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金杯共汝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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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英殿賜宴,能在今日到場的官員,要麽是朝中實權派,要麽是功勳卓著之人。
    有人挑在這個時候哭,顯然其用意不簡單,朱景洪雖未表露出異樣,但卻很關心這件事的真相。
    宴會正常進行,各項儀式陸續進行,大概半個時辰之後,調查情況匯報到了朱景洪處。
    “使臣哭訴隻為一事,其國內男女連年被捕,然後被發賣到大明各地,一些縣域以致十室九空,數十裏無人煙……”
    也就是說,有人在日本做起了人口生意,而且看這樣子還做得很大,大到離譜的那種。
    不用說,肯定又是安東行都司的爛事,想起兩年前才查過的孫紹祖案,以及更早兩年的九邊擄掠人口案,此類事件真可謂是禁之不絕。
    為何禁之不絕?其實就是利益太大,可以說是無本的買賣。
    “要查,嚴查……朕倒要看看,是哪些人窮到這般地步!”
    於他這位皇帝來說,倒賣人口的事可以靠後,無視他連番申飭還頂風作案,便是不可饒恕之罪。
    “是!”
    宴會照常在進行,朱景洪不可能為這點兒小事,來破壞今日大宴的良好氣氛,但做必要的警示還是要的。
    “朕有話要說!”
    現場觥籌交錯聲音嘈雜,他要講話便要現場安靜,說這話是讓宦官們叫停眾人。
    “肅靜……”
    司禮監太監的話,比糾察禦史管用得多,隻喊了兩句現場就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麵向皇帝而坐。
    禦座之上,朱景洪舉起酒杯,在場眾人盡皆起身,而後雙手捧杯彎腰而立。
    “剛才酒已過三,朕說今日之樂,當屬諸位功臣,不攪你們的興致……”
    “然則今日之盛會,實在令人向往之,朕豈可超然其外?”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都笑了,皇帝如何親和讓人心安,往後的好日子可還多著呢。
    “世祖重定江山,先帝開拓進取,如今天下安定,朕方不負祖宗付托!”
    又把酒杯舉高了些,朱景洪興致高漲:“今日大慶……朕與眾卿共樂!”
    隨即朱景洪起身,而後繞過禦案,聲音越發響亮:“眾愛卿,與朕共飲!”
    “陛下請!”底下眾人皆道。
    君臣共飲之後,將酒杯交給隨行在側的餘海,朱景洪卻站在了原地沒動。
    他既站在丹陛之上,眾人便知他還有話要講,於是都繼續恭敬站在原地。
    “諸位都是功臣,今日皆春風得意,然極樂之中……朕卻心生憂慮!”
    這話味道就不太對了,尤其是在當下這種時候,本不該出現這種不合時宜的話。
    可皇帝這樣做了,那麽顯然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聰明一些的人此時已得弦外之音,知道定又是有人闖禍了。
    徐徐走下台階,朱景洪緩緩道:“所謂得意忘形,諸位切不可恃功而驕,乃至於驕橫跋扈……橫行不法!”
    聽到這裏,剛才察覺到什麽的將領,此刻已在心裏道了句“果然”。
    當然,那些政治敏銳度低一些的人,也在陸續意識到問題所在,畢竟現場沒有笨的人。
    在台階“腰部”位置站定,此刻朱景洪與眾臣距離更近了些。
    在環視現場眾人之後,他方接著說道:“大明有律法,卿等為朕之肱骨,朝廷功臣,若有犯禁之舉……朕該如何處置?”
    是啊,該如何處置呢?難道因為你是功臣,大明律法就管不了了?
    當所有人心中得出答案時,朱景洪已是轉過身去,沿著禦階拾級而上。
    現場異常安靜,所有人都看著走向高處的皇帝,這一刻君臣之間宛隔天淵。
    隨後,現場響起了一道冷冽的聲音:“當年太祖爺大宴功臣,曾諭臣下曰:金杯共汝飲……”
    說到最後一個字,朱景洪已走完了台階,然後他便再度轉過身,露出了極為嚴肅的表情。
    這一刻,現場眾人盡皆俯首,哪怕是心裏沒有鬼的人,也都不敢與朱景洪對視。
    “白刃不相饒!”
    這五個字,朱景洪的聲音不是很大,但聽在眾人心中卻如炸雷。
    白刃不相饒,這不是一種修辭手法,而是客觀上就存在的事實,當年太祖是真的殺得人頭滾滾。
    當然,不是所有皇帝都有足夠底氣,當眾對臣工講“白刃不相饒”,但朱景洪絕對底氣足夠。
    而後宴會繼續,其中氣氛卻有微妙不同,但表麵上還是非常和諧。
    “白刃不相饒”這五個字,所有人都記到了心底,隻不過有多少效用卻難說。
    世人大多逐利,隻要利益足夠別說犯法,連掉腦袋的事情一樣敢做,絕不是一句話能嚇住。
    武英殿賜宴就這樣過去,但日本使臣哭廷這件事,卻還在持續發酵中,涉事相關之人已在奔走。
    轉眼之間,一個月的時間過去,相關情況已逐漸查清楚。
    情況很簡單,女真人在近五年時間內,至少往外倒賣了五十萬人。
    沒錯,是五十萬人,這是個很離譜的數字,因其而受害人至少幾百萬,而當下日本人口也就一千三四百萬。
    人口販賣的流向,隻有少數是去到內地各省,其餘大部分去了東北區域,一些大地主在此買了地,需要大量的人手去開荒。
    當然,還有一些將領在南洋諸島圈了地,也需要有人去開墾種地,反正奴隸市場缺口非常大。
    因其符合各方麵利益,所以此事已在暗中運行數年,且牽扯到了太多的人。
    這裏麵,牽扯到很多官員士紳,而且是非常非常之多,要不要處置朱景洪需要考量。
    他可以選擇不深挖,隻處理明麵上涉案的女真人,這樣就不必太糾結。
    買賣倭人本身是否犯法,也是朱景洪糾結的一點,至少不能和明人相提並論,為這些人處置太多人,似乎也顯得內外不分了。
    當然,此刻朱景洪更在意的,是在這次事件之中,南鎮撫司又一次讓他失望。
    稟告情況的正是李文釗,此刻他亦頂著莫大的壓力,就和兩年前孫紹祖案發時差不多。
    而且,他又遇到了跟此前一樣的質問。
    “為什麽不向朕陳奏?”
    是啊?為什麽呢,畢竟這次的事情,沒有涉及到皇帝愛將,而且朝鮮的千戶是新派的人。
    “是也牽涉其中,拿了人家封口錢?”
    “回……回稟陛下,朝鮮千戶所無人牽涉其中,隻是……”
    朱景洪沒有說話,這意味著讓他繼續說,李文釗自然體會得到。
    “隻是那倭人蠻野,下麵人以為……不比尋常百姓,所以……以為……這並非要緊事!”
    李文釗此刻提到的原因,便是朱景洪糾結的第二個點,即朝廷官員未將倭人平等看待。
    “且在正統年間,朝鮮千戶所就有上奏,當時先帝並未在意,所以後麵也就沒再報了!”
    和上次不同,這次李文釗認真做了解釋,而且他這番話比較有道理,朱景洪倒也不好再挑錯了。
    殿內沉默了一陣,而後朱景洪便讓李文釗退下,接下來他要思考如何解決。
    這事急不得,所以他打算召集廷議,聽取意見後再給事情定性。
    很快又是兩天時間過去,朱景洪的廷議還沒開始,女真各部請罪的奏本先到了。
    說是請罪,但其實各部在文書裏,主要內容是給自己開罪,重點是把“搶人”的進行了辯論。
    這人都說是合法買賣,跟當地權貴們錢貨兩訖,自己隻不過是賺點兒差價,絕對沒有強買強賣的事情。
    之後廷議舉行,參與議事除內閣六部,還有五軍都督府幾人。
    對這件事的定性,現場主要有兩種意見,總結起來是文官認為有傷天和,而武將則認為買賣你情我願。
    掰扯了好一陣,最終雙方達成一致,往後不能再這麽幹,畢竟朝廷也得要些體統。
    這件事已經傳開,各國都在看大明的回應,如果完全不管不顧的話,便會讓各國感到寒心。
    事情議定,以前的事就不再追究,但往後不能再這麽幹。
    此後朱景洪還專門下旨,嚴令軍中諸將尤其駐外將領,要以維護地方安定為要,切不可有損害外藩之舉。
    轉眼之間,時間來到了乾盛四年臘月,再過些日子就將進入新的一年。
    臘月初六,執掌內閣十三年首輔趙玉山,正式卸去文華殿大學士之職,內閣之中便空出了一個位置。
    這個位置,理論上來說有三個人可以接掌,分別是戶部尚書何顧謹,禮部尚書賈雨村,以及兵部尚書高誌文。
    相比較而言,高誌文資曆稍微淺些,所以朱景洪主要考慮前兩位。
    當然,如今他對朝局掌控力強,隨便安排誰都可以,恰因如此他才決定召集廷議推選。
    廷推時間定在了臘月初十,也就是當日常朝結束之後。
    臘月初八,距廷議開始還有兩天。
    今日臘八節,朱景洪到了坤寧宮,召集了一眾妃嬪一同慶賀節日,年末了節慶多是難得的放鬆時機。
    和尋常百姓一樣,皇家也得要喝臘八粥,隻不過熬煮更精細,材料更珍稀而已。
    加上選秀的那一批人,朱景洪的後宮有二十多人,所以正殿內坐得滿滿當當。
    除了妃嬪們,偏殿內則是他的兒女們,年長的已經懂規矩安坐,即便年幼的在這正式場合也很本分。
    “前些日子,金陵那邊送了些海產來,說是精心挑選所得……陛下一會兒可得用些!”
    這自然是寶釵在說,她所提到的金陵那邊,其實指代的就是薛家。
    微微點頭後,朱景洪問道:“如今薛家所行海貿,收益如何?”
    之前夏月桂來京批船,雖是被寶釵壓了回去,但兩年貿易越發興盛,朝廷在發放許可上放寬了管製,所以不靠寶釵薛家也拿到了許可。
    當然,他們行商規模不是很大,畢竟如今也是堂堂伯爵,總還是要為皇家維護顏麵。
    在朱景洪管製下,如今勳貴未在其中參與太多,隻因在朱景洪看來軍事貴族主要任務是打仗,去做生意隻會拉低他們的戰爭素養。
    “小打小鬧罷了,也就有十來條船!”
    十來條船其實已經不差,但在他們這些人眼裏,確實是顯得微不足道。
    朱景洪又問:“聽說薛家,在南洋也買了土地?”
    這是第二個問題,而且是連續問薛家,這便讓寶釵警覺起來,因為是他們又闖禍了。
    但她不動聲色,答道:“是買了一些,朝廷鼓勵世家大族去開墾,還給了免稅等各種優待,薛家也算是聽從朝廷征召!”
    不隻是南洋,還有東北區域,都是朝廷鼓勵開發的地方。
    這幾年不少世家大族,都派出了家中庶子等去開拓,這也是奴隸需求陡增的緣故。
    “是啊,要走出去,隻有對外開拓,那才是強國之要!”
    土地兼並困擾著封建王朝,而對外開拓把蛋糕做大,亦或者點科技解放生產力,都能延長王朝周期律。
    朱景洪不敢想萬世,隻想著憑借自身努力,擴大國家民族的生存空間。
    剛才問話,不過是隨便一說,所以接下來便轉移了話題。
    哪知他這臘八粥還沒喝完,餘海就急匆匆來到了他身邊,顯然又是有不好的事發生了。
    “陛下,北鎮撫司呈報,臘月初三江北泗州爆發民變,初四下午泗州城破……”
    餘海話還沒說完,朱景洪便已放下勺子,臉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泗州在江北省東部,洪澤湖以南的區域,此地平坦土地肥沃,曆來都是朝廷稅賦重地。
    這樣的地方爆發民變,確實很出乎朱景洪的預料。
    “泗州?”
    “正是!”
    寶釵來自金陵,對臨省的泗州還算了解,此刻也是滿臉詫異。
    “陳雲泰在何處?”
    “回陛下,在乾清宮外後候召!”
    於是朱景洪也不耽擱,便起身往乾清宮外去了,這個時候他已無心思品臘八粥。
    皇帝起身,一眾妃嬪盡皆起身恭送,待朱景洪離開後眾人方重新就座。
    “怎麽了?”黛玉上前詢問。
    寶釵歎道:“江北泗州發生民變……看來這個年啊,是過不消停了!”
    “泗州民變?”黛玉也感到驚訝,她也知道泗州富庶。
    寶釵道:“原以為今年仗打贏了,天下就能太平一些時日,如今看來實為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