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黯然失色,運籌畫策

字數:12859   加入書籤

A+A-




    inf

 鬆江府!
    這三個字在高拱心中翻騰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門,張居正為何與他說起鬆江府徐階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後那句“若是不顧朝局爭權,豈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處。
    原來……都是為這一刻準備的。
    好一個張居正。
    原來彼時便是以勝者的姿態,提前示威與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聯合李氏跟馮保李進那些人,控製住了陳太後。
    今日又連同著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著詔書,半晌沒有言語。
    既未領旨謝恩,也不說亂命不奉。
    此刻,場上萬籟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著手中的詔書,自嘲一笑。
    尊榮,嗬,好一個尊榮。
    上柱國,開國時常封,但,那是因元之舊,官未定也。
    之後這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了。
    當初世宗要封嚴嵩上柱國,嚴嵩便推辭說“尊無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稱”,讓世宗“大喜,允其辭”。
    可以說,這話就給上柱國定了調,隻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個封上柱國的,還是夏言,什麽夏場不言而喻。
    更別說還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幾個文臣封爵?
    當初世宗給楊廷和、蔣冕、毛紀封伯爵,三人全都堅辭不受。
    為什麽?對於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著都嫌惡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態!
    所謂,隨流平進,以幹略自奮,不失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顧以躁於進取,雖剖符受封,在文臣為希世之遇,而譽望因之隳損,甚亦不免削奪,名節所係,不可不重。
    總而言之,爵位事小,失節事大。
    退一萬步說,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譽望,受了這爵,那他還能在首輔之位上呆著嗎?
    受了爵,就意味著斷了仕途。
    這一套封賞,就是要將他架起來,讓他自己認輸請辭啊。
    可看穿簡單應對難,這幾乎是陽謀。
    他高拱能推辭麽?
    單純的封賞自然可以,可這道詔書之中卻別有險惡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聲聲為了天下,為了朝局嗎?
    如今既然事敗,不僅沒有追究你,還給了一個繼續為朝局,為天下效死的機會,從還是不從?
    若是不從,那此前的爭權奪勢,沒人會信那些冠冕堂皇,卻發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為了朝局爭權,那不是有篡逆之心還能是為什麽?
    首輔篡逆,那就是人頭滾滾,門人弟子,皆不得免。
    這就是**裸的挾逼。
    其實在意識到自己輸了之後,高拱是有所準備的。
    重則身死道消,輕則馳驛歸裏。
    但張居正如今卻將事情做得更絕。
    他本人性命也就罷了,還拿身後清名、門生故舊、大明朝局來挾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詔書,指節發白,半晌沒有動靜。
    見首輔半晌沒有動靜,所有人都屏氣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詔書,還是朝臣的呼吸。
    幾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絕了,那就是殺身之禍。
    不止是高拱本人。
    還不知會有多少人要受牽連。
    朝臣們都期盼著高拱接下這道詔書,哪怕他的門生故舊也不例外——除了高拱這種倔脾氣,他人都隻會覺得這是恩典。
    時間點滴過去。
    高拱仍然立在當場,沒有言語。
    朱翊鈞卻很有耐性地看著高拱。
    高拱會不會接受?
    不說十成,也有九成九會。
    隻剩一點例外,在於高拱不顧先帝恩情,不顧身後清名,不顧門生故吏命運,也不顧膝下子女死活。
    哦對,甚至連朝局穩定也不顧。
    高拱才會拒了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鈞不覺得這短短時日,高拱的性格就會翻天覆地,人的本質畢竟還是社會屬性。
    既然曆史上一道中旨能將他趕回家,那麽現在也不會例外。
    他正想著,高拱終於有了動靜。
    緩緩拜倒“這詔書,還未票擬。”
    “他人的封賞拔擢,還能事後再補票擬,但我與張閣老的封賞,恐怕難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與臣,去一趟內閣,待臣補上票擬之後再讓臣當麵領旨。”
    百官麵麵相覷,不明白這鬧得哪一出。
    這是要負隅頑抗,還是單純留戀不舍?
    反倒是當事人聽懂了。
    朱翊鈞神情複雜看著高拱。
    高拱這話是建立在,自己即將下野的基礎之上。
    屆時高拱一旦從位置退下來,張居正做了首輔,哪能再去給封賞自己的詔書擬票,不像話。
    高拱的爵位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擬,可以讓張居正事後再補。
    但這兩道詔書,則必須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說,高拱答應要致仕。
    終究還是低頭了啊。
    不過,卻是想借著最後機會,討要一場奏對啊。
    朱翊鈞想清楚後,緩緩點了點頭“卿老成持重之言,合當如此。”
    其實如今局勢已定,高拱無論怎麽抉擇都一樣。
    隻要朝臣都受了封賞,讓高拱的黨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兩宮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無論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鈞還是賣了這個麵子。
    因為,他本就打算,最後再召對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約而同了。
    便在這時,張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內閣。”
    朱翊鈞看了這家夥一眼。
    是擔心高拱跟自己達成什麽對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著高拱給他擋回去。
    熟料,高拱隻抬起頭,瞥了一眼張居正,便悶悶道“走吧,張首輔。”
    說罷,便捏著詔書,兀自往內閣而去。
    張居正見狀,上前引著皇帝緊隨其後。
    朱翊鈞無奈,隻能任由他跟著。
    朝官看著三人離去,神色莫名。
    ……
    路上,內臣女官和中書舍人們,很是自覺地遙遙跟在後麵,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張居正道“我有事要單獨奏陛下。”
    張居正從善如流,行了一禮,便放緩了腳步,離二人稍遠些。
    朱翊鈞好奇地看著高拱,看他想說什麽。
    是要控訴自己為何要這樣對他?
    還是向自己投誠求情,作出最後的嚐試?
    待張居正離遠,高拱才回過頭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緩緩開口道“本想讓你做個太平天子,安樂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寧願引狼入室,也要將我驅逐,倒是小覷了你。”
    “接下來我說的話,你先記好,不懂也沒關係,先記在心裏。”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驚訝茫然的表情。
    繼續說道“我知道張居正現在蠱惑了伱母後,讓你行止都聽張居正的,你也因為懼怕我,便利用他讓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覺得心中暢快,但往後,你必然要被此獠壓製,悔不當初。”
    “你且看好,他們幾人合夥挾逼陳太後,往後必然牢不可分渾然一體。”
    他不動聲色指了指身後的張居正。
    “你記住,張居正這個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這幾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結馮保,取信李氏,就是為了獨攬大權,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說到這裏,他歎了口氣。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藥。”
    “張璁的一條鞭法,我比他更懂,決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則,對小民敲骨吸髓,隻會讓天下速亡。”
    “此後你固然會被此獠架空,但總能熬死他,你記住,一旦親政,便要立馬要廢了一條鞭法。”
    “開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隸及周邊數省的繁茂,與外通商,將白銀吸納到太倉庫,才能重啟一條鞭法。”
    “開海的事,我已經做了一半,市舶提舉司你一定要抓在手裏。”
    “但這事不能急,否則又要一場自發銷毀案卷。”
    “還有晉黨那幾個廢物,張居正收拾不了他們,此後必成大患。”
    “等你掌權如果事態不可控,可以讓人先殺張四維父,逼他丁憂,等到掌控錦衣衛,再把他直接殺了,別怕風議。”
    “王崇古這個人可以入閣,但是不能掌兵權,你可以借助他來穩住晉黨。”
    “不要跟蒙古人輕啟戰端,以如今的國力,再打兩場大戰,中樞就撐不住了。”
    “不妨等海貿有了成效,再通過兵部徐徐削之。”
    “還有你的那些宗親,不能再大肆封賞了,等你親政,便找理由殺一批,把田拿回來。”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說著。
    從滇南,到嶺表,乃至於西虜、東夷都挨著說了個遍。
    朱翊鈞麵色古怪地看著高拱。
    他突然反應過來,高拱這是從來沒正眼看過他。
    哪怕今日他都這般明顯了,他還是把今日的帳,全算在張居正頭上了。
    隻覺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氣用事。
    說不得還覺得自己,是像曆史上一樣,被三位一體架空了。
    朱翊鈞下意識看了一眼身後的張居正。
    張居正見皇帝朝他看來,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這一幕,冷哼一聲“此人誌大才疏,行事激烈,於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後應當被看護起來了,但這攔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請安,或有奇效。”
    “葛守禮既然沒被罷,你有事就可尋他幫助,切記,萬萬不能寫罪己詔之類的東西。”
    “還有,英宗之後的武勳都是野狗,不可信,誰有吃食就圍著誰。”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會倒向張居正,說不得還能給他追個王爵,哼哼。”
    朱翊鈞靜靜地聽著他絮叨。
    不知道是權之將死,其言也善,還是對先帝移情,此時有所表達。
    高拱話中,盡是肺腑之言。
    朱翊鈞聽得默然。
    過了好一會,高拱才說完。
    又看著心不在焉皇帝,皺眉沉聲問道“記住沒有!?”
    他被驅逐就在眼前,最後的機會請了這場奏對,要是皇帝一點沒聽進去的話,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為,必然讓皇帝憤恨,也是一心想要驅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張居正架空之後,他就會對今日之事後悔了。
    他說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見仕途斷了,抱負再無機會施展,囑咐一番皇帝,以期將來撥亂反正,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朱翊鈞突然停下腳步。
    看向高拱,輕聲道“定安伯,朕記住了。”
    “不過……定安伯錯怪張閣老了。”
    朱翊鈞轉身,麵對著遠處的張居正,微微頷首。
    而後抬手,示意張居正跟隨從們先等等。
    眾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朱翊鈞接著方才的話語,笑道“定安伯這爵名,是朕親自起的。”
    高拱下意識鼻腔中發出一絲疑惑的聲音。
    而後突然意識到什麽,神色微變。
    死死盯著皇帝,等著下文。
    朱翊鈞朝著麵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釋道“定安伯的詔書,是朕口述,由中書舍人擬旨,殺了馮保取帝印,昨夜入慈慶宮得了母後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從呆若木雞的高拱手中,拿過的詔書。
    一邊指著詔書內容,一邊煞有介事地說道“定安伯你看,這乃通海運,便是朕對你開海的讚許。”
    “乃飭邊防,是對俺答封貢的認可。”
    “往後拿你與範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樁樁件件,都是我徹夜翻閱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後的體悟,發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將詔書還到他手裏,他才回過神來。
    他終於明白過來。
    怔怔地看著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為皇帝幼不更事,從未正眼瞧過。
    哪怕方才被皇帝連同張居正逼迫自己,他也隻覺得是張居正占據主導。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來一番話,頓時讓他措手不及!
    朱翊鈞大大方方地點了頭。
    又出手掌請了一道,示意高拱繼續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開口道“方才見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誠相待,朕也沒什麽好矯作的,自然實言,省的定安伯還要為朕勞心。”
    “這太師和上柱國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勳極,隻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騰出首輔的位置。”
    “至於封伯,朕更是思慮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師和上柱國其實已經夠了。
    至於封伯,自然是出於別的目的。
    高拱雙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著。
    喃喃自語“我還以為是被張叔大破了局,陛下隻是被蠱惑或者挾逼……”
    “竟沒想到,竟是我小覷了天下英雄。”
    朱翊鈞搖了搖頭“目前還算不得什麽英雄。”
    高拱聽了這話,突然自嘲一笑。
    他從來沒將皇帝放在眼裏。
    否則也不會說出,十歲天子,何以治天下這話了。
    之後更是一心將張居正、馮保這些人視為對手,視線從未投向過皇帝。
    但如今看來,自己反而正是敗在這一環!
    自己方才一番諄諄囑咐,沒想到,反而成了笑話。
    如果說,輸在張居正手裏,他有一半服氣的話。
    那敗在十歲小兒手裏,那真是他高拱無能了。
    他突然體會到當初楊廷和麵對世宗是什麽感受。
    高拱突然狀若癲瘋,癡癡笑道“好聖君啊,果真是好聖君,這便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合當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無事了,稍後臣便會致仕。”
    說罷,一會自嘲,一會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鈞瞥了他一眼,有些擔心他是不是受打擊太深了。
    不得不寬慰道“朕可沒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殺你的。”
    對於高拱來說,士可殺不可辱,他這表態,自然是寬慰。
    高拱突地臉色一變,凜然不懼“拱何懼一死,陛下現在也可殺我!”
    朱翊鈞戛然而止。
    就這樣靜靜看著高拱,一言不發。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發麻,朱翊鈞才緩緩開口道“若非我皇考囑咐我,定要給你善終,你以為,朕憑什麽留你?你又憑什麽封爵?”
    “真當我罷了你,還需要舍出一個爵位嗎?”
    高拱一愣。
    到嘴邊的話打了個轉,愣是沒說出口。
    最後隻別過頭去,不再理會皇帝。
    朱翊鈞繼續說道“當初,我皇考極力推崇你,說你博大精詳,淵宏邃密,經綸偉業,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時,我母妃對你有成見,默然不語。”
    “皇考見狀,終於吐露肺腑之言,隻說當年為裕王時,你有護佑之勞,登基後,你有輔政之功,哪怕不用,也萬萬要善待。”
    朱翊鈞看著高拱別過去的臉,輕聲道“我皇考,實以亞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問心無愧嗎?”
    高拱臉色漲得通紅,朱翊鈞說罷這句便靜靜等著高拱反應。
    二人相顧默然。
    一時沒了言語。
    高拱突然臉色恢複平靜,長歎一聲“老臣實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對付徐階明說便是,何必說這些話拿捏我。”
    這些話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責皇帝信口雌黃。
    但話裏說的事,卻是沒出入的。
    他與先帝,確實情同父子。
    但凡過不了心裏這關,怎麽駁斥都沒意義。
    皇帝這份洞徹人心,他突然覺得輸也不冤。
    朱翊鈞搖了搖頭“讓徐階歸田,隻是順手為之。”
    高拱一愣。
    沒反應過來“順手為之?”
    朱翊鈞扭頭看向高拱“如果隻是為了徐階,朕還犯不著這麽大動幹戈。”
    高拱雖然已經下野,但多年習慣在這裏,一聽這話,便思考起來。
    半晌。
    他突然意識道什麽,驚聲道“陛下要動南直隸!?”
    朱翊鈞有些驚訝於高拱的才智,不過片刻就想到了緣故。
    欣賞道“大明朝的曆史任務之一罷了,曠日持久,總得先落子。”
    高拱沒品出含義來,卻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讓人難受的態度——皇帝竟然在居高臨下地欣賞自己!?
    本就願賭服輸的事情,可現在落到少帝身上,對自己露出勝利者的姿態,當真是哪哪兒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別過頭:“陛下要什麽。”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無由。
    朱翊鈞轉過頭,看向高拱“總督漕運兼提舉軍務,王宗沐,以及,兩淮都轉鹽運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人我可以給陛下,但沒用,兩淮鹽政水太深,不是一個漕運總督和轉運使能辦到的。”
    朱翊鈞突然一笑“所以,還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舉薦海瑞。”
    “官職便任,僉都禦史任,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