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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焰恍惚間,終於明白了過來。
    從聖主第一句話,到此時此刻,越發像是一個老人家了。
    最初的時候,自稱本座。
    後來自稱老夫。
    如今他對自己的稱呼是“我”。
    適才林焰隻覺得,這是二人隨著交談,關係逐漸顯得親近。
    但現在看來,純粹是因為聖主越來越虛弱了。
    這位當代的聖主,想要以最體麵的方式,接見萬世之師!
    但是,他逐漸維持不住聖主的威嚴,再往後則維持不住一個長輩的體麵。
    直到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完全躺在病榻之上,即將咽下最後一口氣的老人家了。
    “那個人渣,吃掉了我的元神。”
    老人喃喃道:“我恢複傷勢以後,對聖地的掌控,已經超越了先代聖主的造詣,如果不是因為那三具枷鎖,未必就會落到這個地步……”
    “不,沒有那三具枷鎖,我就永遠無法恢複傷勢。”
    “可恢複傷勢,就需要這三具枷鎖。”
    “有了這三具枷鎖,讓我無法發揮出真正的力量。”
    “原來……原來當年那一箭……就是為了讓我套上三具枷鎖嗎?”
    “套上枷鎖,才能超越先代聖主,才能進一步掌控聖地。”
    “可套上枷鎖,卻無法發揮出應有的本事。”
    老人眼神之中有些茫然,低聲道:“原來那個人渣,已經這麽強大了嗎?”
    林焰聽著他的絮絮叨叨,心裏沉重到了極致。
    老人忽然伸手,握住林焰的手,顫聲道:“要小心他,一定要小心他……當你觸摸到了天穹的時候,他就會來,他一定會來……”
    林焰正要開口。
    卻見老人鬆了手,踉蹌著往前走去,喃喃道:“這個人渣,已經不止是拿世間頂尖生靈,來作為延壽的大藥了……”
    “祂要吃的,不是世間的生靈,是成神的契機!”
    “如果不是在這個時代,也許祂早已經打破了成神的界限……”
    老人站定了腳步,顫抖著道:“祂吃的不是我,是這座聖地的道韻……”
    林焰連忙跟上去。
    老人繼續往前行,低語著道:“曆代以來,我等身合聖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初我中了那一箭,斷了三根肋骨,所以有三脈首座,被擊潰了本體意念,他們失控了。”
    “我沒辦法,隻能殺死他們,還殺死了這三脈首座門下,那些被汙染的長老弟子……”
    聽著這些話,林焰默然不語。
    他想起了此前在高柳城獲悉的消息。
    當時他心中也曾猜測過,也許這三脈首座,便是聖主遇襲的真凶。
    但在後來,也隱隱猜測到了其中的真相。
    可從聖主口中得知,心中還是有一種難言的悲哀。
    那三脈首座,以及其麾下眾人,終歸也是一群可憐之人。
    “無論是聖地,還是福地,甚至大型淨地……”
    老人低聲著說道:“當完全掌握道場時,就已經到了。”
    他看著林焰,繼續說道:“但這畢竟不是自身修成的內景,當歲月過百,對道場的感悟更深,也許會迷失自我。”
    “如果能夠從迷失當中走出來,就能明悟這一方天地,從而獲得其中一縷靈機,但我想著,應該稱為道韻。”
    “在傳說之中,得道者可成仙,入道者可登神。”
    “我受了一箭,元神駁雜,散出了‘善念’、‘惡念’、以及‘本我’之念。”
    “三具枷鎖,分別鎖住了這善、惡、本我……剩下來的,就是太上玄道至聖功修成的‘聖主’!”
    “而沒有了善念、沒有了惡念、沒有了自己的本身意念,聖主便能冷漠無情,大公無私。”
    “那個人渣,要吃掉的,是具備了道韻的聖主。”
    老人喘息道:“祂真正想要吃的,純粹隻是道韻!”
    聲音落下,老人攤開手,左右看了看,說道:“祂造詣還不夠,終究不是真神,所以祂無法抽絲剝繭,隻取道韻,就隻能連同聖主一起吃掉……而一口吞下去的時候,也吃掉了善念和惡念。”
    林焰跟在他的邊上,一言不發。
    他可以察覺得到,老人的狀況已經極差。
    但他不能打破老人此刻的狀態。
    他心中明白,一旦打破老人僅存的念頭,這老人就要煙消雲散了。
    “如果是過往,這個人渣的造詣不夠高,應該會把我吃得幹幹淨淨,半點不剩。”
    “但是現在,祂已經可以剝離我的‘本我’之念,從而免受我本身意念的影響。”
    “祂找到了‘剝離’的門路,應該很快……很快他就能做到,隻吃道韻,不吃元神……”
    “到那個時候,哪怕是在這個時代,隻要擁有足夠的道韻,祂也能將半個身子,擠入‘真神’的門檻。”
    老人這樣說來。
    林焰靜靜聽著。
    老人似乎又怕林焰聽得不是很明白,繼續說道:“後世的所謂新神,基本都是偽神,隻有上古的舊神,才是世間的真神!”
    “這個人渣,早已經淩駕於‘偽神’之上了……祂甚至已經不屑於吃掉那些‘偽神’。”
    “不具備道韻的生靈,對他而言,沒有半點益處。”
    老人到了此刻,說話也已經極為吃力,喘息著說道:“你將來打破那個枷鎖時,祂就會來吃你的……祂既然在豐城見你,一定是盯上你了,視作了尚未成熟的寶藥……”
    林焰心中大約也明白了。
    在豐城時,對方沒有吃掉自己這個已經成功造景,並具備大氣運的人族聖師。
    是因為自己還不具備道韻!
    但祂盯上了自己,是因為祂認為,聖師的將來,會具備道韻。
    為了吃掉聖主的道韻,那個古老的采藥人,似乎已經布局了數十年,靜靜等待了數十年。
    所以祂不急著吃掉自己。
    祂在等著自己的成長。
    當世人族,有可能孕生出下一縷道韻的,或許不止聖師一個。
    但聖師必然位列其中!
    而且自己的修行進境,一日千裏,並非隱秘。
    在對方眼中,等待聖師的成長,不會太久。
    所以祂不會太急。
    “道韻……”
    林焰忽然想起了清靈公。
    按道理說,聖地的品階,高於福地。
    但清靈公的本領,不會遜色於曆代聖主,因為祂對福地的掌控造詣,早已到了極致。
    當初的清靈公,沒有受到外敵的攻打,沒有深受重傷的跡象,而是因為年邁,而維持不住福地。
    現在想來,是純粹因為年邁?
    還是因為歲月過於長遠,從而迷失了自我?
    後來祂擁有橫擊舊神,逼迫柳神現世的本領,是因為孕生出了道韻?
    在這一刻,林焰腦海之中,思緒萬千。
    而老人的身影,已經虛幻到了極點。
    而他的腳步,也停了下來,伸出了顫抖的手,指向前方,說道:“他們就在那裏,你過去罷……”
    林焰微微點頭,他沉默著往前走了幾步。
    忽然之間,心頭一顫,不由得停頓了下來。
    “繼續往前走,不要停下,不要回頭。”
    “嗯。”
    林焰不再停步,大步往前走去。
    而在他的身後,老人逐漸低下了頭,彎下了腰,蹲了下去。
    銀白的頭發,佝僂的身軀。
    這個老人,在過往很長一段的時日裏,肩負著三府之地,各方人族的生死存亡。
    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個決策,每一條命令,都牽動著許多人的命運。
    在世人心中,他應該是高大、魁梧、威嚴、沉穩。
    在山崩之前,麵不改色。
    在生死之前,看淡了一切。
    在命運之前,灑脫一笑。
    可是他蹲在那裏,哭得像個孩子,抽搐著,顫抖著,泣不成聲。
    “人族的以後……靠你們啦……”
    ——
    遠處。
    林焰停下了腳步。
    身後的氣機,徹底消散了。
    一縷縷的靈光,匯聚到了林焰的懷中。
    第三本書,是給下一代聖主的。
    這就是聖地的至高鎮物。
    而下一代聖主,可以是林焰,也可以是其他的人族。
    作為身負人族氣運的聖師,他有權替人族選定下一位聖主!
    “……”
    林焰微微閉目,沒有回頭。
    這個老人,希望在他的麵前,保留最後一分體麵。
    所以林焰仍然繼續往前走。
    身後的氣機完全消散一空。
    聖主的空殼已經煙消雲散。
    一代聖主,雄才大略,引領三府之地,維持人族生存。
    時至今日,屍骨無存,已成過眼雲煙。
    若人族傳承不滅,後世史書,會有他一筆。
    若人族傳承斷裂,他便也隻是無盡歲月長河之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浪花飄散,漣漪落定,再無半點痕跡。
    曆代的聖主,曆代的先賢,皆是如此。
    往後的歲月,也許他這位聖師,也難免如此。
    ——
    棲鳳府,大印江,冥府石門之內。
    鎮獄神王已經沉眠。
    祂閉著雙眸,坐在那整座山雕琢的石椅上,渾身綁縛著鎖鏈。
    青色的毛發,遮掩了滿身的骨骸。
    從冥府深處走出來的靈佑侯,忽然渾身一震,看向了遠方。
    而在他身後,上千名陰兵,盡數停下腳步。
    “侯爺,怎麽了?”
    奉領千旗的守獄將軍,上前一步,低聲問道。
    若林焰在此,便可認得出來,此人赫然便是裴雄。
    曾經任職於黎城的監天司總旗使!
    短短時日,竟已在冥府當中,升任千旗守獄將軍。
    靈佑侯背負雙手,眸光閃爍,緩緩道:“就在剛才,南山聖地之主,已經死了。”
    “不對,準確地說,他早已經死了,隻是心有牽掛,縈繞不散。
    “現在他應該是見到了想要見到的人,做到了想要做到的事,了卻了牽掛。”
    “也許他還有很多的遺憾,但已經不足以支撐著他,繼續留存於世間了。”
    說到這裏,靈佑侯歎息一聲,道:“可惜元神被吃掉了,否則本侯親自前去接引,可授他棲鳳府顯佑伯之位……”
    “等梧桐神母自成洞天,完成舊約,便是我冥府出世之時,他本可以作為本侯麾下一名悍將。”
    “可惜了,那采藥人的手段過於粗糙,達不到吞吃道韻,而不吃元神的地步。”
    “若是祂造詣足夠高,隻吃道韻,不吞元神,就能免受神念糾纏的造詣。”
    說到這裏,靈佑侯略有感慨。
    裴雄聞言,目光微凝,低聲道:“侯爺的意思是,那采藥人的道路,並非新路,而是舊路,有人在這條路上,走到了更高的造詣?”
    “此法並非他自創,而是得了授法,自然是有行走在他前方的。”
    靈佑侯幽幽道:“不過,當今這位采藥人,也不是第一次吃掉聖地之主了,每次連同肉身元神,一並吞下,致使聖地無主,以至於化為禁地,需要曆經甲子歲月,才逐漸恢複。”
    “每到一個甲子,前去爭奪聖地的,也不止是人族。”
    “但人族也算氣運不絕,雖說每次都傷亡慘重,但最後聖地至高鎮物,都會回到人族手中。”
    “大概是冥冥之中,古仙遺澤的庇護。”
    “這一次,采藥人居然還留下了當代聖主的一個元神空殼,導致聖地有主,而所謂太上玄道至聖功,也保留了兩三成的效用。”
    “如今至高鎮物,應該是落於當今聖師之手,世間修持太上玄道至聖功的人,應該都鬆了口氣,免去了再度失效的下場。”
    靈佑侯這樣說來,又道:“但這對那采藥人,也有益處。”
    裴雄露出不解之色,低聲道:“何來益處?”
    靈佑侯淡淡道:“正常來說,他吃了聖地之主,便要再等六十年,才有新任聖主繼位……又要再等一段算是頗為漫長的時日,這位新聖主產生道韻,才能入他的口!”
    “眼下,祂吃了聖主,可保留了聖地,留給了下一任聖主,中間便節省了六十年的光景。”
    “對於這采藥人來說,藥田不用再空置六十年,豈不是有益?”
    這樣說來,靈佑侯感慨了一聲,忽然遲疑了下,抬起手來。
    一縷灰霧,縈繞掌中。
    這是孤舟詭霧的一部分。
    “你說殘獄府極西禁地,忽生動亂?”
    “萬壽真君已然驚醒?”
    “照此異象推斷,應是有威脅到萬壽真君的存在,闖入了祂的禁地!”
    “當世之中,可自由行走於陽世的,無非就是那那采藥人!”
    “祂經過了萬壽真君的地盤,居然沒有吃了這老烏龜?”
    “好歹是上古神獸血脈,以萬壽真君的修為,還遠在那所謂‘玄尊’之上,論其血脈之雄厚,已不遜色於一縷‘道韻’。”
    “采藥人尋找萬壽真君,也有許多時日,眼下擦肩而過,居然不吃掉祂?”
    靈佑侯似乎想到了什麽,不由得喜道:“這三府之地,不久之後,要有大難了!”
    祂大步往前,滿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喃喃道:“若災劫降下,哀鴻遍野,眾生死傷無數,人族十室九空……如此說來,本侯爺此番,定是有望封成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