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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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醜咳嗽得頗為狼狽,趙麗櫻也察覺到自己好像不該這麽說。
    她道歉道:“對不起啊,說了髒話。主要是陳諾那些腦殘粉真的太可恨太霸道。陳諾的路人緣,全都是被她們敗光的。”
    “我朋友其實當時就勸了我,說張一一導演和張繼中導演這兩個人的組一定不要報,因為跟陳諾那個人沾邊就沒有好事。他粉絲都有點瘋,肯定啥事都做得出來。哎,但我沒有聽她的,現在說實話挺後悔的。”
    蘇團長笑了起來,說道:“看不出來啊,小趙,你長得像個初中生似的,居然還挺凶。”
    趙麗櫻不好意思的道:“主要是太氣人了。對不起啊,團長。”
    霍小四若有所思的說道:“陳諾,馬上要播的神雕俠侶裏麵,演楊過的是不是他?”
    “對,就是他。”
    霍小四問道:“你這個選秀跟他有什麽關係?”
    趙麗櫻道:“因為現在網上的人說,張一一導演的那條廣告片就是跟陳諾一起拍,所以她們才來的。她們都不是真的想和張一一導演拍戲。”
    蘇團長笑道:“你是真想跟導演一起拍戲?為什麽?”
    趙麗櫻愣了愣,猶豫了一下,說道:“因為我以後想當演員。”
    她盯著麵前的桌子,臉蛋有點微紅,羞澀的神情就像在冬天裏藏匿好的春光,被人掀開了一點點藏身的布簾,於是身處寒冬,也仿佛看到百花盛開的景象。
    房間裏好像時間凝固了,霍小四看著她的樣子,眼睛都有點直。
    蘇團長夾著一筷子土豆絲,怔在當場,最後把土豆絲送進嘴裏,問道:“唔,當演員……嗬嗬。”
    看著蘇團長的表情,趙麗櫻小心翼翼的問道:“蘇團,怎麽了?你覺得我不行是嗎?”
    蘇團長搖搖頭,道:“年輕人有夢想是好事。”
    趙麗櫻的神情很認真,眸子裏的光堅定得好像一塊頑石。
    而人一旦認了真,無論說出來的話有多肉麻多中二,她自己都不會覺得。
    就像趙麗櫻現在一樣。
    小醜聽到她用很輕的聲音重重的說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蘇團長,我知道這很不容易,但是我肯定不會放棄的。”
    蘇團長默不作聲的喝了一杯酒,過了一會兒,突然道:“我做這行也有六七年了,招進來的每一個女生,就沒有不想做演員的。在你之前,我團裏有個女孩,她和你一樣,也是想做演員。我勸了她很多次,演員這條路不好走,可她不信。”
    “前前後後兩三年,她去見了很多人,什麽導演副導演,什麽老板製片人,沒有一次成的。一次都沒有,最多隻是讓她去跑了個龍套,掙的錢還不夠來回路費。在這個過程中,我就眼睜睜的看著她,和你現在差不多的樣子,變化得麵目全非。”
    “年前,她說都沒說一句就去了我們市裏另外一個團,理由是那邊的團長說,可以給她介紹角色。嗬嗬。”
    蘇團長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帶著一點醉意,繼續說道:“其實我也沒有資格說她,因為我也做過同樣的夢。我去京城,去浙江,去上海,去各個劇組打拚了將近十年,在此期間,我結了婚,有了小孩,可那個時候我像著了魔一樣,什麽家庭孩子,全都不顧,就覺得我能行,我可以火。”
    “結果呢,到了最後,我想回頭,但已經回不了。老婆跟我離了,小孩也跟著她走了。如今的我,什麽都沒有剩下。”
    蘇團長說了很多,一邊說一邊喝,說完之後,他那一瓶二鍋頭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蘇團長的酒量不錯,一瓶二鍋頭也看不出來有多醉,去前台結了賬,春節期間,四個人吃這麽一頓家常便飯都花了110多。
    付錢的時候,蘇團長麵部肌肉都在抽搐,好像心裏很痛的樣子。
    最後在飯店門口,蘇團長說道:“明天早上9點,郎坊百貨門口集合,明天上午下午都有演出。我接了個百貨公司的大單子,接下來一個星期,大家辛苦辛苦。其實市區的錢好掙,等過段時間,市區沒業務,我們就要下鄉了,到時候啊,掙的才都是辛苦錢。”
    大家都紛紛點頭。
    之後,四個人就各自離開了。
    拿著手裏的30塊,小醜猶豫了又猶豫,最後還是決定頂著夜晚的寒風去坐公交車。
    這一次出來,他全身上下一共帶了1000塊。租完房之後,置辦完生活用品,就隻剩200多塊,而且現在每天還要吃四頓。
    打車,他是真的舍不得。
    現在時間並不算太晚,隻是冬天的天黑的很早,7點就已經黑透了。一路上沒有什麽擋風之處,雖然他裏麵穿了保暖內衣,但身上的西服完全頂不住夜風的吹襲,一路上都抱著雙臂瑟瑟發抖。
    一路走了十多分鍾,才走到公交車站。
    趙麗櫻其實一直跟在小醜背後,她看著他踽踽獨行的背影,其實幾次都想開口叫住他,但又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直到了這時,他們一前一後的到了這個公交車站,她才裝作剛發現的樣子,說道:“嗨,你也在這兒啊。”
    小醜轉頭,也有些驚訝,“啊,你也在這兒坐車?”
    “嗯,你去哪?”
    “銅柏村。你呢?”
    “我也是!”
    兩個人對了對地址,才發現,兩人租的房子居然並不遠,隻有50多米的距離。不過也不奇怪,銅柏村這地方本身就是廊坊租房的首選之地,主要是房租便宜,所以很多年輕人都在這租房。
    這時公交車來了,兩人趕緊上了車,車裏很明亮,空調也很足。讓小醜不禁鬆了口氣,跟趙麗櫻一起坐到了公交車中間的一個空座上。
    他們座位前排有一個抱著一個小女孩的婦女。
    女孩大概5,6歲的樣子,長得挺可愛,梳著齊劉海,對他非常好奇的樣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盯著他一直看。
    他和小女孩對視了一會兒,突然朝她做了個鬼臉。
    小女孩咯咯的笑了起來。
    但她母親回過頭來,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抱著孩子走到公交車前麵去了。
    趙麗櫻不禁笑了,好奇道:“你每天在外麵都上著這個妝嗎?”
    小醜點點頭道:“對啊。”
    “會不會很多人都像剛才那樣,有點怕你。”
    小醜笑了笑,道:“其實也不會,我畫得也不嚇人,對吧?”
    趙麗櫻突然發現,小醜可能比她想的要年輕些。
    最開始,她以為他大概在26,7歲的樣子,但現在湊近了,她發現好像對麵臉上的皺紋都是畫出來的,而且,剛才的笑聲也比他說話聲音更加清脆。
    她問:“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聽蘇團他們叫你小王。”
    “哦,我叫王響。”
    “王響,嗯,我叫趙麗櫻。”
    “我知道,之前聽你說過。”
    趙麗櫻覺得他的口吻有一絲絲親昵,似乎跟她是熟人似的,這一點奇怪的感覺在她心裏一晃而過,她也沒有在意,問道:“你頭發在哪染的?我覺得挺好看的。”
    “理發店。”
    趙麗櫻好笑道:“我當然知道是理發店。是哪家理發店,感覺染得挺好,改天我有錢了,我也想去染個頭發。”
    小醜想了想。
    他這頭發是年前在京城染的,是齊雲天找的一家專門給明星打理頭發,過年也不休的理發店,花了好幾千,才染成了現在這樣子。那家店的名字叫什麽,他是真的沒有留意。
    “名字忘了。”小醜一五一十的說道。
    趙麗櫻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臉上的妝呢?你是自己畫的?”
    小醜點頭道:“嗯。”
    趙麗櫻感歎道:“每天卸妝很麻煩吧。”
    確實麻煩。
    他托李邇的關係,在京城找了個老師,專門學了一下化妝技術。對方據說是國家京劇團裏最牛逼的化妝師,過年期間專程為他抽出兩天時間,他跟著學了一天多,現在能做到一個人在一個小時之內,畫出一個勉強看得過去的小醜妝。但每天上妝都差不多要一小時,麻煩得要命。
    小醜歎了口氣,道:“對。”
    趙麗櫻又問道:“你在明明喜劇團工作多久了?”
    他算了算,道:“初八來的,剛好一周。”
    “哦。”
    兩人聊了一會,主要都是趙麗櫻在問,小醜在答,然後兩個人在同一個站下了車。
    又並行了幾分鍾,趙麗櫻揮手說了聲拜拜,就上了路邊的一棟小樓。
    小醜租的房子是在一個城中村裏麵。
    三層樓的小樓房,二樓和三樓被屋主改成了一個個的很小很暗的單間,包暖氣費150塊錢一個月,裏麵有一張木板床,一個便攜衣櫃和一張桌子。
    除此之外,廁所和廚房都是公用的。
    他先去上了個廁所才進了房間,坐到桌子邊。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咖啡色的筆記本,開始在上麵寫著什麽,寫了可能有10多分鍾,房門被人敲響了。
    “咚咚咚。”
    “小王,小王在不在?”
    他把筆記本收好,重新放進抽屜裏,走過去打開門。是房東,一個叫周叔旺的50來歲的男人。
    周叔旺有些吃驚的問道:“喲嗬,小王,你怎麽化成這個樣子?”
    他笑嗬嗬的說道:“我剛才去上台表演了,還沒來得及卸妝。有啥事嗎?周叔。”
    “是有點事。”
    周叔旺自然而然的越過他進了屋,先在逼仄的屋內轉了一圈,四處打量了一翻,一屁股坐在他才睡了幾晚上的嶄新床單上。
    “前幾天你租俺家房子的時候,說是你在找工作?”周叔旺說道。
    他點頭道:“是啊,周叔。”
    “看你高高大大的,力氣應該不小。我這有一份工作挺適合你。我親戚開的環衛公司,想找個環衛工人,每天早上去街上收垃圾,一個月800塊。做的事很輕鬆的,就是早上6點鍾,坐著車去街上轉一圈,把垃圾桶裏的垃圾倒進車裏,運到垃圾站,最多幹到中午就可以下班。你做不做?”
    小醜道:“周叔我已經找到工作了。”
    周叔旺不屑道:“就你現在幹的這個?演小醜有什麽前途。我給你介紹的這個工作真不錯,穩定。但我要提前說好,你得先給我500塊錢中介費,畢竟,這麽好的工作,是吧。我收點介紹費也是應該的。你說呢,小王?”
    “謝謝周叔,真不用了。”
    周叔旺笑容一收,板著臉道:“500還嫌多啊?這種工作,又輕鬆又舒服,沒點門路去哪裏找?你要不要去問問樓上的小曾,他那個銷售工作也是我給他找的,人家還是高中畢業,人長得又那麽帥,一個月底薪才1000塊。”
    周叔旺來之前,想的挺簡單。
    他家這個新的租客年還沒過完,就跑來他家租房子。
    雖然戴著個口罩,看不清長相,不過感覺挺老實。本來150的房價在這一片算貴的,但他也不砍,應該還可以趁機從他身上再撈點。
    結果現在話說完,看了看對方的表情,周叔旺知道徹底沒戲了,不甘的哼了一聲,道:“算了,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出門之前,周叔旺把桌上的卷紙拿到手裏,往棉服的兜裏一揣,說道:“小王,借你一卷紙。”揣著手走了。
    小醜看著空蕩蕩的桌麵,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卸妝。
    卸妝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傳來了一男一女吵架的聲音。這種出租屋,隔音效果極差,聲音到處亂竄,也並不奇怪。
    不一會兒,陳諾用卸妝水把妝卸幹淨了。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左右端詳了一下,發現腮幫子圓潤了不少。
    這是他前世看張頌文采訪的時候聽到的演員增肥秘訣。說是每天除了三餐之外,睡覺前吃一包方便麵,吃了之後啥也別幹,倒頭就睡,保準有效。
    他這段時間試了試,果然體重日漸增長。
    他打開門,準備去衛生間再洗個臉,原本外麵隱約的爭吵聲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一個非常尖銳的女聲在叫道:“曾偉,你把包還給我,不然我報警了!”
    一個男人正在哀求道:“阿秋,我們有話好好說行嗎?隻要你別走,你要怎麽我都答應你。”
    女人的聲音像用指甲在黑板上刮過:“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你別再纏著我,讓我走,行不行?”
    男人低聲嘟囔了幾句什麽。
    陳諾走到走廊中段了,聽得不是很清楚,不過馬上,女人的聲音更大了,小樓裏的住戶們應該都聽到了,因為樓上樓下都有人開門走了出來。
    女人的聲音還在接連不斷的傳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我真的累了,我過得太累了,你知道不?曾偉!”
    “每天精打細算,吃什麽,買什麽,多一塊兩塊都要計較,這樣的日子,我陪你過了整整三年!從高中畢業到現在,我抱怨過一句沒有?”
    “現在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知道李強東他沒有你脾氣好,對我也沒有你那麽上心,但是,跟他在一起,我很輕鬆,你知道嗎?”
    “我不用去想今天遲到扣錢怎麽辦,也不用洗麵奶用完了,把水灌進去繼續用,我想吃肯德基隨時就能吃,不用再看是不是瘋狂星期四!”
    “曾偉,我求求你,你放過我好不好?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你可以罵我恨我,看在過去那麽多年的感情上,你讓我走,行不行?”
    突然沉默了一陣,女人而後尖叫道:“你不要用這一招來嚇我,你想想你爸媽,你把刀放下!”
    這個時候,樓上樓下那些旁觀的左鄰右舍們,發現大事不好,眼見就要出人命的樣子,頓時一陣雞飛狗跳,陳諾還在其中聽到了周叔旺大呼小叫的聲音。
    趁著這股混亂,陳諾洗完臉,快步走回了房間,但是他也沒有把門關緊,留了一個縫,因為他還想聽聽後續。
    其實也沒有好聽的,因為也沒有發生什麽出乎意料的。最終,那個女人還是走了,那個叫曾偉的也沒有真的拿刀做出什麽事情。
    就像這世間大多的男女情事一樣,當時看似生離死別,一地雞毛,但最終也有各自的明天。不論去向何方,無論奔向光明抑或黑暗,終究都能找到出路。
    陳諾沒有開燈。
    他就坐在幽暗的房間裏,眸中反射著走廊上的燈光,看上去像是有一團小小的火在燃燒。
    他來了七天。
    每一天,這一棟擁擠而破舊的小樓裏,都會發生一些事。
    這些事就像灰塵一樣。
    微不足道。
    它們來自於最底層的人間,來自於最微不足道的那些人的生活,來自腳底的塵埃。
    它們並不聳人聽聞,也不像新聞上的那些光偉大業值得銘記。
    這些事是如此平凡而渺小。
    平凡到它上不去任何一個社會新聞,渺小到也許不會有人在從中受到實質性的傷害。
    它們就像一粒粒微小的灰塵,肉眼難以辨認,彌漫在空氣中,甚至連我們自身都不會太關注它。
    然而,它們會把一個純白的人染成灰撲撲的樣子,會悄然侵蝕著每一個人無暇的心。
    它們會讓原本童真的眼變得世故,讓原本輕快的步子變得沉重。
    它們會讓人在深夜的陽台抽上一整包煙,卻不知道該罵誰。會讓人幹了整瓶酒,也不知道該恨誰。
    隻能呸一聲,罵一句。
    這該死的世道。
    陳諾眼中的焰苗,就被這樣的塵埃浸染了,那兒有一道黑如墨汁的陰影,在癲狂亂舞,仿佛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生出爪牙。
    久坐之後,他打開燈,又坐到了桌邊繼續寫被周叔旺打斷了的日記。
    來到廊坊之後,這是他寫的第二篇日記,名字就叫《塵事》。
    寫完,已經是10點過了。
    之後泡了碗白象方便麵,就關燈上床睡覺。
    第二天早上起床,等他化完妝,來到郎坊百貨後門的集合地點時,發現趙麗櫻和蘇明明,霍小四都已經到了。然而氣氛特別沉悶。
    “怎麽了?”
    “今天陳森林他們也要在這裏表演,就跟我們一街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