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布帆無恙,萬人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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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誠銘跟陳胤兆,莫名被點到,都愣了愣。
    陳胤兆很快反應過來,擋在身前,就要說話。
    李執突然悄聲開口“雖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錦衣衛我還是認得的。”
    “天子耳目,該聽事的時候可不能躲。”
    陳胤兆瞥了一眼身後的護衛。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還是辦入住時看到了什麽。
    他謹慎開口道“長者看看差了,我等隻是商賈。”
    眼前這人顯然不是什麽老秀才,他順勢就改了口。
    李執抓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也是要進京的,小少爺可別怪我屆時多嘴,讓二位離了聖心。”
    陳胤兆顯然露出猶豫之色。
    也不是說這話多有威懾力,畢竟總不至於因為這種屁事被治罪。
    他隻是他有些拿不準麵前這人的來曆。
    有這份洞悉,乃至這般言語,顯然身份不簡單。
    見陳胤兆還在遲疑,李執解釋道“放心,不是為難的事,讓您二位做個見證,免得被王之誥好一通毒打。”
    陳胤兆瞥了他一眼。
    樓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書,勳貴繞著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瘋了才去招惹。
    他沉聲問道“長者不妨交個底。”
    李贄無奈道“我舉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贄,上月,改國子監司業,如今是進京赴任。”
    陳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國子監司業都是正六品,雖說南直隸到北直隸有所擢升,但也還是個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癡人說夢!
    這家夥一副刑部尚書也不怕的樣子,差點給他唬住。
    他心裏有了底,說話也不緩不急起來“那李司業好好赴任便是,在這裏糾纏作甚。”
    李贄見他這模樣,就知道什麽心理。
    當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過我在刑部任上還有一樁案子沒結,正好要著落在王尚書身上。”
    緊接著便高深莫測起來,小聲道“跟聖上也有關的。”
    最後這一句,當即就鎮住了陳胤兆。
    雖說大明風氣開朗,但也不至於在錦衣衛麵前編排皇帝。
    既然這般說了,那他恐怕還真不好躲。
    一時兩難住了。
    二人這裏嘀嘀咕咕,那書童早就不耐煩了。
    忍著脾氣提醒一句“諸位什麽來曆?又是什麽因由要見我家老爺?”
    李贄連忙湊過去。
    一邊指著陳胤兆、李誠銘,一邊耳語起來。
    而後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個什麽憑證。
    才得那書童遲疑點點頭“你們且隨我上來。”
    李贄便拉著二位勳貴跟在屁股後麵上了樓。
    而後那書童先領著那吏目進了房間,讓三人稍待片刻,他進去通稟。
    見排隊還得排在小目吏後麵,幾人都有些不滿。
    這時候陳胤兆才有暇過問。
    他低聲道“李司業不妨說明白些。”
    李贄既然將二人哄上來,敲開了王之誥的門,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來“我長話短說。”
    “上月初,聖上開經筵。”
    “初次經筵,講官們便順勢介紹了一番經學流派,譬如什麽良知現成、修證等等。”
    “某位經筵官恰說起了善惡論。”
    “聖上來了好奇,便問,到底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又或者是心學的無善無惡?”
    “幾位講官各執一詞,聖上怫然不悅。”
    “正好彼時朝鮮國進京謝恩,蒙聖上召見,說起該國山中有名從小被遺棄,與自然為伴的野人。”
    “而後聖上大喜,說有惑就該驗證一番,看看這種先天之人是善是惡。”
    說到這裏,他咽了咽口水,頓了頓。
    李誠銘幹脆趁著這個空檔插話道“那這關你什麽事?”
    陳胤兆也是看向李贄,眼神充滿疑惑。
    李贄搖了搖頭“本來是不關我事,但南直隸某些爛人聽了這事,趕著湊上去。”
    “我手上有樁案子,案犯是個殘智之人。”
    “我離任時,正要結案,將人開釋,結果就聽下麵說,人被這位王尚書提走了。”
    結合他之前說的,二人也能聽明白把人提走是什麽用處。
    李誠銘疑惑道“殘智與未開化,恐怕不同吧。”
    陳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這事。
    不同歸不同,但總歸是賣好的態度。
    他的關注點卻在別的地方“既然李司業是來討人,給我二人稍帶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現在一聽,壓根沒聖上的事,當即準備溜之。
    李贄連忙將人拉住。
    他早有準備。
    緩緩開口道“不瞞二位,這事還確實有所勞煩。”
    “聖上親筆,催我上道,若是我討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豈不浪費了時日,讓聖上久等?”
    “所以,還得麻煩二位手下的錦衣衛,替我送遣。”
    陳胤兆皺眉,什麽來頭,怎麽還有聖上親筆催促進京?
    起初他以為是大人物,後來聽了官職隻當是小角色。
    現在聽了這話,又拿不準了。
    李誠銘沒想到這麽多,直接反駁道“讓聖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賴不著咱們。”
    話是這個道理。
    但李贄咧嘴一笑,將頭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顆光溜溜的頭。
    又從頭巾裏掏出一張紙箋,上麵寫著“久仰名,朕盼侯”六個字。
    李贄隨手招了招。
    他無賴道“所謂光頭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賴上你們了。”
    陳胤兆跟李誠銘神色一變。
    對視一眼,顯然是都看到上麵皇帝的私印。
    這種簡在聖心的人,無論官階高低,都不好得罪。
    當即便知道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贄承諾了不會得罪王尚書、隻做個見證之類的話後,二人無奈,半推半就應了。
    倒是李誠銘突然好奇道“李司業是和尚還俗嗎?”
    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儒生從來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頭發。
    才忍不住有這一問。
    李贄擺了擺手,無所謂道“一日頭癢難耐,恰好又倦於梳理,幹脆便去了發,獨存鬢須。”
    不能說是灑脫,隻能說是離經叛道。
    陳李二人頻頻看向他的光頭,心中感慨,好個狂生。
    李誠銘忍不住道“《孝經》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李贄奇怪看著他“孔子狗叫,後麵的儒生跟著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著是個勳貴,怎麽也學起來了。”
    話音剛落,兩人齊齊嚇了一跳。
    陳胤兆更是下意識一抖,連忙看了看周圍有沒有人聽見。
    見得周圍人都離得遠,這才鬆了口氣。
    拉了拉李誠銘,示意別再跟這家夥說話。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這麽狂的人。
    這話傳出去,儒生內部還有辯論的餘地,但他這外人但凡受點波及,就要被罵的狗血淋頭。
    一時間,三人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一會,那書童才領著人出來。
    朝三人道“我家老爺請你們進去。”
    ……
    翌日。
    清晨。
    陳胤兆跟李誠銘老早就起床了,悄摸離開了官驛,前往碼頭。
    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為了躲李贄。
    其人昨日嘴上說著不得罪人,見了那位刑部尚書後,說話也沒見客氣。
    搞得二人如坐針氈,還要強裝鎮定。
    好壞是遂了李贄的意,最後遣錦衣衛幫他給人送回去了。
    結果不僅沒念他們好,還纏上二人了。
    又是說要秉燭夜談,又是要抵足而眠。
    時而跟他們打聽皇帝,時而又要傳授他的經典體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決定今晨早些出門,免得又被纏上。
    二人一路逃難似的健步如飛,到了碼頭。
    此時船隻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銀兩,便上了去北直隸的船。
    在上層挑好房間,陳胤兆就囑咐道“那李司業和王尚書不知是不是這條船,咱們還是少出門走動,免得又碰上了。”
    李誠銘連連點頭。
    他有些後怕道“難怪我父說要出門多曆練,這些人果真沒一個簡單的。”
    陳胤兆搖搖頭“便是個小小吏目,都讓我有些意外,更別說其餘事了,咱們還是少參合為好。”
    “依我看,那李贄跟王之誥的事,恐怕也有別的苗頭在裏麵。”
    李誠銘一怔。
    奇道“什麽意思?”
    陳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門打聽了一番,這李贄可不是狂生這麽簡單。”
    “此人十二歲時,就撰文抨擊孔聖,乃至此後還屢次出言不遜,說孔聖不過是犬吠。”
    “中舉後,先後任河南輝縣教諭、南京國子監博士,一度宣揚他那些離經叛道的學說。”
    “什麽男女平等,什麽絕假還真,又攻訐同僚,說什麽‘口談道德,而誌在穿窬’,‘無一厘為人謀者’。”
    “還妄言聖尊,大肆宣揚‘天之立君,本以為民’,公然說‘至治無聲、至教無言’來隱射朝廷管得太多。”
    “這種人,被陛下親書邀約招攬進京,伱以為王之誥沒點心思?”
    李誠銘一下反應過來。
    他露出思忖狀“世兄是說,王尚書有意拿捏李贄,想探他的底?”
    “難怪李贄要人這麽順利,王之誥壓根是故意等著他。”
    陳胤兆沒直接說認同與否,反而不著邊際說了句“王之誥也是楚人。”
    見李誠銘還是不太懂,他也不再開口。
    有些話點到為止。
    王之誥是楚人,當是首輔張居正拔擢進京。
    而李贄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卻有皇帝親邀。
    很難不讓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學術傾向,讓朝中老學究有些警惕,想透過李贄試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麽想法。
    看來……聖上經筵,發生了不少事啊。
    兩人又拋開此事說了些正事。
    不多時,便聽樓船甲板上數聲呼和。
    是水手齊聲拉繩的聲音。
    而後,大船才緩緩離岸。
    出了濟寧南城驛,後麵的路程就快了。
    途徑東平安山渡口、東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滄州磚河渡口、天津楊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個渡口,最後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這是艘快船,其中多數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會快些。
    約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過去五六日,都風平浪靜,再沒出別的插曲。
    二人也就沒再這麽謹慎,偶爾從客房下到甲板放風。
    第七日的時候,樓船停靠在了靜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處是靜海縣,屬天津衛,京城已然遙遙在望。
    午間,李誠銘去尋陳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暈船了。
    剛敲開陳胤兆的門,發現這位世兄還躺在床榻上沒起。
    他疑惑走近,卻發現陳胤兆正捧著一張小報看得入迷。
    李誠銘喚了一聲“世兄,走,咱們下船弄些好吃食。”
    陳胤兆擺擺手“且等會,讓我看完這個。”
    李誠銘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這是作甚,怎麽看起花邊小報了?”
    除了邸報外,民間也是有小報的。
    不過大多是些**內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懷疑,這世兄是不是出門太久,憋壞了。
    陳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邊報,是其上刊載了一本小說。”
    說著,他便將此前的幾期扔給了李誠銘,自己則是繼續津津有味看了起來。
    李誠銘下意識接過。
    隻見上麵寫著《日月早報》四字,紙質說不上多好,一般水準,但雕版卻十分精良。
    一手字,顯然是積年老匠人。
    排版也頗為精美,周圍還刻了花邊。
    抬頭日期,右下落款竟然還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麵全是大白話。
    李誠銘感慨不已,真是有錢,也不怕浪費紙。
    他一下就來了好奇。
    幹脆把門帶上,坐到桌邊,隨意拿過一期看了起來。
    開頭就是條大新聞,前司禮監掌印馮保,被順天府衙役上門抄了家,抄出了二萬兩白銀。
    馮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時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還有一些時政內容,官位變動,以及頒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話。
    不過,卻沒看到陳胤兆口中的小說。
    他又換了下一期。
    內閣令順天府重新抄家,檢查是否遺漏。
    順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萬兩白銀。
    李誠銘嘖了一聲,又是這戲碼。
    他繼續往下看。
    這一期開始,就已然是刊載陳胤兆口中的小說了。
    隻見抬頭五個大字《白話西遊記》。
    作者佚名,而後又有華陽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廬居士譯。
    李誠銘一愣,這不是酒樓常聽的那些說書嗎?
    這是按這個寫了本小說?
    他看到第一章“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嘖,還是個心學門徒。
    想到這裏,便靜下心來,緩緩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顧,但讀著讀著,就入了迷。
    讀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擊節稱讚。
    讀到官封弼馬,忍不住鄙夷天庭,詔安都沒氣量。
    不知不覺,兩人這一看,半天就過去了。
    等到回過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誠銘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語了一句“兩個月下來就更了六章!?簡直沒天理了。”
    說罷,李誠銘放下報紙,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抬頭就看到陳胤兆一臉恨鐵不成鋼“世弟如何這般荒廢,喚你吃飯你也不理為兄。”
    說罷,肚子就是一陣咕嚕。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為兄等你等到也餓極。”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誠銘心思沒在吃飯上。
    忍不住問道“這些小報什麽由來,怎麽全是大白話,還刊載小說在上麵,不覺得浪費紙嗎?”
    當然,言外之意就是誰家辦的報,他要給這作者綁到府上好好更新。
    陳胤兆領著他下船,一臉古怪道“沒看到下麵通政司的印嗎?”
    李誠銘一愣。
    隨即反應過來。
    剛看到了,後來看入神就忘了這事。
    不過……這是通政司不光發邸報,還開始發小報了?
    隻聽陳胤兆又提醒道“這西遊記,以前可是**,你道誰敢明目張膽刊行?”
    西遊記以前也有好幾版本,不過都是民間流傳,說書先生口中的活計。
    大概隻能算是素材。
    就這樣都被封禁,更別說如今這般編撰成章回體小說了。
    李誠銘點了點頭“這倒是,不過方才見全是大白話,有些下裏巴人,一時沒反應過來。”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尋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間就要發船,盡快歸往,二人拱手道謝。
    下了船後,李誠銘又隨口道“通政司有邸報,做這小報作甚,還盡是大白話,不覺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個個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聽不得,好讓他引經據典,居高臨下解釋一番。
    陳胤兆也拿不準“或許……是給黔首看的?”
    要是這樣,問題就大了。
    黔首們應不應該有識字的權力,這是個明麵上毫無爭論,暗地裏卻很要命的問題。
    二人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突然見到人流突然攢動起來,紛紛往一個方向擠。
    不少人口中驚呼著,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連忙上前叫住一人道“這位兄台,前麵發生了何事?”
    那人一臉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絲毫不介意,反而麵色狂熱道“海青天……海青天複起!如今進京麵聖,正途經此地!”
    說罷,他一把甩開兩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時,二人身處這街道就是一空。
    就連街邊擺攤的小販,也草草收了攤,肩挑著就趕去湊熱鬧。
    李誠銘麵色驚歎“這便是萬人空巷?海瑞竟然有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說名字也知道是誰。
    陳胤兆搖搖頭。
    治下和士林有聲望就罷了,天津衛黔首哪裏能知道海瑞。
    他將方才折起來的一份小報遞給了李誠銘“讓你別光顧著看小說。”
    李誠銘接過小報。
    看了一眼世兄,才緩緩展開,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內容。
    他略過小說,一下便抓住了重點。
    這份報上,竟然不僅有海瑞起複的消息,還有其人的經曆過往,乃至於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話!
    他張了張嘴,掩飾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裏來的?
    就是因為當初世宗不顧天下,海瑞情真意摯,上了一封《治安疏》勸諫。
    規勸世宗的時候,說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幹淨”這種話。
    將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諫上,說出天下百姓的苦楚,這種種作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認可。
    更別說遣散妻兒,準備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這種極具士大夫情懷的事。
    無論是士林,還是百姓,沒人不交口稱讚。
    如今一經刊載在小報上,瞬間能讓一縣仰慕,夾道以迎。
    陳胤兆也止不住驚歎“伏線千裏啊。”
    “做到這個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擔壓給這位海青天。”
    他拽著李誠銘,以往這個方向去湊熱鬧。
    心中卻想著,這朝中,要熱鬧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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