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勤勞匪懈,完粹淳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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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安民廠外漸漸飄起了鵝毛大雪。
    魏朝貼心上前,給皇帝跟禮部尚書送上大氅。
    又將雪傘交到了中書舍人鄭宗學手中,這才緩緩退下。
    小皇帝撥開了鄭宗學的傘,伸手用手背接了一片雪花,又隨手抹去。
    馬自強仍然低著頭思索皇帝方才的話,緘口不語。
    一時間雪花盡數落在馬自強的肩上。
    君臣二人,都在為皇帝方才拋出的話題而各有所思。
    武臣參與廷議的例子有的是。
    近的來說,當初庚戌之變,世宗皇帝病急亂投醫,別說武臣守將了,就連逃難的百姓,都叫上廷議問過話。
    但朱翊鈞此番問出這話,自然不是要顧寰臨時上殿問話的。
    而是要給京營總督這個身份,一個廷議參政的位置。
    廷議是什麽?廷議就是中樞最核心的參政議政大會!
    如今參與廷議的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光祿寺、太仆寺、翰林院、國子監、六科等部司堂官,便是如今大明朝最核心的官吏。
    林林總總算起來,約莫三十餘人。
    其中有幾個武臣呢?
    當然是一個都沒有。
    以文馭武,是洪武以後的國策。
    這是係統追求穩定自發的演變,本是無可厚非,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
    但問題在於,參政權是最基本的權利。
    如果某些階層連一點參政權都沒有,地位便會逐漸向下滑落,無論聲稱的地位有多麽高貴。
    如今的武官,便是如此。
    即便貴為帥臣,在文臣麵前也隻能做“門下走狗”——“武人至大帥者,幹謁文臣,即其品級懸絕,亦必戎服……趨入庭拜,其門狀自稱走狗,退而與其仆吏齒”。
    這是私下幹謁,要是去兵部公幹那更不得了。
    所謂“總兵官領敕於兵部,皆跽,問為長揖,即謂非體”。
    隻長揖是不得體的,得恭恭敬敬磕大頭!
    帥臣總兵尚且如此,衛所將士就更不用說了,“雖一諸生可役使之”。
    積輕積弱,至舉天下之兵,不足以任戰守。
    長此以往,是真沒戰鬥力!
    以文抑武不能這樣搞。
    在政治上適當傾斜,不允許入閣、製度上受兵部管轄、言官建在營衛裏,這些都沒問題,哪怕有瑕疵也可以慢慢優化。
    但專業的事,必須專業的來,同時要賦予其職權範圍內正常的權力。
    事關兵事的參政權得給人家啊!
    既然如今王崇古有意對韃靼興兵。
    那麽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看能不能在廷議三十餘席裏,騰一個京營總督的位置出來。
    當然,除了拔高武臣地位之外。
    更現實的用途在於,雖然武臣是接受皇帝跟兵部的雙重領導,但廷議是直接對皇帝負責的!
    一旦武臣進了廷議,就能在程序上,讓皇帝直接越過兵部,指揮京營!
    這是體製的大改動。
    在禮法上找依據,是不可逾越的第一步。
    馬自強對此,同樣心如明鏡。
    皇帝這一年裏,針對京營已經做了不少事了。
    先是啟用軍陣履曆豐富的京營老上司顧寰為總督——比起彰武伯而言,這位幾乎是靠著在軍中的個人威望指揮兵丁,而不受兵部轄製。
    而後又借著梳理鹽政拿回來的銀兩,專給京營將士補發了餉銀——十萬將士,就用去了六十餘萬兩!
    此後,更是空置著兵部侍郎協理戎政的位置,將王崇古推入內閣,主導京營輪戍練兵之事。
    如今更是**裸為武人張目,想將顧寰推上廷議。
    正因為馬自強明白,才更猶豫不定。
    這種事,為難啊!
    雪越下越大,不一會兒,地上就覆上了薄薄的一層。
    皇帝悠然踱步,走到了屋簷之下。
    馬自強跟在皇帝身後,一同避雪。
    二人站定後,馬自強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陛下,臣深知陛下廣懷天下,並恩文武。”
    “但……術業有專攻,廷議涉及升黜、財賦、禮法、大工、刑鞫,武臣未必能夠勝任。”
    這是試探。
    單純專業的事,都部議完了,上廷議都是各部衙門有交叉的事情。
    兵部也從沒見過插手會試考官的人選不是。
    真正要插手這麽多事的,隻有內閣!
    馬自強更多的憂慮,還是在擔心皇帝在文武之間的態度,別是像武宗皇帝一樣,讓武臣影響了大政。
    朱翊鈞抖了抖手腕,將有些冷的手揣進了袖子裏:“大宗伯言之有理,術業有專攻。”
    “武臣廷議,也隻允在軍事上參議,除大戰、本營升黜、餉銀諸事外,餘者一概不必上廷。”
    這是給馬自強承諾,也是一種表態。
    中樞會議能不能列席都是天大的區別,能參議軍事更是不得了的進步。
    當然,到時候自己想的話,總有兵事將顧寰叫到廷議上去的。
    馬自強聞言,略微放下心來。
    不過還是有些猶豫。
    他小心翼翼問道:“若是如此的話,那便與兵部職權有所交疊了。”
    別看京營名義上歸總督管轄。
    但實際上插手的各方多了去了。
    兵部侍郎協理戎政,視閱侍郎視閱京營九邊,右都禦史督理京營,乃至科道言官視察的時候,說話也比總督好使。
    如今皇帝顯然是有意將京營的實際控製權,收回到總督手中。
    武臣想上桌吃飯,罵娘的人必然不會少。
    但馬自強這話,朱翊鈞自然想過。
    不然他也不會先問馬自強有沒有禮法上的支持了。
    朱翊鈞略微露出一絲不耐煩:“各司其職嘛。”
    “大宗伯不妨先告訴朕,禮製上有沒有妨礙?”
    禮製的事情,其實隨便找個中書舍人,都能翻出一大堆成例來。
    但方案歸方案,更重要的反而是馬自強跟禮部的態度——朱翊鈞現在要的就是一個態度。
    馬自強見皇帝臉上已然露出一絲不耐,情知需要決斷了。
    他將京營的沿革、兵部的人事、皇帝方才的言語,迅速從腦海中過了一遍。
    片刻後。
    馬自強咬了咬牙,下拜道:“陛下,此事自有成例。”
    “國朝之初,多有武臣兼領中樞文職,參決國家大政。”
    “湯和、鄧愈便兼為禦史大夫,韓國公李善長、曹國公李文忠更是共議軍國重事,總中書省、禦史台。”
    “若說彼類皆是特例,那還有洪武三年舊製,諸臣封爵時均加參軍國事、同知軍國事、同參軍國事等號。”
    “此為,祖宗成法。”
    馬自強說完,吐出一口濁氣,在寒冷的冬日,醒目至極。
    朱翊鈞欣慰地看向馬自強,露出笑容。
    他將馬自強肩上還未化去的雪花撣開,將人扶起,激讚道:“大宗伯果是飽學之士,禮製成法,全然包囊在胸。”
    “既然如此,那便以朵顏衛之議,加京營總督‘參知軍事’,列席廷議如何?”
    馬自強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自己決定是對是錯。
    隻胡亂應了一通。
    朱翊鈞頷首:“那朕稍後知會吏部溫卿,讓他去禮部尋大宗伯,二卿且看看,如何上奏此事合宜?”
    馬自強遲疑片刻,還是躬身一拜,應了下來。
    涉及到官身禮製的變動,禮、吏二部出麵是必須的。
    但皇帝卻決口不提兵部,顯然是已經打定主意撇開兵部定下此事。
    土木之後,曆代皇帝與兵部爭奪京營,可謂曠日持久。
    但以定製的形式,讓武臣入廷議參知軍事,可還從未有過。
    小皇帝的手,伸得越來越長了啊!
    馬自強一邊想著,一邊在內臣的引領下,告退離去。
    一旁的中書舍人鄭宗學看著離去的禮部尚書,以及怔怔出神皇帝,默默停下了筆。
    將手放到嘴邊,輕輕哈了一口氣。
    小動作還未做完,便聽到皇帝的聲音。
    “鄭卿,你覺得這位大宗伯如何?”
    鄭宗學迎上皇帝的目光,見皇帝出神遠望,他也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去。
    他看著馬自強離去的背影,沉吟片刻,開口道:“完粹淳龐。”
    朱翊鈞啞然。
    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搖頭重複道:“完粹淳龐,實然矣。”
    說罷,他再度看了一眼馬自強,轉身進了安民廠大門。
    ……
    奏對隻是插曲,視閱還是要繼續。
    甚至說,王崇古既然有意對朵顏三衛動兵,那麽更要好好看看自己的家底。
    不檢查一番武器裝備,看看到了什麽世代,怎麽放心輕啟戰端?
    朱翊鈞撫摸著身下鋼鐵巨物,開口問道:“如今兵仗局年產火器多少?”
    兵仗局掌印太監連忙回話:“回稟陛下,並無定額。”
    “嘉靖時,本局三年一次成造,用銀二萬四千兩,出產火器數量以種類造價不同而有所出入。”
    “嘉靖四十二年,撥銀減為一萬六千兩,三年一造,改為五年題準每年修造換給。”
    “隆慶三年減為八千三百兩。”
    朱翊鈞聞言,不由皺眉。
    按理來說,隻要戰事不停,軍工產量隻有漲的份。
    怎麽產量還一直萎縮了?
    見皇帝神情有所不悅,一旁的張宏不動聲色解釋道:“陛下,除了兵仗局以外,軍器局亦有火器製造。”
    “且軍器局有兵部大使提管,營廠工部主事協管,六科給事中閱試,戶部也時有劃撥銀兩。”
    “其產出頗多,火藥每年數萬斤,連珠炮鉛彈等二十萬餘枚,鳥銃一萬二千杆。”
    “漸漸,兵仗局便緩產了。”
    朱翊鈞聞言,這才恍然。
    說白了還是兵仗局是內廷全資的,外臣進不來,業務不透明,哪怕兵部有產量,也不想下單在兵仗局。
    產量一股腦都幹內外合資的軍器局去了。
    不過……這倒是正合他意!
    他本來打算讓兵仗局分處一部分業務搞科研的。
    如今這樣的話,正好整個局轉型。
    軍器局在外製造,兵仗局在內研發。
    不過他並沒有直接將此事拋出,而是伸手招來工匠——方才一會的功夫,朱翊鈞讓魏忠德叫的大工匠,已然是等候在旁。
    魏忠德朝幾名工匠惡狠狠瞪了一眼,嘴唇翕動,似乎是讓工匠把皇帝伺候好了之類。
    “且與朕……”
    說到一半,朱翊鈞才想起對麵是工匠,將滿口之乎者也又咽了下去,改口道:“現在火器製造,最緊要的地方是什麽?”
    幾名工匠對視一眼。
    而後推出了一名皮膚黝黑,個子矮小的工匠出來答話:“陛下,無論銃、炮,皆藥以推彈,銃以管彈,則彈出銃管之際,必銃身毫無罅漏,毫無偏曲,而藥始不旁泄,彈始無阻礙也……”
    額,朕跟你說大白話,你反倒滿口之乎者也是吧?
    明朝的匠籍,水平上下差距很大。
    大多是一輩子搞百工,說話簡單粗俗。
    但也有少數投身學業的,譬如首輔徐有貞,乃至嚴嵩,都是匠籍出身。
    內監的工匠,待遇還行,素質自然也高些。
    不過倒是這名工匠話裏的內容,也有些出乎朱翊鈞的意料之外。
    他本以為,火器威力,多是受限於火藥。
    沒想到竟然是炮管子……
    隻聽工匠繼續說道:“如今銃內多有砂眼,微有窪突。”
    這時候另一名工匠突然插話道:“是咧,經常有砂眼,那樣整,俺都沒法鏇膛。”
    “十管能成三管就了不得哩!”
    朱翊鈞聞言,突然好奇道:“炮管子用的銅還是鐵?”
    最先那名工匠再度開口道:“陛下,煉銃以銅為上,鐵次之,鐵比銅加厚則不炸。”
    “譬如這弗朗機炮,便用精銅鑄之,而造信砲、短提銃等,則是用生熟銅兼半。”
    朱翊鈞點了點頭。
    這就是工業體係了。
    火器不單單是火器,看的是整體工業實力。
    煉鐵、煉銅、機關結構、模具、火藥等等,相輔相成,互為牽製。
    這些行業難題,不是朱翊鈞一拍腦袋,背個順口溜,就能迅速進步的。
    得靠技術積累啊!
    朱翊鈞心中感慨一番,又朝幾名工匠問了一些關於火藥、澆鑄、鏇膛的技術問題。
    皇帝這邊與工匠打得火熱。
    給一旁的中書舍人看得一愣一愣。
    猶豫著要不要事後勸誡一下皇帝,不要過於沉醉於機巧之事。
    時間緩緩流逝。
    外間的大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時有寒風吹進廠裏,眾人不約而同縮了縮脖子。
    朱翊鈞一麵聽著工匠的講解,一麵翻閱著兵仗局製火器的教科書。
    “五材並用,火德最靈,秉熒惑之精氣,酌朱雀之權衡,軒轅創法以衛民生。”
    “……”
    “一君二臣,灰硫同在臣位,灰則武而硫則文,剽疾則武收殊,續猛炸則文策奇勳。”
    “……”
    朱翊鈞看得直搖頭。
    這本《武編》,博采士卒、軍官、工匠所有武備識略,成書於嘉靖年間。
    可謂是此時火藥製作技術的最高理論總結。
    但,這種所謂的最高成就,仍舊是拿著工匠的成果,包裹一層儒門的皮。
    其中關於火藥的“五行理論”和“君臣理論”,歧義多多,前後矛盾。
    尤其什麽熒惑精氣,什麽火命風後,搞得跟寫似的。
    這種儒生寫科技叢書,不能對工匠進行業務指導事小,將科技樹帶歪才是壞了大事。
    朱翊鈞又翻了翻其餘幾本兵書,不由歎了一口氣。
    作為火藥發源地,一直缺乏革新,不是沒有原因。
    明朝火器技術理論化成果不少,兵書一大堆。
    但往往都是以抄錄總結前人經驗為主,其中大部分內容雷同,創新極少。
    至於下基層問問工匠的經驗?
    儒生給你收錄其中,還高屋建瓴化用儒家經典幫你做技術總結,已經了不得了,還真想讓我深入學你的技術?
    不好意思,奇技淫巧,不屑也!
    朱翊鈞在有了大致了解之後,緩緩合上了最後一本兵書。
    他沉吟半晌,終於有了打算。
    朱翊鈞看向方才為首的工匠,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工匠麵色一喜,連忙拜倒在地,恭謹答道:“回陛下的問,我叫王六。”
    朱翊鈞點了點頭,沒再問。
    皇帝能問一句名字,下麵的人自然應該知道什麽態度。
    朱翊鈞轉而向張宏投去目光,吩咐道:“大伴,兵仗局以後便不接批量鑄造了,改為專事火器改良、設想試驗、經驗總結。”
    “劃撥款項,跟學府一般,有多少課題花銷,便結多少銀兩,朕會讓戶部和科道一同審計賬目,至於成果,朕親自過問。”
    話音一落,兵仗局掌印太監麵色一變。
    主管部門被上司直管了,自己怎麽辦?
    這顯然不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考慮範疇之內,張宏走到皇帝身前,恭謹聽著皇帝後續,一番照單全收的模樣。
    朱翊鈞頓了頓,繼續說道:“先按照火器改良的幾個方向,報幾個課題上來。”
    “其中火藥、銃管結構、煉鐵優化,排在最先。”
    “同樣,若是出了成果,工匠授學身,內臣按製賞功升遷。”
    “大伴盡快擬個章程出來。”
    在場之人神色各異。
    幾名工匠不少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紛紛喜出望外。
    而兵仗局的一眾太監,則是麵有憂慮。
    張宏跪地應是:“奴婢這就去辦。”
    朱翊鈞點了點頭。
    突然又想起什麽,看向一眾工匠,開口道:“以後兵仗局這些兵書了,你們還是別看了,自己白話寫一本罷,寫好有賞。”
    說完這句,朱翊鈞也不管眾人奇怪地神情,轉身走出了安民廠。
    這作態,領導的視察顯然是結束了,一眾內臣連忙跟上皇帝。
    一旁的中書舍人鄭宗學,在起居注上寫下最後一筆,才落後一步,走出廠去。
    剛一走出來,就看到雪越下越大。
    整個紫禁城,都蒙上白茫茫一片。
    鄭宗學將臉上的雪花抹去,回憶今日皇帝的作為。
    心中莫名感觸——陛下插手兵事越發頻繁了,其動兵戈之心,恐怕不比王崇古弱上半分。
    如此這般……明年開春,大明朝與韃靼之間,恐怕真要做過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