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畜生橫行,遍地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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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章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半晌,方止住悲聲,聲音淒然道:“世人皆知我邊章乃是飽學名士,卻對我的家世並不十分知情,小友,實不相瞞,我有一個孿生兄弟,姓邊名賦,字文和。我與兄弟邊賦皆是土生土長的沙涼人......年幼之時,邊家已然是沙涼大族,我與小弟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小弟與我長相酷似,但脾氣秉性卻是截然不同......”
蘇淩靜靜的聽著,林不浪的神情有些複雜,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那邊章歎了口氣又道:“我生性開朗,能言善辯,以機辯著稱,加上當時年輕氣盛,愛出風頭,總呼朋引伴,附庸風雅,與當時的沙涼各門閥公子醉酒狂放,縱論天下時局,故而年少之時,便已經有了些許的薄名;而我的小弟邊賦,卻是喜靜不喜動,性情木訥,不善言辭,總喜歡在書房中苦讀,故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聲名不顯。因此,就算在當時沙涼,世人也多知我邊章之名,而很多人都不知道我這個孿生兄弟邊賦的存在啊!”
蘇淩點點頭道:“這不奇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何況人乎......”
邊章道:“雖然我與邊賦性情截然不同,但我與他朝夕相處,一同長大,感情深厚,兄謙弟恭,卻是一對極好的親兄弟,我弟邊賦,恭良溫潤,安於現狀,並未因為我這個哥哥的光芒太過耀眼,而生出過哪怕半點的嫉妒和不滿......其實,我知道,若論真才實學,我弟邊賦,隻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也!”
邊章滿目滄桑,聲音幽幽,沉浸在當年與兄弟邊賦朝夕相處的歲月之中。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轉眼之間,人生匆匆,我和小弟生於富貴之家,不愁吃不愁穿,我以為歲月靜好,日子將會永遠這樣無憂無慮的過去......”
說到這裏,那邊章的神情又變得淒然起來,長歎道:“然而,常言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啊......那年冬日,我二十有九,我老父親,因為外出訪友,不甚迷失方向,被沙漠盜人所劫持,那夥強人派人到我家送信,索要贖金三千......我家雖然是大戶門庭,卻如何一時之間湊如此多金呢,我母親與我兄弟二人,求遍族親,不知道遭了多少人的白眼,終於湊夠了那三千金......那時節,我所受的屈辱,永遠都不會忘記!”
邊章神情淒楚,眼中滿是悲涼。
“世人皆如是,從來都是富貴山中有遠親,貧賤鬧市無人問.......人心涼薄,人心涼薄啊!......”蘇淩歎息道。
林不浪卻不知為何,漸漸地握緊了拳頭,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
蘇淩感受到林不浪的心緒起伏,以為是他想到了自己當年隨著他阿爺四處流浪的苦難日子,不由得心中不忍,輕輕地拍了拍林不浪的肩膀,以示安慰。
林不浪卻驀地如猛然驚醒,身體一顫,雙眼圓睜,忽的意識到了什麽一般,緩緩低頭,神情有些悵然若失。
“那既然三千金已然湊齊,雖然艱辛,但隻要交了贖金,想必前輩的父親定會安然歸來的對吧!”蘇淩問道。
“安然歸來.......哈哈哈!”邊章淒然大笑,聲音悲傷道:“贖金雖交,我父雖還.......隻是去時是活人,回來的時候,卻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啊!”
說到這裏,邊章驀地悲聲大放,聞之,摧心斷腸。
“為何?為何會如此呢?”蘇淩大驚,眉頭緊蹙,不解地問道。
“為何如此?那夥強人說得明白.......贖金雖然夠數,但日期早已經過了,原本我們誤了日期,我父親的屍體也要被扔進戈壁荒漠,喂了狼的.......”
邊章說到這裏,越加悲憤,哭中竟然還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笑意道:“他們說,他們大王仁慈,見我們雖然誤了日期,但好在贖金夠數,所以格外開恩,將我父留了全屍給我們.......哈哈哈哈!我真的要謝謝他那所謂的仁慈,謝謝他那所謂的仁慈啊!”
蘇淩聞言,心中五味雜陳,同情之餘,還帶著些許的憤怒,沉聲道:“那些沙漠盜人,到底是何來曆,沙涼官府難道不管麽,就這樣任憑他們殺人越貨,為禍百姓不成?”
“官府?小友.......那是何處啊,那是沙涼,沙涼人因為當年王熙亂國,早就被朝廷所唾棄了,在那些朝廷官員和天子的眼中,沙涼百姓生來就是罪人,徹頭徹尾的罪人,他們沒有為人的權利!......朝廷派來的官員,美其名曰是治理沙涼一方,實際上,不過是些衣冠禽獸,壓榨百姓,盤剝世人,這還是輕的,他們利用手中的權利,官商勾結,中飽私囊,除此之外,還與大漠中的各路悍匪賊人勾結,那些沙漠盜人如何就知道他們劫走的是我父親呢?蘇小友,你心思縝密,這裏麵的內情,你難道真的看不明白麽?”邊章一臉悲憤地說道。
“這.......難道是,官府與沙漠盜人匪類勾結,早就盯上了你們邊家,這才有了你父親慘死之事?”蘇淩倒吸了一口冷氣道。
“不錯,便是如此啊!沙涼的地方官,不過是披了一身官服的禽獸,所做的事情,甚至比那些強盜更加的肮髒齷齪!”邊章胸口起伏,字字泣血。
蘇淩神情黯然,隻能無聲歎息。
“我父親橫死之後,邊家從此家道中落,我父乃是邊家族長,他猝然死後,邊家族長之位空置,按照族中規定,我邊章乃是我父親嫡長子,繼承族長之位,乃是天經地義,可是,親族中人,欺我們孤兒寡母,我雖有才名,卻是白身,我母親一介女流,更不能主事,我兄弟邊賦性格木訥,根本不會與人打交道.......所以,族中長輩,那些叔叔伯伯們對我們群起攻之,甚至威逼要挾,要我放棄族長之位.......我見情勢所迫,不得不在我父靈位前痛哭了一夜,最終簽下了自願放棄族長之位的契約。”
說到這裏,邊章一臉愧疚,痛哭道:“我對不起我父親啊!......”
蘇淩見他哭得淒楚,想要安慰他幾句,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隻得仰天長歎。
那邊章哭了一陣,這才又穩了穩情緒,聲音低沉而沙啞道:“原以為我主動讓出族長之位,已經算是最大的妥協和讓步了,他們若心中還有哪怕一點點的仁慈,我和母親還有小弟過得就算清苦一些,也總算平安無事了.......沒成想,人的貪欲一旦開啟,便永遠欲望難平,他們竟又覬覦我邊家府宅,族中長輩召集了邊家族人,召開了族中會議,言說我已然不是邊家族人,便再無資格住在邊家最好的宅子之中了!......”
說到這裏,邊章又悲憤起來,看著蘇淩道:“蘇小友,邊宅雖大,那是我父親在沙涼經營多年,一磚一瓦方有的府宅氣象啊,我父建宅院之時,沒有向族人要一枚銅錢,也沒有讓他們一人來幫忙,那是我父親經營多年的心血啊,老宅在,家就在,老宅無,家也便沒有了啊,我如何能從?無論他們如何威逼利誘,我亦然不屈不從.......那是我父親的根,我要牢牢的守著!”
“可是,族人涼薄,叔輩為狼,他們豈能罷休?於是無所不用其極,不是在門前潑糞,便是暗中在宅中縱火,更是指使一些地痞流氓,三天兩頭到我家中打砸,隻鬧了個地覆天翻.......”
“我娘年事漸高,整日裏不得安寧,擔驚受怕,這種日子如何能過?心灰意冷之下,我娘告訴我不如就遂了他們的心意,我們搬出去,隨便找個房子住了,隻要能遮風擋雨,便別無所求了......可是我如何甘心,我如何也不同意.......我弟邊賦,隻是默默流淚,一則他明白我為何堅持,二則他憐憫母親,他又不善言辭,隻能以淚洗麵......”
“那後來呢?你可搬出去了?”蘇淩問道。
“我原意縱死也不會搬離老宅,可是我母親見我心如鐵石,無奈之下,竟然跪在我的麵前,哭著求我答應族人搬走,隻為圖個安寧.......蘇小友啊,自古隻有兒跪父母,如何能有母親跪兒之理?我肝膽俱碎,痛入骨髓......將我母親扶起,複又跪在她的麵前,叩頭流血,口稱不孝!......母親如此,我如何能不讓步......於是,我跟母親和小弟,在一個寒冷的冬夜,搬出了那老宅.......”
邊章聲音低沉,悲憤戚戚。
“這是把你們往絕路上逼啊,人到底是什麽?為何畜生橫行,遍地狼狽!......”蘇淩怒火滿胸,恨聲道。
“當時從老宅搬出之後,手中幾無分文,走投無路之下,我與母親小弟隻能暫時在義莊安身,那義莊乃是存放無主之死人之地,那裏是個什麽光景,蘇小友,你可清楚?”邊章淒然道。
“前輩......”蘇淩此時心中滿是同情,低聲喚道。
“小友,你有赤濟之名,可是你看看這殘破的大晉吧,多少人需要救濟,多少人連生存下去的權利都沒有啊!......”邊章聲音低沉,淒然說道。
“後來呢?.......後來如何?”蘇淩壓下心中淒涼,緩緩問道。
“我與母親小弟在義莊安身之後,小弟與我多多少少還有些才情,於是,我便想了一條寫字畫,拿到坊市去賣的謀生門路.......邊章當時雖然落魄,但是虛名還在的,我那字畫,倒也不愁銷路,隻是賤賣而已,我雖然心中不願,可是能夠換錢,也就隨它去了!”
“就這樣,我們一邊在義莊安身,一邊販賣字畫,大約過了有兩個多月,終於手中多多少少有了一點銀錢,於是,我便到處尋找,終於在靠近荒漠邊緣,離著沙涼飛沙城很遠的一偏僻之處,買了一處房子......”邊章道。
“還好,還好.......文允前輩和家人總算有了安身之處了.......”蘇淩唏噓道。
“蘇小友.......所謂的房子,不過是四麵透風,外麵下大雨,屋中下小雨的一個茅草屋罷了.......那裏根本就沒人要的.......”邊章淒然笑道。
“可是搬進那茅草屋時,我母親卻笑了,那是自從我父親出事之後,母親第一次笑,她笑著對我說,兒啊,雖然茅屋殘破,可是咱們總算有家了,咱們再也不用跟死人鬼魂住在一起了,咱們又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說到此處,邊章鼻子一酸,涕淚滿裳。
“唉......前輩母親卻是良善之人......身在困境,卻依舊想著好好的活著啊!”蘇淩眼角濕潤,忽地想起了他那個時空,自己樸實的母親,還有這大晉蘇家村的父母,也不由得心中溢滿了思念。
“母親一生向善,平素吃齋念佛,還總是到寺廟之中燒香祈禱,她總說,佛祖會保佑所有善良的人的,佛祖有靈,不會不管我們的.......”
邊章頓了頓,又道:“所以,許多年後,渤海多了一座寺廟,在數年之間,便成了渤海香火最鼎盛的寺院之一......”
“前輩指的是寂雪寺吧......”蘇淩緩緩道。
“我母親名諱之中,有一雪字,我當日來到這裏,見四周山嶺起伏,大山深深,寂靜無比,便取了一個寂字,又念我母親一生向佛,故取母親名諱中的雪字.......蘇小友,這便是寂雪寺名字的由來啊.......我是在紀念我的母親啊!”邊章幽幽的說道。
蘇淩和林不浪聞言,這才明白,寂雪寺名字的來曆,不由得也慨歎不已。
“既然前輩已然在沙涼有了安身之地,為何後來又會得罪蕭丞相,更因此獲死罪.......又如何由弟替死,而您卻金蟬脫殼,成了寂雪寺的主持了呢?”蘇淩不解道。
“嗬嗬.......蘇小友啊,也許是老朽前半生過的太過安逸了,老天要將所有的苦難都降在我的後半生......”邊章淒涼笑道。
“原以為有了那茅草屋,我與母親小弟總算有了安身之處,我又能靠寫字作畫,謀個營生......可是,不過二月有餘,母親竟然一病不起,不過五六日,便已經病入膏肓了......”邊章悲傷的說道。
“為何......為何竟會至此?”蘇淩驚訝道。
“直到我母親病體漸重,將我與小弟喚至榻前,親自對我們說了一些話,我才知道,原來,我與小弟根本不了解我的母親......”
邊章頓了頓道:“我母親與我父親乃是青梅竹馬,兩人婚後舉案齊眉,恩恩愛愛,父親在外做生意,壯大家族,母親在家中操持,支持父親,才使我父親無後顧之憂......父親死後,母親、小弟和我受盡欺淩,更是連老宅都被迫讓於他人,我母親嘴上不說,更是循循善誘,要我與小弟不要因為這些事而心中鬱結,一切都要往前看......可是,她的心中,無時無刻不備受煎熬啊,死的是她摯愛,她連自己摯愛的家宅都守不住,她的心中如何能放得下?而且,我父死後,那些無情族人,更不許我父入邊氏宗祠,我母親眼睜睜看著自己丈夫的靈位被移出宗祠,她該有多痛啊!.......”
“可是她不敢表現出來,她隻有把所有的悲憤和淒楚壓在心中,因為她一旦有所表露,她知道她的兒子,我邊章,便是拚死也要跟族人頑抗到底的.......她已經沒有了丈夫,不能再失去兒子.......所以,她將一切痛苦埋在心中.......”
“久而久之,她便作下了病啊!.......加上她思念丈夫,病勢方起,便一發不可收拾啊!.......隻可惜,我這做兒子的,實在太過愚蠢,連我母親真實的想法,都看不透.......我邊章無用!無用啊......”
邊章聲音淒涼,無助而心酸。
“那日,母親已是彌留,喚我與小弟邊賦到她榻前,用盡最後力氣,將我與小弟的手握在一起,她氣若遊絲的說,以後這世上,我與小弟,再也沒有父親和母親了,從此刻起,這世間,最親的親人隻剩下了我與小弟二人......她要我們無論如何艱難,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要心中裝著彼此,永遠不能兄弟相殘.......”
“我與小弟哭拜於地,那一日,小弟的聲音從來沒有那麽的清晰和堅決,他跪在母親榻前發誓,說他邊賦此後,無論發生什麽,都會以性命護自己的哥哥邊章周全!......”
邊章淒然一笑,似自嘲道:“可惜當時我也隻是聽聽,還有些不以為熱,我是哥哥,邊賦是弟弟,我們已經已經困頓至此,還能有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發生呢?就算真的有,那也應該是我這個做哥哥的保護兄弟才是啊!......”
“然而,多年之後,我兄弟邊賦,毅然決然替我而死的時候,我才終於明白,那年小弟在母親麵前發的誓,到底有多麽的堅決,到底有多麽的重,重到我餘生都無法償還啊!”
涕淚淒淒,悲愴深深,邊章閉著眼睛,淚水如雨,那淚,冰冷的如這吃人的世間。
他閉著眼睛,喃喃道:“母親見我們兄弟如此發誓,這才欣慰的笑了,然後溘然長逝,臉上還帶著笑容.......邊章,忘不了那一刻,永遠也忘不了啊!”
半晌,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內室寂寂,燭影淒涼。
最終,還是蘇淩主動的開口,打破了寂靜。
“前輩,後來呢?......”
邊章長歎一聲,止住淚水,聲音低沉道:“辦完母親的喪事之後,那間茅草屋中,隻剩下了我與小弟兩人,我們兄弟,四目相對,無言垂淚.......以後的日子,到底該怎麽過呢?還能不能過......那個時候,是我一生之中,最為迷茫的時候.......於是我整日買醉,醉臥街頭,想著就此沉淪,了此殘生......”
“小弟看在心裏,默默無語,主動的擔起了寫字作畫,然後販賣的事情,隻是小弟無名,所以他模仿我的筆跡,寫了字畫,又署上我的名字,這才能賣得出去......”
“可是久而久之,我的字畫也變得無人問津了,沙涼人都說,如今我已然是個廢人,落魄之人的字畫,買來做什麽呢?......因此,家中日益艱難起來.......終於我小弟邊賦不再沉默,那日我醉酒回家,小弟很少見的發火,我心中不服,罵他以小反上,目無兄長.......”
邊章淒然一笑,又道:“我未曾想到,一向木訥而沉默寡言的小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狠狠的扇了我兩巴掌,更是痛斥我自甘墮落,何有顏麵做他兄長,更說天下男兒,如何能因一時困頓而消沉下去呢?有手有腳,身上無病,就應該打起精神,將曾經失去的東西,統統的拿回來,這才是好男兒!”
蘇淩聞言,心中激蕩,朗聲讚道:“邊賦此言,千金難買,前輩.......您的兄弟才是真正的好男兒啊!”
邊章點了點頭道:“就是小弟邊賦的那幾巴掌,徹底的將我打醒了,我發誓要重新振作,重塑我父親當年的榮光,讓那些族人從我們身邊拿走的東西,如數奉還,要讓他們跪在我的腳下,求我重新做家主之位!”
邊章說到這裏,神情變得意氣風發了不少,眼中的憂傷也逐漸淡了起來。
“於是,第二日,我打點行裝,辭別兄弟邊賦,邊賦問我要去哪裏,我告訴他,今日離開沙涼,便是要踏遍大晉,一一介白身,闖出一個名堂來,我告訴他,我要前往京都龍台,博取公卿之位,不達目的,此生再不返沙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