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之前，裴慢慢最討厭冬天。
    因為他沒有合身的禦寒衣物，一直都穿哥哥姐姐不要的舊衣服。
    雖然看上去厚實，實際冷風會從袖口跟衣擺處嗖嗖往裏鑽，不管室內室外，總將他凍得瑟瑟發抖。
    直到五歲那年，他被接到了陸家生活。
    自此命運重新轉動，人生改寫。
    還記得那天很冷，應該是入冬後降溫最猛的一天，接連下了幾天雨，又刮大風。
    空氣裏夾雜著潮濕寒意，雨水像凍過的冰刀子割在臉上。
    凜冽寒氣包裹著裴慢慢，凍得他小臉冰涼，鼻尖也微微發紫，連呼吸都變得有些費力。
    “你記著，到了那邊好好表現，千萬別給我們丟臉。”
    出門前，嬸嬸朱紅動作幹脆粗魯地將大外套裹在他身上，開口帶著命令語氣，冰冷冷的。
    “在那邊不準亂說話，這也不是我們要趕你走，能被選中是你自己的福氣。”
    再給他圍上了一條黑色的大圍巾。
    頓了頓，又加兩句。
    “要是敢亂說話，等到你回來，看你叔叔怎麽修理你。”
    “聽到了沒？”
    “你啞巴了？跟你說這麽多，都不知道應一聲？”
    聽到叔叔兩個字，裴慢慢瘦弱嬌小的身軀顫了顫。
    仿佛麵前已經出現那個暴躁凶狠的身影。
    巴掌大的小臉上浮現驚恐，他連忙點頭，低低應了聲：“唔……我，我聽到了。”
    雖然嬸嬸總是凶巴巴的，可好歹會照顧他，從不會動手打他。
    相比之下，他更害怕會發瘋打人的叔叔。
    “好了，接你的人已經到了，別叫人家多等，我們趕緊出去。”
    “唔……”
    圍巾遮住了裴慢慢下半張臉，寬大的外套帽子又快遮住他眼睛，出門時他看不清路，心裏沒底。
    腳步踉蹌了兩下，差點摔跤。
    “嘖，連路都不會走？你是不是故意的？”
    “……”
    嬸嬸急躁牽過他的手，顧不得他步伐不穩，直接將他領了出去。
    冬日的寒冷頃刻撲了滿臉。
    皮膚有點刺痛。
    但嬸嬸步伐大，走路急，他為了跟上，隻能不斷小跑，沒一會兒，氣息亂了，身體倒熱了些。
    走到馬路邊停下時，不合身的連衣帽子下垂更多，遮住他大半張臉。
    再突然聽到陌生人跟他們說話，又被嚇一跳。
    “您就是裴太太吧，我是剛才跟您通過電話的司機，過來接小朋友的。”
    嬸嬸一改先前的冰冷不耐，竟熱情了起來：“您好您好，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孩子就在這裏呢！”
    裴慢慢知道，這個孩子是指他。
    他也知道，他到哪裏都是個拖油瓶小累贅，現在又要換戶人家生活了。
    他抬高快被凍僵的小手，試圖將帽子翻上去，想知道這次來接他的人長什麽模樣，看上去凶不凶。
    “感謝您跟您先生的信任跟支持，夫人說了，一定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的。”
    “另外，這是夫人的一點小小心意，還請您收下。”
    裴慢慢不知道對麵拿出了什麽“心意”，隻聽到嬸嬸的語氣愈發輕快，還帶上了明顯的笑意。
    “哎呀哎呀，這多不好意思，不行不行，我們可不能收這個……”
    “請收下吧。”
    “哎呀真的不行，我們可不是為了錢才答應送孩子過去的……”
    “慢慢在家也是我們的小寶貝……這次是為了他的前途，我們才答應的，已經很感謝能有這個機會，不能再收你們的錢了！”
    對麵似乎笑了笑。
    隻是在寒風侵襲的呼嘯聲中，並不引人注意。
    對方繼續說：“這是夫人交代的工作，您要不收，那就是我辦事不利了，就當能讓我順利交差，您收下吧。”
    扯了幾句來回，嬸嬸還是收下了對方遞過來的信封。
    然後裝模作樣地彎腰下蹲，是過往不見的溫柔語氣，對裴慢慢說：“慢慢，到了那邊要好好聽話，不能像在家裏那麽任性了，知道嗎？”
    可惜裴慢慢無法反駁。
    直到被陌生男人抱上車，他還陷在嬸嬸態度轉變的疑惑震驚裏，沒有回神。
    當然，也不需要他做任何反應。
    車內空間寬敞。
    至少對一個矮小瘦弱的五歲幼崽來說，已經足夠裴慢慢在裏麵上躥下跳。
    但他很安靜。
    沒有哭鬧，沒有說話，好像連呼吸都是靜止的，就這麽任由大人安排擺弄，乖乖坐到後座，靜悄悄的，存在感簡直為零。
    車內打著熱空調，暖氣充足，隔斷了外界的所有冷氣。
    安靜地坐了幾分鍾，小家夥終於找回臉頰跟手掌的溫度，慢慢吞吞地將大帽子摘了下來。
    車裏好暖和。
    比叔叔嬸嬸家還溫暖多了。
    其實叔叔嬸嬸家不是沒有空調，但隻在很冷很冷的時候開，一般也隻有叔叔跟哥哥能享受到。
    而司機原本對裴慢慢沒什麽好奇，過來接個孩子罷了，一項不算太難的小任務。
    這會兒卻頻頻打量，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因為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大多活潑討嫌，能閉嘴不說話已經是罕見奇觀，能乖乖坐著不鬧騰簡直是巨大奇跡。
    通過車視鏡，司機發現裴慢慢摘下帽子，這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是個相當可愛的小幼崽。
    皮膚白皙，臉頰圓圓，眼眸澄澈如琉璃般，眼角線條微微下垂，自帶一股無辜可憐的純真感。
    頭發顏色偏淺，還帶了點自然卷。
    大抵是營養不良的緣故，兩頰上的肉不多，身形也較同齡孩子小很多，藏在明顯不合身的衣服裏，讓人光看就心軟同情。
    司機心想，這哪是家裏的小寶貝，這一看就是被忽略粗糙對待的孩子。
    轉念又想，但這模樣確實很出眾，僅幾眼就叫人印象深刻，難怪會被影後看上。
    本以為來接小孩會很麻煩，至少得在車上哭鬧好久，結果小孩無比安靜乖巧，不淘氣不鬧騰，就這麽乖乖坐著。
    對比影後家那位霸道任性的小祖宗，這孩子簡直像個溫潤的小天使，又可憐，實在怪招人疼的。
    車子行駛多久，小孩就安靜地坐了多久。
    到後來是司機沒忍住，等待紅綠燈的間隙裏，先出聲詢問：“小朋友，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裏嗎？”
    車內暖和，已經是非常適合睡覺的溫度，熏得裴慢慢眼皮沉重，意識開始漸漸飄散。
    聽到司機說話，他猛地驚醒過來，濃密的長卷睫毛如小扇子般撲扇，澄澈的眼眸水光顫顫。
    就是帶著明顯的不安，戒備地看向司機，不敢說話，隻點了點頭。
    他知道，這次好像是誰看中了他，要接他過去住段時間，順便再讓他做什麽事。
    雖然無法理解具體，可他知道，他又要去陌生的家裏生活了。
    對此裴慢慢已經很習慣。
    自從父母因意外去世後，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小累贅，這兩年來，被各個親戚們推來推去，在陌生的家庭裏來回打轉。
    親戚們倒不至於虐待他，可惜時間久了，最初的溫和基本都成了冷漠嫌棄，互相推諉。
    裴慢慢年紀是小，其實內心細膩敏感，也懂得了察言觀色。
    他知道自己到哪都不受歡迎，因此這回也不敢有太大幻想。
    然而他這幅緊張局促的模樣，更叫人心軟了。
    司機見了，忙道：“你別怕，叔叔不是壞人……你看旁邊，是不是有好多零食，都是為你準備的，喜歡什麽，想吃什麽，你盡管拿。”
    聞言，裴慢慢看向身側，果然看到好多零食。
    剛上車時，視線被帽子阻擋，所以沒能看到，後來是乖乖坐著，不敢東張西望，也沒看到。
    現在裴慢慢多看了幾眼。
    真的有好多零食啊。
    巧克力派，牛軋奶酥，堅果小船，水果奶酪棒……竟然還有草莓蛋糕跟奶油泡芙。
    裴慢慢咽了咽口水，顯然是很想吃的，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都睜圓了，渴望從中流露出來。
    到底隻有五歲。
    試問哪個小幼崽能抵擋這些零食的誘惑？
    可渴望之後，裴慢慢竟真堅決收回自己的視線，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很低地說道：“……我，我不吃。”
    “沒關係，這些都是給你的，你想吃什麽都可以。”
    “……”
    小家夥似乎有些動搖，但淺淺地動搖之後，更堅定地選擇了拒絕，甚至故意扭頭，避開視線，連餘光都不願瞧見。
    不安緊張的恐懼竟蓋過了對食物的渴望。
    見他這麽怕生緊張，司機便也不再強求。
    半小時後，他們到了陸家。
    車子駛進富麗堂皇的別墅區，停在一幢極具歐式典雅風情的建築前。
    天空再次飄起細雨，氣溫更低。
    即便裴慢慢已經在車內捂暖了整個身體，可冷冽寒雨滴落到臉頰，瞬間驚跑所有困倦瞌睡。
    “到了，我們快進去吧。”
    幸虧司機一把將他抱了下去，快步進到主屋內，前後不過十來秒，沒再將他凍冷。
    室內又暖和了。
    並且空間寬闊明亮，所視之處一派典雅華貴。
    裴慢慢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房子，好像動畫片裏才會出現的童話城堡，一時看呆，差點驚呼出聲。
    但另一道稚嫩，氣勢卻霸道十足的聲音先在身側響起。
    “你就是要住到我家來的小孩嗎？”
    裴慢慢下意識隨著聲音扭頭，然後見到一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男孩從旋轉樓梯上走了下來。
    男孩穿著素雅簡單的寬鬆居家服，渾身卻散發滿滿高傲的貴氣。
    琥珀色眼眸剔透而淩厲，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滿臉的冷淡與不屑，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他。
    “不知道進來要換鞋子嗎，地磚都讓你踩髒了。”
    “哼，真寒酸。”
    “……”
    裴慢慢腳上是一雙老舊的小棉鞋，雨天地濕，鞋底自然是髒的。
    回頭看，剛才走過的地方，果然已經留下好幾個黑漆漆腳印，跟整潔亮堂的城堡格格不入。
    心思敏感的小孩有幾分難堪窘迫，但不能辯解什麽。
    隻能低下頭，縮了縮那雙無處安放的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