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移忠作孝,誣良為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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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國子監祭酒陶大臨埋著頭,借著申時行擋住皇帝的身影,生怕被皇帝看到。
    心中更是大呼折磨。
    皇帝這一輪秋講,總是這樣不好好上課,問些敏感問題。
    這一堂課講的是《孟子》,論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本身很簡單,沒什麽爭論的餘地,反而是政治意義更多一些。
    如今講課的內容和進度,都是日講官排的,具體審核跟釋意,則是兩位閣臣親自過目。
    今日這一堂,是大理寺少卿陳棟、吏部右侍郎溫純安排。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是在為皇帝親政壯勢,以及做禮法上的鋪墊。
    無後為大嘛。
    皇帝十二歲了,完全是一個可以婚配的年紀了。
    如果要選妃,提前個一年多,十四歲大婚,那麽開年就該下旨開始準備了。
    如果急著親政,那麽宮裏那位李春芳的孫女,也不是不行。
    至於說祖宗成法,不娶士大夫女……
    陳棟和溫純的意思很明確,舜尚且可以為了留後,隱瞞父母,那麽陛下為了留後,做些權變,完全在情理之中。
    也就是方才張居正說的“禮之權也”。
    這是一次局限在皇帝近臣,經筵官範圍內的政治表態。
    首輔張居正見到陳棟和溫純這個排課之後,也沒提什麽意見,順水推舟得把課端了上來。
    同樣是一副支持的樣子。
    按理來說,如此君臣和諧,皇帝意會了,就該感動一番,賞賜點什麽東西表表態,然後回去好好想想什麽時候大婚才是。
    結果小皇帝不按套路出牌,轉進到了一個極為敏感的話題上——大明朝是不是孝治天下?
    陶大臨撓了撓手背,隻感覺渾身有些刺癢。
    不然怎麽說非得閣老出麵,才能回答皇帝的問題。
    這種涉及儒門根基,國朝本源的事情,他們這些人怎麽敢跟皇帝多說一個字?
    但凡說錯一句話,就是身敗名裂的下場。
    朱翊鈞的目光,掃過一眾經筵官。
    將眾人各異的神情,收入眼底。
    最後才落在麵色為難的張居正身上。
    張居正為什麽這麽為難,朱翊鈞自然知道,否則他也不會這樣單刀直入地問出來了。
    這話明著聽來,似乎並不敏感。
    畢竟這是一個千年以來的政治正確。
    自漢往後,曆朝曆代,都是如此自我標榜的。
    遠的說三國誌,鮑勳上疏一口一個“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
    其後的隋書,更有皇帝金口玉言“朕方以孝治天下,恐斯道廢闕,故立五教以弘之。”
    舊唐書上,李渤陳情亦是“伏以陛下孝治天下,稍垂恩宥。”
    宋元就更不必說了,易簡前、劉安世、李秉常、崔敬傳,白紙黑字,動輒都是“陛下以孝治天下。”
    哪怕到了本朝,這個說法都很是常見。
    當初給兩宮上徽號的時候,禮部行文都還是“皇上孝治天下,恭上聖母徽號在邇。”
    對於正統王朝而言,這本身就是穿在身上的神聖金衣。
    也隻有司馬家看到這幾個字,才會節目效果十足。
    否則,他朱翊鈞,為何整天被稱為君父?
    但恰好正是因為這個問題很重要,涉及到帝朝合法性來源,所以,向來是不允許討論的。
    其中最為敏感的地方,就在於,儒家體係中,皇帝是什麽時候占據了“孝”頂點的生態位?
    那就是自大一統之後!這是一次正統儒學的嬗變!
    大一統之前的儒家,還很純粹。
    孟子曾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孔子亦曾雲,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君對我好,我才會對君好。
    如果君不好,那就別怪我誅獨夫了——這就是朱翊鈞此前考成學業,請人觀禮的內容。
    但自漢以後,這種後天形成的雙向義務,逐漸演變成了天然的單向義務。
    也就是所謂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這種臣子對君主絕對忠誠的概念,儒家是沒有的。
    好在自有大儒辯經。
    儒家沒有,法家有啊。
    六經注我,經學必備——於是董仲舒便將法家的這一套,縫合進了儒家。
    儒家理念下,稱之為移孝作忠。
    經學概念裏,稱其為外儒內法。
    治國框架中,則稱其為家國同構。
    孝子必出忠臣嘛。
    稱號是對權力的追認,同時又進一步加強其正當性,君父一詞,尤是如此。
    縫合的儒學,主要是為了解釋皇帝統率天下的合法性來源,不是真的來搞哲學思辨的。
    理所當然地,這事也就失去了討論的餘地。
    要是深究這個問題,是不是在質疑皇權?
    朝官至多用用短語,從不會討論這方麵的經義。
    所以皇帝問出這個問題之後,何洛文仰頭看著房梁,陶大臨縮在申時行身後,馬自強左顧右盼。
    而直麵這個問題的張居正,更是麵色陰晴不定。
    首輔張先生,現在很想說一句,孩子,為了你好,別問了別問了。
    但偏偏又不得不答。
    張居正萬分謹慎地斟酌自己的言語。
    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陛下,國朝陰騭下民,覆幬無極,乃以家始,體而推之,是有萬民親親。”
    “陛下為國朝君父,內節皇親,外施百姓,垂衣禦宇,仁覃草木。”
    “今九親雍睦,四表無怨,誠為國政,實亦家風。”
    “陛下,我朝自是以孝治天下。”
    陛下,天下人都要叫你君父,你管誰都是管兒子,皇帝的恩澤,對誰都是父親的厚愛,當然是孝治天下。
    張居正說得很謹慎,點到為止。
    朱翊鈞恍然道:“難怪國君稱之為君父……”
    張居正見這模樣,就知道小皇帝又要說虎狼之話了。
    顯然是有備而來。
    他隻好聚精會神,認真以待——起居郎在後麵站著也就罷了,誰也不知道小皇帝會把哪堂課的內容,貼到新報上去。
    張居正能猜到的皇帝的目的,畢竟又是傳王世貞入京,又是考成學業,請大儒們觀禮。
    實在明顯。
    當初他與高拱初入內閣時,就做過一般無二的事。
    彼時徐階、李春芳、趙貞吉三人尊奉陽明學派,利用執政權力,到處推傳。
    甚至親自主持講學,召集朝廷、地方官員都來聽講,網羅門徒。
    所謂“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知實學”,“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無視天下百姓的困苦貧窮,卻整天沉溺於討論那些微妙、精深但對解決現實問題幫助不大的學說。
    而高拱與他,雖麵上自詡為儒臣,口頭上仍念著孔孟之道,但實際上卻推崇法家。
    隨後,二人便擷取吸收、甄別選汰了儒法二家之精粹,建立了一套變革理論。
    尤其是高拱,精力旺盛,產出極為龐大,《春秋正旨》、《問辯錄》、《日進直講》、《本語》。
    左打程朱,揭露其對《春秋》的穿鑿曲解,“未需分理,務強探力索,故不免強不知為知”
    右踢陽明,嗤其為空虛無據,“徒為空中之樓閣,而卒無所有於身心。”
    而後更是借史論事,聯係政治現實問題,以及叢積時弊,進而探求解決之法,最後得出革故鼎新的結論——“法以時遷”,“更法以趨時”。
    這一場整肅學風,通過著書立說的方式,更正了朝堂之中的風氣。
    再以內閣開會,批判徐階、李春芳、趙貞吉三人作為象征,撥亂反正。
    最後通過先帝諭批的形式,嚴飭各級官府,禁止官員們再主持或參加講學,奠定勝局。
    這就是新黨建立的基礎。
    張居正與高拱親手建立的新黨,對皇帝如今的動作,實在太熟悉了。
    這一次次學業考成,一場場經筵問答,屆時到了王世貞手裏,恐怕就是一本《經筵錄》。
    其目的在他張居正麵前,簡直無所遁形。
    但首輔先生隻能看到手段,卻不知道皇帝要唱哪一出戲,實在是有些怕皇帝不知輕重,矯枉過正——外儒內法這種事,他不願挑破。
    可惜,朱翊鈞卻不這麽想。
    他直勾勾看著張居正,繼續追問道:“先生,既然國君身為君父,何以改朝換代?”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既然是君父,那還沒聽過兒子殺了父親就能自己當爹的。
    所以,改朝換代後,後朝憑什麽能得到承認呢?
    如果是因為無道,那父親無道就能誅殺麽?
    說不通呀,先生。
    其實這話,本身不難回答,但對外儒內法的張居正來說,卻很難回答。
    因為這在儒家的框架內,又要繞回到天命上去了。
    君父之下,無人能約束,但其上的天命若是有意,換個君父自然很正常。
    居於孝道頂點的皇帝,頭上隻有一個張居正不願意拿出來說的天命。
    皇帝的表達的意思,在張居正心中,也立刻清晰了起來——隨著天人感應的落魄,移孝作忠,解釋不清楚的事越來越多了,過時的東西,換一個罷。
    張居正張了張嘴,又再度閉上。
    朱翊鈞則是靜靜看著自家先生,等著張居正的回答。
    移孝作忠,在前漢,自然是進步的一麵更多。
    可惜,到了魏晉,這一套就滿是裂痕。
    到了如今,或者說,在陽明心學誕生之後,這一套更是被徹底解構。
    如今的士大夫,講究的是什麽?
    是明心見性的自由!
    是隨心所欲的本真!
    什麽君父?幹成這個逼樣,狗屎!
    士林的風潮如此,越是年輕,越不吃這一套。
    不僅眼中沒什麽君父,甚至有時還會起逆反作用——泰州學派對於解構皇帝權力的來源,非常感興趣。
    朱翊鈞如今為什麽能得到大多朝臣的認可?
    因為他是君父嗎?如果是的話,那前身就不會被壓製十年,卻沒能被忠誠孝子擁護親政了。
    是故,不是朱翊鈞要放棄移孝作忠。
    而是已經被時代放棄的東西,沒必要貼在臉上了。
    反而隻會耽擱新生事物的出現。
    現實與理論的差距過大,會愈發消磨皇朝的正統性。
    既然如此,那就得不破不立。
    無論是如今的新報中,太祖皇帝奮自布衣,戡定禍亂,用夏變夷的傳奇故事。
    還是經筵中朱翊鈞竭力表現的經學造詣。
    亦或者現下逐漸充盈的國庫,日益澄清的吏治。
    都是在給淘換老舊經義鋪路,免得到時候動蕩過大。
    自己跟李贄做了這麽久的鋪墊,王世貞的文會日期業已定好。
    辯經的大事將出,自然要先在內部統一思想。
    朱翊鈞今日將房間裏這頭隱身的大象,擺上經筵,就是在征詢首輔的態度,試探經筵官的想法。
    文華殿內寂然無聲。
    張居正遲疑了好半晌,才語氣幹澀道:“陛下,容臣緩思,下次經筵再與陛下開解。”
    小皇帝太激進了,首輔先生一時半會也舉棋不定——畢竟不是李贄那種狂生。
    朱翊鈞也不急。
    他看向張居正,溫聲道:“辛苦先生,那今日經筵便先到這裏罷。”
    張居正一時無言,連忙躬身行禮。
    下方的經筵官們也跟著行禮。
    朱翊鈞回禮以對。
    一番禮數後,總算是結束了今日經筵。
    陶大臨如蒙大赦,一拜起身後,當先就出了文華殿。
    馬自強、河洛文等人,已經緊隨其後。
    經筵官陸陸續續告退,殿內便隻剩下隻剩下張居正、申時行二人。
    見殿內再無他人,卻還有殿外的棘手事。
    這也是有人留下的原因。
    申時行當即主動躬身請罪:“陛下,臣有罪……”
    朱翊鈞直接抬手打斷了申時行。
    他沒給申時行開口的機會,而是看向張居正:“先生也先回內閣吧。”
    張居正與申時行留在殿內,自然是為殿外伏闕的事情。
    麵對皇帝的悠容,張居正卻跟著一同請罪:“陛下,此事是臣的疏忽。”
    朱翊鈞再度打斷了張居正:“先生,國事繁忙,不要為這種事消磨了心神。”
    “微風細雨罷了。”
    他頓了頓,認真道:“先生為國事鞠躬盡瘁,這點小事,讓朕處置就好。”
    張居正神色略有動容。
    不知想到了什麽。
    張居正捏了捏袖中的一枚藥囊,沉默片刻。
    最後化為一拜:“臣遵旨。”
    朱翊鈞點了點頭,讓蔣克謙送張居正回內閣。
    等到張居正的背影消失不見,朱翊鈞這才回頭看,看向申時行。
    申時行再度下拜。
    四下無人,朱翊鈞似乎終於不再掩飾情緒。
    他站起身,看著申時行。
    抬手指著申時行連連數點,嘴上“你……朕……”不斷,後又化作一聲聲歎氣。
    麵對皇帝這幅氣急的樣子,申時行這位一路順風順水的天才,難得有了心亂如麻的感覺。
    額頭冷汗涔涔,甚至後背的中衣,都被汗水沾濕些許。
    皇帝一次次欲言又止,宛如鐵錘,拷打著申時行的內心,怦然直跳。
    似乎過了許久一般。
    申時行終於聽到皇帝一句完整的話。
    “你貶謫熊敦樸前,為什麽不先來找朕?”
    庶吉士宋儒,揭發同科熊敦樸,指斥乘輿,非毀後宮,妄議大政,這種事,申時行竟然不告訴自己,獨斷專行給人貶謫了!
    朱翊鈞要是早知道這事,申時行跟張居正也不會被下套了!
    曆史上張居正就吃了這虧,朱翊鈞若是見到人名,必然能想到這事!
    熊敦樸性子不好,聽說是比較直爽暴躁。
    四川人嘛,口癖很容易得罪同僚。
    因此,跟宋儒早就結了仇。
    去年,諸位庶吉士外出遇雨,避雨朝房,守吏拒絕不接納。
    一眾庶吉士遂毆打守吏,奪門而入。
    事後,守吏後稟報楊博,楊博聽聞後十分氣憤,去翰林院質問。
    結果,宋儒當場就給屎盆子扣在熊敦樸身上,一眾庶吉士害怕擔責,便在趙用賢、吳中行的慫恿下附和指認熊敦樸。
    熊敦樸吃了虧,二人關係自然是變本加厲。
    老實人的生氣,就是打人辱罵。
    宋儒就不一樣了。
    他天天暗中記錄熊敦樸在翰林院的一言一行,但凡提及高官,話語中有什麽粗口,就偷偷告訴一眾廷臣。
    如果沒有,那就捏造一番。
    反正就是天天抹黑熊敦樸。
    曆史上,宋儒就跑去跟張居正說,元輔啊,熊敦樸私下寫奏疏準備攻擊新政,快管管吧!
    狀是白天告的,彈劾熊敦樸的奏疏是晚上入宮的,人是第二天直接被貶的。
    正因為知道這件事,所以朱翊鈞對兩人之間的是非,可謂是門清。
    若是早知道,定然能妥善處置。
    誰知道申時行竟然瞞著自己,以至於如今鬧出伏闕這檔事來!
    直到此前事情鬧大了,開始有人彈劾申時行之後,朱翊鈞才從申時行口中得知到事情始末。
    說是申時行外出聚餐的時候,遇到庶吉士鬥毆。
    宋儒揭發同科熊敦樸,指斥乘輿,非毀後宮,妄議大政。
    這還了得!
    申時行當即決定控製影響。
    為了不讓事態擴大——尤其不能讓人知道熊敦樸具體指斥了皇帝什麽事情。
    申時行第二天就給熊敦樸貶去了兩浙。
    事情本來到這裏就結束了,升貶不過常事,申時行事情做幹淨點,處理好手尾也行吧。
    結果,近日,突然有同科的庶吉士出麵。
    奔走疾呼,說熊敦樸是被冤枉的!
    再加之如今正值考成法。
    此事當即就被人拿去做了文章。
    真假先不說,你們慢慢調查,言官們風聞奏事嘛,先彈劾了申時行再說。
    當即上奏說其獨斷專行,還未查明之事,就輕易貶謫大臣,視吏部如後院,不經規製,行事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言辭激烈,赫然是不罷免申時行,不會甘休。
    當然,此外亦有引申,說是吏部被申時行禍害成這個樣子,是沒資格考成的。
    為了不繼續有官吏遭受吏部的欲加之罪,理當在申時行免職之後,好好整飭一番再說考成法的事。
    奏疏到了內閣,張居正一看,哪裏肯幹!直接就在內閣那關,就把奏疏擋了回去!
    內閣不幹,下麵自然是再度鼓噪起來。
    隨後朝官多有上奏,附奏彈劾申時行。
    事情愈演愈烈。
    坊間開始傳聞,什麽張居正結黨,申時行攀附首輔,二人又內閣又吏部,架空皇帝之類的言語。
    亦或者是說,考成法不過是張居正借助吏部攬權的工具。
    張居正為了維護申時行,不願意撥亂反正,讓熊敦樸平白蒙受冤屈,就是明證。
    再不處置,恐怕釀成大患雲雲。
    發展到今晨,事情終於到了**。
    庶吉士、翰林等人,悍然串聯,伏闕上奏,要為此事討個說法!
    而朱翊鈞,終於也避無可避,被堵在了文華殿內,如今不得不出麵給申時行擦這個屁股。
    申時行麵對皇帝詰問,神情苦澀,有口難言。
    為什麽他獨斷專行了?
    還不是因為彼時宋儒揭發的事情太過駭人聽聞!
    他能怎麽說?陛下,外麵都在傳您淩辱嫡母?
    別說皇帝了,他連張居正都沒敢說,特意找理由勾兌了一二。
    如果不是為了平息事態,防止被人聽了皇帝的笑話,他申時行又豈會冒著風險,直接給熊敦樸貶到兩浙去?
    結果倒好,本是一番好意,如今卻是啞巴吃黃連!
    見申時行說不出話來,朱翊鈞才麵無表情道:“是不是因為關涉到朕烝母的荒唐之言。”
    這話出口。
    申時行神情數度變換,宛如一時晴雨。
    隨後才反應過來,連忙下拜請罪:“臣有罪!”
    朱翊鈞冷哼一聲:“你沒罪,侍奉君父,可不就是應該報喜不報憂麽?”
    “要是朝臣事事都告訴朕了,朕還要錦衣衛作甚?”
    這話就有些重了。
    申時行麵如苦瓜,突然伏地,將冠帽摘下:“臣罪在不宥,乞陛下罷免。”
    朱翊鈞看著申時行。
    既不同意,也不安撫,隻冷冷看著,不時教訓一兩句。
    “宋儒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不過跟申時行此刻的心裏所想不同,朱翊鈞對他,並沒有多麽惱怒。
    曆史上張居正都被宋儒那廝擺了一道,如今隻不過是換成申時行罷了。
    說不上說生氣。
    事實上,朱翊鈞隻是想趁著這個好機會,敲打一番申時行罷了。
    申時行作為張居正指定的接班人,還不夠成熟,性格也有缺陷。
    若是現在年輕不好好敲打敲打,日後習慣了瞞著皇帝辦事,在內閣天天搗糨糊就不好了。
    曆史上,李三才得罪了咱們的申閣老,皇帝好心替申時行做主,給李三才連貶三級。
    結果顧憲成上門向申時行求情——大家都說申閣老雅量,但如今有人得罪了你,你要是放他一馬,那才是真雅量啊。
    小申一尋思,是這個道理啊!
    然後皇帝明著貶人,他暗裏就跑去施恩。
    前腳人一走,就給人朦朧推升,升官到南直隸修養。
    可謂是內閣第一裱糊匠。
    為了讓申時行不再誤入歧途,總是瞞著皇帝做事,朱翊鈞可謂煞費苦心,先讓這廝建立起正確的君臣觀念,養成有事匯報的好習慣再說。
    君臣二人一者跪地請辭,一者站立不語。
    氣氛格外沉悶壓抑。
    過了好半晌,朱翊鈞才歎息道:“申卿,你瞞著朕,是為了調和內外,一片苦心朕也知道。”
    “但如今外邊都拿著此事,說吏部處事不公,質疑考成法。”
    “為了保你,元輔得罪了言官,朕今日也遭了伏闕。”
    “如此陷元輔於不道,陷朕於不義,令事情愈演愈烈,申卿好意也辦了壞事啊!”
    這話一出口。
    申時行本是跪伏在地,突然身子抽噎了起來,儼然是有所觸動,自責到一定份上了。
    “臣知罪!還請陛下降罪!”
    朱翊鈞見打壓地差不多了,還是伸手將申時行扶了起來。
    他情緒低沉道:“考成法關鍵時刻,哪裏容你致仕。”
    “起來戴罪立功罷。”
    說到此處,朱翊鈞歎了一口氣:“隻盼申卿引以為戒,日後多與朕交心,不要事事瞞著朕,就比什麽降罪都好。”
    申時行哽咽得更厲害了。
    朱翊鈞見狀很是滿意,差點表情控製不住露餡。
    他輕咳一聲,看向張宏:“宋儒到了嗎?”
    張宏躬身回道:“陛下,方才就到了,正在偏殿候著。”
    朱翊鈞點了點頭,這才朝申時行道:“走罷,隨朕去見見庶吉士們。”
    申時行連忙抬起頭,隻見皇帝已經越過自己,朝殿外走去。
    隻聽皇帝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朕雖年幼,德薄寡恩,但為新政遮風擋雨一二,還是可以的。”
    申時行抿了抿嘴,臉上既有難堪,又有仰服,複雜至極。
    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將冠帽戴好,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