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在外而安 第416章 趁火打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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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月先是真心感到害怕了。
    倒不是說齊魯軍的猛烈攻勢讓他害怕。
    誠然,就憑他手上這支山海關守軍,早在上次和大順軍激戰時,便損失慘重,精銳盡失,如今守軍大部分都是新兵,確實不是齊魯軍的對手。
    但是話說回來,山海關守軍戰鬥力大減,守不住這座天下第一關,關他吳月先什麽事?
    清廷一直不發兵救援,也怪罪不到吳月先一個人頭上。
    在這種情況下,他打不過,難道還跑不過嗎?
    憑借吳氏家丁數百人,他逃奔盛京,平西王爵位或許保不住,但一個都統頭銜,總還是有希望拿到的吧?
    但現在,鬆江侯府一係那邊傳來小道消息,說是清國皇帝黃太吉已然病逝,這就由不得吳月先不胡思亂想了。
    下麵的底層士卒,或許將信將疑,但吳月先卻幾乎敢肯定,這一定是真的。
    因為他上個月寫給黃太吉的奏折,迄今尚未得到回複。
    要知道,他吳月先乃是大清降將之首,又負責鎮守天下第一關,以前每次給黃太吉上奏軍情,都能很快得到回複。
    但現在這麽長時間過去了,上奏內容又是鬆江侯府一係主力即將全力進攻之事,卻一直都得不到黃太吉的回信,這就足以說明問題了。
    清廷內部必定發生了十分嚴重的政治危機啊。
    奪嫡之爭,曆來充滿著腥風血雨,一旦站隊失敗,將會遭遇什麽下場,吳月先又豈能不知道?
    按道理,當時他投靠清軍時,是黃太吉最終接納了他,並力排眾議,授予了一個平西王爵位給他,可謂恩重於山,他應當堅定地站在黃太吉這邊才是。
    可現在黃太吉因病駕崩了,吳月先就不知道接下來應當怎麽辦了?
    穆親王曹格乃黃太吉長子,論理來說,他應當最有希望繼承大寶。可他所掌管的清軍水師,在蓬萊海戰中全軍覆沒,以至於清廷許多將領,對他心中有所不服。
    清軍主力擊敗大順軍以後,曹格主動請纓,要求南下追擊大順軍餘部,便是希望借此機會,改變他軍功不顯的窘境。
    眼下,穆親王曹格已深入中原腹地,遠在晉、豫一帶,和大順軍劉捷軒部反複多次交手,等他得到了父皇駕崩的消息,從三晉行省北部出關,再倉皇趕往盛京,怕是黃花菜都涼了呀?
    除了穆親王曹格,清廷還有忠親王濟爾哈朗、渝親王阿濟格、禮親王歹善等三位大佬,都有一定希望登基為帝。
    吳月先實在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他究竟投靠誰最為穩妥?
    若是鬆江侯府一係不打過來,吳月先還可以裝作不知道,等到清廷內部推選出了新帝以後,他再表示效忠也不遲。
    可現在鬆江侯府一係已經打上門來,清廷諸位元老重臣又忙於奪嫡之爭,僅憑山海關守軍,根本擋不住齊魯軍的猛烈攻勢。
    思來想去,吳月先也隻有向鬆江侯府一係投降這條道路可走了。
    等到吳月先聽說,鬆江侯周進無意於剝奪他的領軍權,隻是要求他將駐地從山海關轉移到大同府,由山海關總兵轉任大同府總兵,負責替鬆江侯府一係擋住北方草原部落的入侵時,吳月先簡直都有一點兒不敢相信。
    “鬆江侯這麽好說話?”吳月先瞪大著兩隻眼睛,滿是懷疑地說道。
    清廷雖然封他為平西王,還將從永平府至錦州、寧遠一帶地盤,都交予他管理。但因為鬆江侯府一係進逼,吳月先隻能選擇閉關自守,永平府的權益,他是一點兒都沾惹不上。
    至於錦州、寧遠,原是禮親王歹善在此鎮守,讓吳月先從禮親王手中爭搶利益,他也沒有這個底氣。
    歸根結底,還是在於吳月先沒有自己的基本地盤,錢糧供給和武器裝備,要麽依賴於大周朝廷,要麽依賴於清廷,導致他沒有辦法像鬆江侯府一樣,自成一係。
    大同府雖然是一個軍鎮,經濟比較落後,不像鬆江府那樣商貿發達,但養活山海關守軍一萬多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鬆江侯一向言出必行,他蒙騙你做什麽?真要騙你入榖,平白無故地折損了他老人家的名氣,還不如讓齊魯軍發一次狠,直接攻入山海關內,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難道你還敢有異議不成?”傅檢很不客氣地說道。
    傅檢這些話很不中聽,吳月先本想說幾句針鋒相對的話,但他想了又想,覺得還是先忍下這口氣,等他到了大同府再說,目前還沒有必要和鬆江侯府一係發生齟齬,更沒有必要爭這種閑氣。
    薛蟠出麵打圓場道,“山海侯請放心,凡是鬆江侯做出的承諾,尚沒有一次食言過。就像上一次,鬆江侯給登萊錢莊背書,為高息攬儲項目做擔保。北平之亂發生後,一些人家前往登萊錢莊,有意提前支取現銀,鬆江侯也很痛快地答應了,可是一文錢都沒有賴賬啊。”
    大周朝廷從未承認清廷,周進身上的鬆江侯爵位,乃由大周朝廷分封,他也不可能承認清廷,吳月先從清廷那裏得到的平西王爵位,自然更不可能得到鬆江侯府一係承認。薛蟠稱呼吳月先為山海侯,而沒有稱呼他為平西王,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聽到薛蟠這麽說,吳月先不由得嘴角歪了一下。他心想,鬆江侯真是好算計,十之**的存儲戶都被大順軍給殺掉了,還剩下十分之一二的存儲戶,幫助他立下誠信人設,真是裏子和麵子,都被他給賺去了。
    想到鬆江侯周進如此神機妙算,吳月先自愧不如,不由得長歎了一聲。
    “也罷,我便相信鬆江侯這一回,以他的聲望,應當不至於欺騙我。”吳月先說道。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了鬆江侯府一係提出的要求,答應帶領山海關守軍移駐大同府。
    事情說定之後,具體操作事宜,比如山海關守軍什麽時候退出關內,齊魯軍第一師又在什麽時候接防,山海關守軍從山海關前往大同的路途上,所需錢糧供給,應當從哪裏來,等等,則需要等到吳月先前往齊魯軍第一師師部,和韓奇、衛若蘭等人進行磋商,再討論出一個具體章程。
    好在這些都是細枝末節,沒有牽涉到什麽原則性的問題。韓奇、衛若蘭等人都沒有刻意為難他,僅僅是在錢糧物資的供給方麵,提出了一些限製性條件。
    對此,吳月先也能夠表示理解。換做他自己,也不可能給剛剛投誠過來、還未完全歸附的敵軍,提供充作的兵餉和裝備,總得防一手才是正理。
    和鬆江侯府一係達成一致以後,將山海關城防交到齊魯軍第一師手中,吳月先便將部隊分作兩部,少部分精銳騎馬,先隨他前往北平、保州,其餘大部分人則需要依靠步行,從山海關一直走到大同府。
    鬆江侯府一係所答應提供的糧草物資,僅能保證餓不死,這一路長途跋涉下來,有多少人會在半路上凍餓而死,吳月先也顧不上了。
    吳月先抵達北平,先回到自家老宅看了一下。那裏已經化為一片廢墟,無數斷磚殘瓦在他腳下發出沉悶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曾經的繁華與如今的淒涼。
    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是被戰火無情摧殘後的模樣,那被燒毀的痕跡,如同一道道猙獰的傷疤,刺痛著他的雙眼。
    吳月先的思緒漸漸飄遠,回憶起他在這裏環繞在父親膝下的年幼時光。那時,父慈子孝,一家人其樂融融。他在父親的諄諄教誨下,一步步成長,立誌要成就一番大業。
    而如今,父親落入大順軍之手,早已不知去向,家也不再是那個溫暖的港灣。他的心裏滿是擔憂與愧疚,既擔憂父親的安危,也愧疚自己未能保護好家人。
    還有愛妾陳媛媛,那曾與他朝夕相處的女子,一顰一笑都如春風拂麵,給了他無盡的溫柔與慰藉。
    他們在這裏度過了多少溫馨時光,吟詩作畫,對酒當歌,留下了那麽多歡樂。可現在,隻剩下這一片荒蕪。
    吳月先的心中湧起無盡的思念與痛苦,思念那個溫柔的身影,痛苦如今的分離。
    吳月先站在廢墟之中,一時間沉默了許久,不禁感到悲從中來。他恨這戰爭的殘酷,恨命運的無常。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何去何從,心中充滿了悔恨與迷惘。
    風輕輕吹過,揚起一片塵埃。吳月先長歎一聲,轉身離去。他的身影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格外落寞,仿佛一個被時代拋棄的人,獨自承受著命運的捉弄。
    因吳月先投靠清廷,背叛了大周,金陵揚光小朝廷也早已將其列入戰犯名單,吳月先不敢求見署理順天府尹史道鄰,史道鄰也拿吳月先沒辦法。
    史道鄰手頭隻要四千兵丁,而且大多數還是新近抽調入伍的民間丁壯,真要和吳月先撕破臉,惹得山海關守軍前來攻打,倒有些麻煩了。
    因此,對於吳月先重返老家宅院觀看一事,史道鄰隻能當做不知道。
    鬆江侯府一係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地接待吳月先一行,鬆江侯周進便幹脆利落地拒絕了吳月先的求見。
    不過,舊朝戶部尚書、鬆江侯府首席資政王允大人,在百忙之中撥冗會見了吳月先。
    吳月先看到王允大人之後,拜倒在這位老者腳下,痛苦流涕,似有後悔投靠清廷之意。
    “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王允大人感歎了一聲。他也不知道吳月先是真後悔,還是假後悔,但這句安慰人的場麵話,他還是要說一句的。
    吳月先看到王允大人神色凝重,目光中透露出複雜的情緒,更是深感羞愧不安。
    “大人想必對我投靠清軍之舉多有質疑,今日,我便將其中緣由與苦衷一一道來。”他微微歎氣,開始緩緩講述。
    “當時,大周王朝已然搖搖欲墜,內有農民起義軍風起雲湧,外有清軍虎視眈眈。我吳月先鎮守山海關,一心隻為守護大周江山社稷。然而,李鴻基攻破北平,德正帝遭人弑殺,天下瞬間大亂。我的家人皆陷於京師之中,尤其是我父親慘遭拷掠,愛妾陳媛媛又被高必達強占,這讓我悲憤交加。那一刻,我隻覺天旋地轉,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吳月先的臉上露出痛苦與憤怒交織的神色。
    “我本想立刻率領部下與大順軍決一死戰,為君父報仇,奪回我的家人。可冷靜下來後,我發現形勢極為嚴峻。李鴻基名下大軍兵強馬壯,而我山海關的兵力有限,且糧草不足。若僅憑我一己之力,恐難有勝算,甚至可能全軍覆沒。我手下眾多將士,他們皆有父母妻兒,我不能不為他們的性命考慮。再者,若我貿然行動失敗,為德正帝報仇雪恨的最後一點希望也將破滅。”
    “而此時,清軍向我伸出了橄欖枝。他們許以重利,承諾助我報仇雪恨,奪回家人。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與糾結之中。一方麵,投靠清軍意味著背負叛國的罵名,我將成為千夫所指的罪人;另一方麵,若不如此,我又無法保全家人,無法為君父報仇,無法為手下將士謀得一條生路。在這兩難之境,我經過無數個日夜的煎熬,最終不得不做出投靠清軍這一艱難抉擇。”
    “我深知此舉會引來諸多罵名,但我實乃無奈之舉。我吳月先並非不忠不義之人,隻是時事所迫,讓我陷入這般困境。若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我斷不會走上這條道路。”
    吳月先說完後,神色黯然,等待著王允大人的評判。
    “哎,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麽?我隻論跡不論心。你要真想洗脫投靠清廷的恥辱,恢複你們老吳家的名聲,眼下倒有一個好辦法。”王允大人和顏悅色地說道。
    “想必你也知道,清廷黃太吉已經駕崩了,他的長子穆親王曹格,急於從晉、豫一帶交界處,經由三晉行省北部出關,大同府便是他們的必經之地。若是你能率兵追殺一陣,重創清軍,世人對你的批評,自然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消弭,就看你自己如何決斷了。”
    吳月先本來還有一點猶豫,他若是這麽做,等於徹底斷了他和清廷重修舊好的可能。
    但王允大人隨後一句話,卻讓他立即下定了決心。
    王允大人是這麽說的:“曹格此次率領清軍主力南下,追殺大順軍劉捷軒部,不知道搶奪了多少財貨、丁壯和婦人。你若是能上前咬一口,必定繳獲多多,恐怕連吳家軍未來三五年的錢糧問題,都能一並解決了。”
    “驅除女真韃虜,護我華夏子民,我輩義不容辭。”吳月先很快滿臉正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