。
    “正是!”
    朱景淳上前一步,從一名校尉手中接過一個錦盒,然後他便看了身後的朱景浩一眼,後者於是也上前來接過另一個。
    早在兩年前朱景淵被削爵後,除了他嫡長子一家人,其餘兒子們都各封爵位自立門戶了。
    如今這王府內,朱景淵夫妻和朱慕榆夫妻二人,便隻剩下幾個年少的兒女,外加負責伺候的二十名宦官侍女。
    比起睿王府全盛時,眼下恭順王府的人員配置,稱得上是無比的寒酸。
    兩年以來,朱景淳二人極少踏足此處,上次來已是一年多前的事,即便那時恭順王府便已敗落,但也沒現在這種冷清的模樣。
    “十四叔、十五叔,夜晚到府……不知……”來迎接的是朱慕榆,比朱景淳二人隻小七八歲。
    以往朱慕榆是很傲嬌的人,可自從老爹被削爵以及王府被圈禁後,這小子就很識趣的安分下來。
    此前朱景淵鬧騰時,他便聯合眾兄弟們一起,把老爹給軟禁在了府中,可以說務實且果決。
    也因為他的務實,導致朱景淵什麽事都防著他,所以朱慕榆是真的以為,老爹病得已經起不來了。
    所以,當朱景淳說是來探視朱景淵時,朱慕榆便覺得合情合理。
    但在下一刻,他就意識到了情況不對,畢竟這兩位與自己親爹不睦,一年多都沒登門拜訪過,怎麽突然就過來探視了,而且還是一起造訪。
    “我爹實在病得重,如今除母親貼身照料,已經不見外客!”
    看著這個曾經傲的很的“大侄子”,朱景淳冷冷道:“難道我們是外人?”
    “趕緊帶路!”
    “這……”
    朱慕榆正犯難時,在其身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喲,他十四叔叔,為何這般火氣?若是榆兒有招待不周之處,你們責罰便是了,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說話的人便是陳芷,雖已不是親王正妃,但曾經的虎威猶在,此刻出場還是鎮住了朱景淳二人。
    沒辦法,在過去近二十年時間裏,朱景淳二人都被睿王府死死壓製,這帶來的心理壓迫很難短時間消除。
    沉默幾息後,一直沒說話的朱景浩開口道:“六嫂,我們是來探視六哥!”
    前幾日的搜查,讓陳芷知道朱景淵還沒死心,最要命的是事情又敗露了。
    所以陳芷這幾天處在惶恐中,此刻看起來就格外的疲倦,但她明白朱景淳二人前來不簡單。
    “你們是奉了旨?”陳芷問道。
    依照她的判斷,如果不是皇帝叫這兩人來,他們是絕不可能過來。
    事實上,其他宗室眾人也是如此,哪怕連朱景淵的其他兒子,非必要的情況下也不會過來。
    朱景浩沒有過多解釋,而是說道:“我們是來探望六哥,請帶路吧!”
    即便周圍沒有其他人,朱景浩也顯得非常謹慎,沒有捅破那一層窗戶紙。
    但無論陳芷還是朱慕榆,都明白這二人定是奉旨而來,於是也就隻能領他二人前去。
    以往朱景淵是裝病,但在這次事敗後他就真病了,以至於眼下已臥床不起。
    剛剛才喝了藥,朱景淵雖是疲倦無比,可卻怎麽也睡不著。
    正在他睜著眼,望著床頂紗帳時愣神時,門口傳來了侍女稟告聲:“王爺,青陽王殿下、靜海王殿下來了!”
    下一刻,在陳芷和朱慕榆陪同下,朱景淳兄弟二人進到了屋內。
    朱慕榆加快了腳步,來到床邊提醒道:“爹,十四叔、十五叔來看你了!”
    朱景淵已經看見了兩位幼弟,他似乎感覺到了一些事,於是便掙紮著要坐起來。
    正常情況下,朱景淳二人該上前來,告知朱景淵歇著便是,可他倆就站在原地看著。
    於是朱慕榆隻得上前攙扶,讓老爹從床上坐了起來。
    “十四弟,十五弟……許久不見你們了!”朱景淵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可惜這倆人都未回應,讓這屋子裏的氣氛格外尷尬。
    幾息之後,隻聽朱景淳開口:“六嫂,我們與六哥有話要說,你們先回避吧!”
    這話就更不簡單了,無論朱景淵還是陳芷,此刻內心都有強烈的不安,即便朱景淳的語氣很平靜。
    見朱景淳神色堅決,陳芷隻能帶著朱慕榆走出房間,關上門之後在庭院內等待。
    看了一眼朱景淳各自拿著的禮盒,朱景淵便開口道:“我做的那些事,聖上都已知道了?”
    “不光聖上知道,我們也都知道了!”朱景淳答道。
    “唉……我自詡算無遺策,實則蠢笨如豬,如今事敗我願賭服輸,他打算如何處置我?”
    沒等朱景淳二人開口,朱景淵便道:“削爵也好,貶為庶人也罷,俯首稱臣也好,跟他演兄友弟恭的戲也行,我都接受!”
    “他若實在氣不過,發配我去鳳陽高牆等死,我也認命了!”
    朱景淵表現得很坦然,他所設想的最壞結果,便是被剝奪一切發配鳳陽。
    然而,房間內再度陷入沉默,朱景淵強壓下的不安,此刻便如巨浪重新襲來,讓他已是難以裝出淡定。
    “聖上讓你選擇,如果你認罪自盡並上表請罪頌聖,他可以追贈你親王爵位,並特許你安葬於先帝陵園!”
    待朱景淳說完後,朱景浩跟著說道:“如果你拒不認罪,那你將會被我二人告發,因謀逆罪你夫婦及嫡嗣被賜死,餘下家人被逐出宗譜後發配鳳陽!”
    言罷,朱景淳二人各自上前,將手中錦盒放在朱景淵麵前打開,裏麵分別是藥丸和白綾。
    在朱景淵看來,如今朱景洪已做了皇帝,殺他這嫡兄注定會背負罵名,加之父母臨別時都有告誡,要兄弟之間和睦相處……
    所以朱景淵認為,無論從大局還是孝道來說,隻要他在最後時刻臣服,朱景洪都不會殺他這位嫡兄,這也是朱景淵有恃無恐搞破壞的原因之一。
    而眼下,自以為萬無一失的保障消失不見,朱景淵整個人便再難淡定了。
    恐懼、後悔、悲傷、迷茫、心痛……亂七八糟的感覺,全都湧上了他的心頭。
    原本朱景淵身體就虛弱,此刻遭受如此重擊竟直接垮了,整個人從床上癱倒了下去。
    站在原地,朱景淳二人看著這一切,他們心裏其實也不好受。
    天潢貴胄又如何,走錯路還不是死路一條,現在的朱景淵未必不是日後的他們。
    且說朱景淵躺在地上,不過在短短十幾秒時間內,他的腦海中閃過了這一生的高光畫麵。
    從小就聰明,然後被父親看重,之後又受封親王,再之後勢壓太子……
    他的前三十年人生,有無數得意驕傲的事,但這些竟成了勒死他的繩索,讓他深陷於謀奪皇位的魔障,最終引來今日這殺生之禍。,
    皇帝所謂的選擇,其實是讓他別無選擇,要麽一人死要麽全家死。
    生命是人最寶貴的東西,越是在臨近死亡的時候,就越是舍不得離開人世。
    所以,即便被恐懼包裹,朱景淵仍不放棄求活的希望。
    人的潛力是巨大的,栽倒下去不過十幾秒鍾,朱景淵竟又掙紮著坐了起來,隨後連滾帶爬靠向了兩位幼弟。
    “十四弟,十五弟……我要見老十三,不……我要見聖上,我要見聖上,我有話向他陳奏!”
    拉著朱景淳二人衣衫下拜,朱景淵驚恐得像個無助的孩子,涕泗橫流祈求著兩位弟弟。
    朱景浩冷臉以對,而朱景淳則是俯下身來,用手摁住了兄長不讓其亂動。
    “六哥,聖上不會見你,你還有一個時辰考慮,之後要麽我們帶走你的遺奏,要麽明天北鎮撫司就來抄家!”
    這時朱景浩接著開口:“君子死而冠不免,六哥……從容一些吧!”
    這當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對朱景淵來說確實是好話,畢竟死得有尊嚴些總是更好。
    朱景淵淚水止不住外流,從抽泣轉為哭泣而後又逐漸收聲,時間又過去了七八分鍾。
    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朱景淵道:“我想見見你六嫂,交代一些事情!”
    朱景淳二人對視一眼後,便見朱景浩轉身去開了門,然後將陳芷二人叫了進來。
    陳芷隻聽到裏麵有人哭,卻沒聽清這兄弟三人談話內容,但此刻也知道情況極為不妙。
    當著朱景淳二人的麵,朱景淵把自己的罪行講了一遍,聽得朱慕榆是目瞪口呆,他知道老爹陰險但沒想到如此無下限。
    所以即便朱景淵還沒說完,朱慕榆便意識到老爹已是將死之人。
    隨後,朱景淵把皇帝的選擇道出,第二個抄家滅族的選擇,更是把朱慕榆嚇得半死。
    “榆兒,今晚之事萬不可入他人之耳,為父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要提醒你……往後行事一定要謹慎,萬不可招惹是非!”
    “為父心亂如麻,向陛下請罪並稱賀的奏表,就請你來……你來替為父代筆吧!”
    聽到這些話,朱慕榆也流下了淚水,而陳芷已是泣不成聲。
    這無疑是人間慘劇,一旁看著的朱景淳二人心中越發難受,但卻不敢表現出任何憐憫。
    這裏雖無旁人,可一會兒出去若被倪二察覺,稟告上去讓皇帝懷疑他倆的態度,對他二人來說便是災難。
    擦幹臉上淚水,朱景淵徐徐說道:“十四弟、十五弟,我的最後這點兒時間,就讓你嫂子陪著我吧!”
    這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後,便轉身往房間外走了去,朱慕榆雖依依不舍但也一道出去了,畢竟他還得完成一份奏表。
    房間內,便隻剩下朱景淵夫妻二人,陳芷縮在丈夫瘦弱的懷中,還是無法抑製住哭泣聲。
    “殿下,一定還有辦法,一定還有辦法……”
    無論朱景淵多麽混賬,對陳芷來說都是她的夫君,是她摯愛一生的夫君。
    結發為夫妻,恩愛不相疑……多年前成婚時的誓言,早已鐫刻在他二人內心。
    陳芷對朱景淵有多不舍,後者對她的感情便是如何。
    聽著陳芷語無倫次的話語,朱景淵用盡最大的力氣將她抱緊,而後流淚說道:“芷兒,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啊……”
    “當年你我舉案齊眉,讀書寫字、下棋撫琴、烹茶繪畫……如今想來,是何等愜意之事!”
    “隻可惜我醒悟太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我死不足惜……卻苦了你跟著我工於心計,堂堂靈慧才女非但學未得用,卻最終落得個孤苦終老!”
    見朱景淵仍要繼續說下去,陳芷直接伸手捂住他的嘴,而後決然道:“殿下,臣妾不悔,臣妾不悔!”
    “殿下若赴黃泉,臣妾願與你同行!”
    陳芷決定殉情,足可見其深情,這讓朱景淵無比動容,更覺得自己辜負了這樣的好妻子。
    當然,無論出於情感還是理智,朱景淵都不可能讓她殉情,畢竟陳芷還得活著繼續演戲,粉飾大明皇室那可笑的親情。
    二人一番互訴衷腸後,限定的時間也就到了。
    “愛妃,自縊而亡死狀極慘,我不願意!”
    努力擠出笑容,朱景淵說道:“你替我……把藥取來,送我最後一程吧!”
    陳芷也是堅韌之人,在接受事情結局之後,此刻強忍著巨大的傷心,走向了不遠處的錦盒。
    “殿下,下輩子……萬不可再入皇家!”
    拭去妻子眼角淚花,朱景淵接過那鮮紅而致命的藥丸,笑著說道:“好……下輩子我做個窮秀才,你是私塾先生之女,我們琴瑟相合平凡過一輩子!”
    言罷,他將藥丸吞入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