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白馬非馬,隻鱗半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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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皇帝籌建學府已然一年餘了。
    從最開始各大道觀打秋風,到後麵又從內帑挖肉,往裏麵添了不少。
    一來二去,用了不少錢。
    而作為皇帝少有親自插手的事情,卻是少見地幾乎沒有人放在心上。
    看張居正一年多都沒來轉悠過一次,就知道其在朝臣心中,大概是什麽地位——小皇帝過家家。
    但與之相對地,皇帝本人對其似乎又極為重視。
    親手掐著錢袋子不說,還頻繁視閱,乃至程大位一介不入流的小官,竟然也能直入西苑,從不受阻。
    往日沒時間也就罷了,今日張居正既然來了,難免好奇想隨便轉轉。
    麵對學生的提議,徐階雖然被岔開話題,有些惱怒,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兩人象征性地喝了會茶,閑聊了一番家事,如張父身子如何,徐階家人何時入京照料,需不需要弟子經常看顧雲雲。
    該拉的家常拉完之後,二人便一同走出了房間。
    四處觀覽起來。
    張居正有心轉移話題,便主動問著學院的事情。
    “老師,我聽聞學院不學經典,隻教術算?”
    這也是朝臣隻當這是皇帝的個人愛好,從未將其放在眼裏的緣故。
    不學經典,怎麽科舉?
    不科舉,怎麽做官?
    再者說數算,更是不值一提。
    雖說由於大明朝禁天文、圖讖之書,偶爾會牽連到數算,以至於數算在民間通常學不到什麽精深本領。
    但民間學不得,國子監卻會教授啊——“所習自《四子》本經外,兼及劉向說苑及律令、書、數、《禦製大誥》。”
    這數算一途,但凡正統出身的學子,還沒有學不到的。
    市麵上的**國子監亦有館藏,民間不能招搖的數算人物,在國子監同樣能混個雜學博士。
    無非是因為科舉不考,食之無味罷了。
    所以皇帝所立學府這邊專授數算,國子監學子路過,多是嘲諷一句“牙慧”。
    徐階搖了搖頭,神色有些玩味:“經典確是不學,但也不隻數算,這半年除了數算外,東西逐漸多起來了。”
    “既然說起數算,先帶你看看數算罷。”
    學院地麵是由青石板鋪成,牆麵刷成紅牆。
    沒有老衙門沉澱多年的韻味,卻自有一種嶄新的感覺。
    張居正跟在徐階後麵,四下打量。
    不似國子監那等正經學府,三四十的舉子大把人在,這邊多是一些十餘歲的少年,甚至五六歲的小孩也有。
    徐階瞥了一眼,解釋道:“這些大多是勳貴家的孩子,我來時,全是這些勳貴子弟,我雖別處招攬了些別的生源,但仍然以勳貴子為主。”
    “多是一些傳不到爵位的庶子,有棗沒棗打兩杆子。”
    張居正偶爾還能看到一些熟麵孔,譬如英國公張溶家的孫子、泰寧侯陳良弼的小兒子。
    他好奇道:“陛下許了什麽好處?”
    私下裏,有些話說得沒那麽顧及。
    這位陛下畫餅充饑的本事,那是一等一,凡給皇帝辦過事的,多少都體驗過。
    徐階這時候突然將鼻孔抬了抬,矜持道:“我替陛下重新弄了套學製,年後應當就要到內閣擬票了。”
    張居正也不問,就靜靜看著徐階。
    徐階矜持了一會,沒聽見動靜,沒好氣嘖了一聲。
    還是開口道:“與官不同,沒有品階,隻在學院內部通行,不與外轉。”
    “初為‘學生’,在院內研習便可得授,管住宿,每月二石大米,四季衣裳各兩件。”
    話音剛落,就被張居正打斷:“百姓如何入學?有教無類?”
    發米發衣裳不罕見,國子監、州學都有這個福利。
    但是國子監是有門檻的,至少得中個舉人,否則誰都能來領大米,百姓早就一擁而上了。
    而他眼下似乎沒看到有門檻。
    徐階否認了張居正這個猜想,緩緩道:“生源都是經過挑選的,至少入學試過了才能入圍,而且看陛下的意思,往後發展的下院,仍是要適當收取學費的。”
    張居正點了點頭,示意徐階繼續說。
    徐階也不以為意,繼續道:“入試後,教授數學、白話文章、判斷等通識。”
    “學生寒暑各一考,學六年,共十二考,計二次不過則黜,餘者論績排序以畢業。”
    “或可自返其家,或可由戶部清吏司、欽天監、北直隸各處各府縣,挑選作吏員,亦可留學院深造精研。”
    “留院,則稱‘學者’,精研數學、物理、農墾等各事。”
    “彼輩有功果,由陛下親自視閱,論功行賞。”
    “功果小成者,賜兩江學者,意為學貫黃河、長江,憑此殊榮,賜家宅一間,月俸照比七品。”
    “功果大成者,賜四海學者,意為融匯四海,憑此殊榮,可入朝麵聖,並賜宅邸一座,月俸照比四品。”
    張居正聽罷,沒聽出什麽稀奇。
    名頭起得再是響亮,也都是虛的,權力需要有主管對象,才能生效。
    一堆名譽性質的封號,跟物質獎勵,實在無甚前景。
    這種事,別說內閣擬票了,就算吏部部議都不太有心情過分關注——反正是內帑出錢,沒有什麽扯皮的地方。
    也就讀個標題就蓋章的水準。
    張居正聽到這裏,已經不太有興趣往後聽還有什麽封號了,隻接回方才的話:“所以一幹勳貴,都將庶出送來,就是想混個學者封號,免得子嗣太多,家產不夠分?”
    徐階麵色古怪,重複了一遍:“混?”
    他一想到程大位屋子裏那些密密麻麻,實在很難跟混能搭上邊。
    不過徐階也沒有解釋什麽。
    兩人步行在廊下,一時無言。
    不多時,兩人來到一間講書堂,裏間不時傳來講師斷斷續續的聲音。
    堂內有二十餘名學生。
    台上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講師,正一手拿著炭筆,一手在石板上寫寫畫畫。
    或許是太過投入,又或許不通官場禮數,見到有大人物進來,也沒什麽反應,隻麵色沉著講解著什麽。
    徐階領著張居正從後門進去,悄然坐到了書堂最後一排座位的空座上。
    前者介紹道:“數算本身是程大位在教授,但陛下說那位是個好學者,不是個好老師,便授了程大位兩江學者,讓其好生編寫教材、整理所學、專精專研。”
    “這位講師是程大位此前徽州商行的掌櫃,名叫李燮,今年夏被請來學院。”
    張居正了然。
    徽州嘛,是這樣的。
    自宋室南渡以來,衣冠南逃,蕪、宣、徽州地區的商貿便日漸繁盛。
    尤其在本朝,官商包銷的“綱運製”興起後,徽州那邊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商貿一發不可收拾,商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近年來徽州的進士,家裏大多都是經商的。
    商貿繁,對各大商行掌櫃數算的要求也高了起來,同時有錢之後,多少能買到一些地位,某些數算**,也就不算是**了。
    如此,數算自然也比別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隻聽台上正在一邊板書,一邊發問:“假如錢田,外周二十尺,徑三尺,內錢眼方圓十二尺,圓周率取三,問該積若千?”
    說話是這樣說,但寫出來字卻更直白,假設有錢幣形狀的田畝一處,其外圓……
    這就罷了,似乎還有句讀?
    至於上麵那些、、=的符號,自動被他屏蔽了。
    張居正疑惑,低聲問著徐階:“怎麽還手口不一?句讀又是怎麽回事?”
    徐階撇了撇嘴:“是陛下定的規矩,為了照顧民戶,以及表達精準,課堂上隻得白話板書,並且添加句讀隔開。”
    過去學院一年的工作,幾乎跟四夷館沒什麽區別。
    那就是翻譯!大量的翻譯!
    皇宮的典藏、官吏商行的私藏、國子監的館藏,《黃帝九章》、《周髀算經》、《五經算法》、《算術恰遺》、《測圓海鏡》、《弧矢算術》,幾乎皇帝能找來的,全都拖過來翻譯成了大白話。
    以及淘換成皇帝跟程大位指定的符號。
    將其一一對應起來。
    聽起來簡單,但實際工作量卻是巨大!
    學府本就缺人手,加上這事多少需要些數算功底。
    進度自然緩慢,如今連一半都沒完成。
    隻能且行且做——有時候還會抓學生來當苦力,趕一趕皇帝要求的進度。
    對於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徐階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評價皇帝的作為。
    張居正似乎是理解了。
    他微微頷首,感慨道:“陛下為度田,當真是做足了功夫的。”
    這題不算難,他畢竟當初在州學也是認真聽過選習的數算的。
    甚至至於那些符號,連蒙帶猜也看得懂些。
    徐階看了張居正一眼,輕聲道:“度田的難處,可不在於此。”
    有戶部這麽多官吏在,數算之輩,再少能差多少?
    即便沒這個準備,無非就是用時久一些罷了,根本無關成敗。
    至於難的地方在哪裏,兩人心照不宣。
    張居正聽了,不由默然。
    這才才試行了一個考成法,對他的彈劾就幾乎沒停過。
    如今更是用出揭帖這等陰私手段。
    要是真開始度田,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麽地步。
    徐階這又是變著法想拉他繼續說回正事。
    但張居正仍然時沒有接茬,用沉默當做對徐階的回答。
    張居正這一閉嘴,徐階也失了興致,不再說話。
    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聽了半堂課的時間,張居正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他朝徐階歉然一笑:“方才入神了,走罷,去看看別的。”
    徐階也不說什麽,點了點頭,兩人便一同從後門摸了出去。
    “正好今日還有位皇親國戚在此處上課,一同去看看。”
    徐階走在前頭,聲音輕飄飄傳來。
    張居正疑惑:“皇親國戚?”
    徐階這下倒沒賣關子:“是陛下的表親,李誠銘,最近很得聖寵。”
    說著,他便往前指了指。
    也不算遠,就在隔壁學堂。
    兩人又輕車熟路摸到後門。
    不過因為李誠銘認識兩人的緣故,生怕擾了課堂秩序,兩人不約而同地站在門外斜靠傾聽,並未進去的打算。
    “……昨天,有部分學生反映說得過於複雜,不明白何為主體,何為邏輯主詞。”
    “今天我且說得簡單些,再嚐試舉例說明。”
    張居正側身往裏看了看。
    果然是李誠銘在說話,隻見其站在講台上,侃侃而談。
    “這門課程目前不教別的,隻教一點,那便是……”
    他說著,便捏著炭筆,在石板上重重寫下“判斷”二字。
    李誠銘習慣性地敲了敲石板,問道:“判斷一曰事實判斷,二曰推理判斷,二者亦有不同。”
    “還是舉例子,先說事實判斷。”
    “白馬不是馬,諸位,這句話對與不對?”
    李誠銘在石板上再度寫下“白馬非馬”四字。
    這是出自《公孫龍子·白馬論》著名典故,馬雖然是馬,但白色的馬,就不是馬了。
    這時候,立刻有大聰明學生搭話:“先生!這話正確!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
    這就是照搬原文了,馬是描述形狀,白馬是描述顏色,概念不同,白馬自然不是馬。
    門外的張居正皺眉。
    忍不住朝徐階看去:“如何還教授起詭辯了?”
    要是這樣,他可就要上奏取締了。
    徐階搖了搖頭,沒吱聲。
    張居正隻好繼續聽著。
    隻見李誠銘伸手示意人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此言不對。”
    “這便是我所說的,主詞表示個別,謂詞表示一般。”
    “白馬是個別的,也就是所謂的獨特顏色;馬是一般的,也即是代表普遍的物種。”
    “這個物種以不同的顏色、大小、老幼等姿態,而有所表現;同樣,不同顏色、大小、老幼的馬,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同屬馬這個物種,更不存在不表現共性的某一種顏色的馬”
    “所以,這便是所謂的詭辯,而我們便可將其判斷為‘錯誤’。”
    張居正在外麵聽著,鬆了一口氣。
    還以為是在教授什麽詭辯學說,名家之理。
    一旁的徐階銳評道:“這就是陛下說的言之有物。”
    “這位皇親國戚親近聖上,耳濡目染也就多了,這些話說起來,一套是一套的。”
    兩人在外麵竊竊私語。
    隻聽裏麵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說,明日若是下雨,諸位便不來聽講。除此之外,再無別的吩咐。”
    李誠銘頓了頓,環顧一眾學生發問道:“那麽到了明日,諸位發現不曾下雨,諸位以為,是否定然要來聽講?”
    眾人遲疑片刻,而後紛紛點頭。
    李誠銘搖了搖頭,用炭筆戳了戳石板,沉聲道:“謬矣!”
    “我隻吩咐了下雨不來,若是未下雨,諸位如何作為,與我並無半點關係。”
    “這便是,推理‘錯誤’。”
    “相反地,人盡皆知,牛馬都是四條腿,那麽我說,八條腿的動物,定然不是牛馬,對否?”
    他笑眯眯看著一眾學子。
    上過一次當的學生,麵麵相覷,猶豫不定。
    門外的張居正略微頷首:“這個判斷教得不差,言官應該多學學。”
    別說什麽判斷了,言官指鹿為馬都能自稱風聞奏事。
    說罷,他朝徐階側了側身子,示意再換下個地方聽聽。
    徐階會意,身子直了起來,再度前方帶路。
    “還有兩處‘實驗室’,一處是農墾,一處是物理。”
    “前者就是兩塊農田,不過不在這處,買在兩條街外。”
    “後者,就有些亂七八糟了,雖然在府裏,但我正想著何時遷出去,經常搞得砰砰作響,附近百姓還以為在研製火器,上門說道好幾回了。”
    張居正一聽這話,自然是沒興趣跑兩條街看什麽農墾田。
    他軍戶出身,小時候沒少種地。
    張居正一邊讓老師帶路,一邊隨意問道:“‘物理’這個名字,如何像是研究理學?”
    理學理學,自然是研究萬物之理。
    否則也沒格物說了。
    名字很像,很難不讓他問一句,是不是皇帝偷偷信上理學了——雖然理學是官方教材,但不必這麽深信不疑的。
    徐階卻搖了搖頭,否定了張居正這個猜想:“這名字雖有點像,但你這話萬萬別在陛下麵前說。”
    張居正好奇道:“這是為何?”
    徐階麵色古怪,回憶著皇帝原話。
    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陛下說,都說了另起爐灶,舊學的東西真別來沾邊,免得沾了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