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社鼠城狐,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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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距離三年一次的春闈,也就半年多的時間。
    有誌進士的學子,這時候已經開始摩拳擦掌了。
    整個京城,研學的氛圍都很是濃烈。
    哪怕各府高官的子弟,也往往相邀結伴,既是學問碰撞,也是鞭策自己。
    近日,張四維府上,便熱鬧非凡,研學的氛圍不比全晉會館差。
    王崇古的兒子王謙、楊博與王崇古的女婿馮淪、張四維的親家韓栴等人,再加上張四維自家的兒子張甲征。
    都是一起學習的好親戚。
    至於其中有哪些人,是為了來安撫張四維,緩和親戚關係,就見仁見智了。
    馮淪合上手中的《高文端奏議》,又拿起一本《帝說圖鑒》隨意翻了翻。
    科舉嘛,除了經典之外,也要寫策論的。
    現下當權大臣的著作,都得翻閱一遍,等到考官人選出爐,才好迎合其好惡傾向。
    不過帝說圖鑒畢竟是啟蒙讀物,羅列曆代帝王好壞之事跡的,配圖都占了大半。
    實在沒什麽仔細研讀的必要,馮淪隻粗略地看了一遍。
    半晌之後才緩緩合上,有些感慨道:“元輔還真是鍾情唐太宗,八十一美德事跡中,唐太宗獨占十三項。”
    說著,已經決定今年策論,引經據典時,必須給唐太宗一個位置。
    韓栴順嘴就把話接了過來:“畢竟千古一帝,該有這分量。”
    說著,他也從書堆裏翻出一本帝說圖鑒,遞給一同前來的八歲侄子,韓爌——韓栴兄長韓楫是高拱門生,去年風波,被貶出了京,京中家人也都由韓栴代為照顧。
    這侄子,雖然年僅八歲,但著實聰慧,他外出研學,向來都會帶上,耳濡目染一番。
    當然,韓栴自然不知道,他這侄子韓爌,曆史上可是當朝首輔,東林黨元老。
    此時有點神童特質,再正常不過了。
    張四維之弟張四端聞言,當即搖頭道:“千古一帝?我看,唐太宗與今上相比,弗如遠甚。”
    話音一落,幾人表情各異。
    這時候私下裏拍皇帝馬屁,是不是給大家當外人?
    以往張四端可沒少謗譏皇帝。
    王崇古獨子王謙,更了解這表弟的性子,好奇道:“表弟此言何解?”
    張四端理所應當地點了點頭:“唐太宗與今上相比,唐太宗有十敗,今上有十勝。”
    眾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隻見張四端手裏拿著書,搖頭晃腦:“唐太宗逐鹿中原,顛沛半生才有天下;而今上生而有帝位,傳承有序,應天順命,此道勝一也。”
    話一說完,眾人立馬反應過來——果然還是原來的味道!
    原來是變著法開皇帝的玩笑,那沒事了。
    一個定鼎天下,一個傳承得位,高下自然立判。
    張四端開了頭,也就不再賣關子:“唐太宗命頡利獻舞而辱之,有失格局;再觀今上,賞土蠻汗,封朵顏衛,外虜賓至如歸,此仁勝二也。”
    眾人會心一笑。
    “唐太宗納齊王妃,罔顧人倫,為人不齒;今上獨僻西苑,孝事陳太後,此德勝三也。”
    這是最近才有的流言。
    去歲皇帝威逼了陳太後,又將其圈養在西苑,命婦都難得一見。
    說不得就是見其貌美豐腴,偷偷在西苑做些什麽罔顧人倫的勾當。
    “唐太宗朝有魏征之流,膽敢麵刺君上,無法無天;今上言路盡是栗在庭、葛守禮等體恤聖心之臣,此治勝四也。”
    張四端越說越來勁:“唐太宗對下直來直往,不知變通,今上於臣子曲意相迎,禮賢下士,此……”
    話說到一半,就見幾位同學已經默默別過臉,他不由奇怪。
    正納悶,就見侄子張甲征,一個勁朝他身後使眼色。
    張四端立馬明白不妙。
    他艱難回過頭,果然見門外站著兩人。
    一人是禮部侍郎馬自強,另一人,赫然便是自家兄長張四維,後者此時正臉色難看盯著他。
    馮淪、韓栴等人見狀,立刻起身,尷尬笑道:“哈哈,今日收獲頗豐,還要回去整理回憶一番,先到這裏罷。”
    說罷,給站在門外張、馬二人行了一禮,匆匆告退。
    王崇古獨子王謙走在最後,行禮後卻沒徑直告退。
    反而是醞釀了一下語氣,朝張四維露出熟稔的神態:“表兄,明日娘親要給府上辦個家宴,特意讓我來請表兄。”
    自從王崇古入閣後,兩家關係就開始有些僵硬。
    王崇古占了自家外甥便宜,自然想方設法安撫。
    可惜張四維還在氣頭上,並不給麵子。
    他瞥了一眼這表弟一眼,神色不善地搖搖頭:“我與舅父身居高位,私下裏正當避嫌,我就不去了。”
    張四維朝兒子吩咐道:“甲征,明日替為父走一趟,去看看你舅公,省得說咱們家也不講親情。”
    張甲征苦著臉應是。
    這父親是年紀到了,近日脾氣越發差了。
    張四維說罷,便領著馬自強轉身離去。
    留下王謙在原地表情僵硬。
    避嫌?
    你跟馬自強兒女親家——張四維一女嫁於馬自強之子馬慥。
    如今兩人大搖大擺就在麵前走著,還說避嫌!?
    這是故意給自己難看啊!
    王謙心底忍不住啐了張四維一口——也不看看現在是誰進了內閣,還在這裏擺譜!
    麵上自然還是跟張四端、張甲征苦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請他們明日務必赴宴雲雲。
    張四端倒是與這表兄關係不錯,奈何他也知道最近兩家因為什麽事情不快。
    甚至於,今日來的這些親戚,幾乎都是來同張四維緩和關係的。
    韓栴的兄長與張四維關係莫逆。
    馮淪八成代表楊博一係人的意思。
    要真是隻王謙一人來,說不定府上門都進不了。
    張四端這個弟弟,此前幾次想去說合,結果都被兄長發了脾氣。
    如今已經不敢去觸這個黴頭了。
    隻兩頭為難地送王謙離開。
    而故意甩臉色,敗人興致的張四維,則是跟馬自強進了書房獨處,才舒緩了神色。
    他有些憤懣幾乎委屈地開口道:“體乾看見了吧?”
    “起先我那舅父奪我內閣之位時,沒幾個人替我去勸我那舅父。”
    “如今我吃了虧,反倒隔三差五來府上,都勸我息事寧人!”
    “真是豈有此理!”
    除了這些親戚在家裏勸也就罷了。
    去禮部坐班時,又有右都禦史霍冀,兵部尚書石茂華,乃至翰林院的小輩王家屏,天天去禮部勸他,讓他大局為重,反正他張四維入閣,和舅舅入閣沒什麽區別嘛。
    簡直欺人太甚!
    張四維還是頭一次被人勸大局為重!
    馬自強也無可奈何。
    要不是怕壞了兩人之間的交情,他也想勸勸張四維——雖說是鄉黨,但入閣這種事,哪有人會謙讓的。
    他馬自強當初不過考上三甲同進士,不也跑上跑下,硬生生選了庶吉士?
    在為什麽做準備,大家心裏沒數?
    換他馬自強坐到王崇古那個位置上,他也不會讓。
    不過,張四維在氣頭上,顯然不能說這些話。
    馬自強也隻能選擇順從:“確是委屈子維了。”
    他裝模作樣地唉聲歎氣,附從張四維的情緒,而後不著痕跡地轉移焦點:“這還是得怪中樞,怎麽能出爾反爾。”
    “既然子維都代楊公掌內閣事了,如何另作他選。”
    張四維怪皇帝都比怪自家人好,那不是破壞內部團結嘛。
    張四維一聽這話,當即冷靜了下來.
    臉上的惱怒霎時間收殮得一幹二淨。
    他沉默了半晌,歎息吟道:“不涉長安道,焉知行路難。三門扼地軸,九折入雲端。”
    “水渡那彈楫,霜征但抱鞍。垂堂寧可冒,風舉羨鵬翰。”
    馬自強聽得入神。
    下意識拊掌而笑,讚道:“好詩!”
    這首詩,無論是引經據典,還是意向格調,都是上佳之作,可謂獨抒神情,深造自得。
    其中的艱辛坎坷,以及苦悶心情,躍然紙上。
    顯然是張四維近日仕途受挫,有感而發。
    張四維搖了搖頭,接上馬自強方才的話:“陛下肩負天下,著眼九州,內閣之中誰進誰退,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挫折使人成長。
    在舅父入京後,張四維終於受到了人生中僅有的挫敗。
    從先前日講時,當麵對皇帝失禮,到如今哪怕在私下時,他也言行謹慎。
    馬自強仍在咀嚼張四維的詩,除了其中的失意,卻也品出了其中堅定不移,要登臨內閣的誌向。
    心中暗自搖頭,有這份心,也難怪要冒著觸怒皇帝的風險,將改製宗室之事擋回去了。
    他斟酌一番,將話題拉回正途,不著痕跡提起今日禮部擋回去的議:“陛下聖心獨斷,自然不是我們應該置喙的。”
    “不過……就怕有奸佞在朝,順耳的話聽習慣了,讓陛下聽不得諫言。”
    “尤其今日宗室改製的事,未能如陛下的願,恐怕難免有小人進讒言。”
    馬自強多少有些不滿,畢竟這種事,一個不好就要得罪皇帝。
    彼時他為了團結,附從了張四維,這時候自然要問個說法。
    張四維對話裏話外的意思,自然心領神會。
    換做以往,他可能還會敷衍一二。
    但如今,張四維卻是從皇帝身上學到,對待黨羽,該是何種態度。
    他看向馬自強,語氣極為誠懇:“體乾不必擔憂,陛下仁德明睿,當不受讒言所惑。”
    “陛下自登極以來,知人善任,恰如其分,無論徐階、高拱,亦或是我舅父,都是用人不疑。”
    徐階、高拱都沒事,怕什麽?
    皇帝是個什麽性子,他也算是摸到門路了。
    他舅父為什麽能入閣?不就是因為皇帝需要用王崇古整飭兵備?
    隻要有用處,皇帝就不會感情用事,“受到小人蠱惑”。
    他張四維要是不偶爾鬧一鬧,皇帝恐怕還會覺得他無足輕重。
    要知道,他才是晉商的大掌櫃!不是王崇古!
    他張四維父親、叔父,都是豪商,母族背後,是沈江等富商。
    妻族背後同樣是巨商——妻父王恩與妻兄王誨。
    除了族親,還有姻親。
    二弟張四端娶商人李季之女,五弟先娶商人王寅之女,後娶商人範世逵之女。
    其餘的好友、同窗、發小,數都數不過來。
    富商韓玻之子、高拱門生韓楫,與他“離經考業,朝夕亹亹”。
    巨富徐經,是他的發小,“自餘為諸生,與公子(徐)經遊”。
    張四維是幾十個商行推出來的大掌櫃,哪怕王崇古入了內閣也取代不了!
    解池的鹽,潞安府的綢,全都得從他手裏過。
    整個三晉的煤、米、茶,都在他的協調運作之下。
    富國、豐國、大通、潤國、益國五個冶鐵所,所出鐵課,每年都他張四維主持瓜分,才輪到朝廷來收繳。
    整個三晉的商業,就是他張四維的後花園!
    可以說,與俺答汗的互市,沒有他點頭,就別想開起來!
    他這個份量,與皇帝拉扯一二,算得了什麽大事?
    看看那申時行。
    自從申侍郎掌吏部之後,已經數次朦朧推升了——皇帝前腳將人貶斥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人還沒走,吏部旋即又將人升遷,多是到南直隸躲躲風頭,品階都不改。
    朦朧推升,向來是文臣對付皇帝無端貶斥的利器,也是展現度量,市恩群小的常見手段。
    張居正說了申時行幾次,都被他糊弄了過去。
    皇帝後來忍不住發牢騷,親自出麵,讓申時行收斂一點。
    申時行滿口答應,轉頭不還是照舊?
    既然申時行背靠南直隸鄉黨有這個份量,他張四維領銜晉黨,自然也該有。
    隻有他鬧了別扭,皇帝才會想起他的份量,對他略作安撫。
    隻有他不時跺腳,晉黨的官吏,才會仔細看看誰是地龍。
    馬自強不置可否。
    誰還沒個揣摩帝心的時候。
    表麵上看,皇帝頗為早慧,也不輕易以喜惡影響國事。
    但皇帝終究是皇帝,要是產生幻覺,覺得皇帝一定會守規矩,早晚是要吃虧的。
    不是誰都能拿高拱徐階做比的。
    況且,湖廣的事,本來就引得皇帝怒火中燒了好一段時間。
    如今改製宗室的議,卻被禮部擋住了,保不齊被暗暗記在心裏,盤算著怎麽算賬。
    馬自強堅持己見:“就怕來回討論,耽擱了湖廣的正事。”
    他說的含蓄,其實就是讓張四維適可而止。
    張四維嗯了一聲,算是應承下來。
    顯然還是能聽進去馬自強的勸。
    旋即,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說了句題外話:“依我看,湖廣的事,恐怕沒這麽快能收尾。”
    馬自強投來好奇的目光。
    張四維搖頭不語。
    他手上有商行,下沉更深,推演局勢,也多些線索。
    不過,都不關他的事。
    最好是鬧久點,宗室問題多多,禮部的地位也水漲船高不是。
    ……
    湖廣布政司,長沙府。
    長沙作為湖廣大府,一地精華,引得周邊不少大戶,都在府城內置辦了房宅。
    富戶士紳也分底蘊。
    底蘊差的,隻能舉家搬遷,做個光鮮的府城人上人。
    底蘊深厚的,便是城內有房,城外有田莊塢堡。
    可惜,近日確實遇到了煞星。
    錦衣衛犁地犁過來了。
    朱時泰今日,就剛剛攻陷一處田莊塢堡,殺了不少人——別的大戶也就罷了,還能申辯一二,但這種一麵做鄉賢善人,偶爾兼職匪盜的大戶,向來是就地格殺的。
    朱時泰隨意踢開擋在腳邊的屍體,將靴子在地上跐了兩下,磨去腳底的血跡。
    又在莊子裏走了一圈,檢查有沒有有名有姓的漏網之魚。
    “大人,裏麵還有個活的!”
    一名百戶官,從房間裏,拽出來一個半大少年。
    朱時泰擺了擺手:“絞了。”
    沒有兵甲,自然犯不著見血。
    他正為自己的仁慈感到自我滿足,忽然想起什麽。
    回頭有吩咐道:“他可能是為了保護他弟弟或者哥哥之類的人,故意被發現的,伱再仔細搜搜剛才的地方。”
    出門在外,鍛煉要有鍛煉的樣子。
    話本裏這種情節老多了,自己可不得小心點。
    自家老爹拿命求來的差使,他沒有別的顧及,隻想把差使辦徹底些。
    好歹不能讓老人家走的時候還最後數落自己一頓。
    又過了小半日,任由錦衣衛各自搜刮了些財物在懷裏——京爺外出公幹,不就是奔著這事來的嗎?
    完事後,眾人才出了塢堡,重新集結,準備打道回程。
    朱時泰正要翻身上馬。
    就見一名錦衣衛迎麵而來。
    他定睛一看,是自家老爹近衛。
    朱時泰有些不安地高聲喊道:“什麽事!?”
    那錦衣衛急促歸急促,卻沒亂了方寸。
    走到近處才氣喘籲籲:“世子!國公說湖廣局勢有變,讓您盡快回去!”
    朱時泰鬆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他爹病重猝死了。
    他翻身上馬,隨意問道:“沒跟你說什麽事?”
    那錦衣衛貼近朱時泰鞍前,悄聲道:“掌荊藩泰寧王恐懼欽差,畏罪**了!”
    “如今湖廣無論官場,還是宗藩,都為之震動!”
    “岷王府蠢蠢不安,吉王府惶惶失措……”
    “國公擔憂他們失去理識,做出不智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