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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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徑深處讀書房,鱗鱗經籍置滿箱。
    書房是家中最大的房子,門窗南向,采光最佳,朝入晨暉,夜見星辰。
    這裏雖比不得高門大戶那“插花、掛畫、焚香、點茶”之四雅軒堂,讀書的物件卻是齊全的——兩案一榻小屏風,筆墨紙硯與鎮紙,外加三牆藏書。
    不滿三歲的喬時為手短腳短,橘子立起來都比他高。
    架子上的書卷夠不著,喬時為每每隻能翻閱兄長們遺留在書案上的書籍,今日讀了《論語》,明日卻讀《禮記》,斷斷續續。
    偶爾兄長“粗心”,出門“匆忙”,還能品讀到他們落下的課業。
    沒寫完的那種。
    小小的喬時為抬頭看高高的書架,頗有居低仰視萬仞書山的壓迫感。從藏書上,便可窺得科考之難。
    焚香禮進士,撤幕待明經,進士出身與明經出身地位懸殊,世人重進士而輕明經。喬家的藏書也多與進士科相關。
    以經義定去留。那便少不了詩書禮易和《論語》《孟子》,此乃基礎。
    以詩賦論高下。若想金榜名傳四海知,且先過五言七字這一關。文風詩風是很玄妙的東西,既講究天賦,又吃學問底子,能做到“音韻鏗鏘、對仗工巧、熟練驅使典故”三者合一、樣樣不落,絕對稱得上一句筆力深厚。
    以策論擇能吏。求天下真理,習官政世事,更是涉及古往今來、天南海北。
    單說讀書,且不論背記,就已是一件苦事矣,可見“寒窗苦讀”並非一句虛言。
    在書房待了一段時日,喬時為發現,兄長們所用的書卷大多是手抄本,通篇小楷,筆力剛勁沉穩,很是賞心悅目,必是老書生抄售,想來價格不菲。
    練一手好字,是需要時間積澱的。
    而父親所用的書卷,則多是刻版,偶有一兩頁暈開了墨水,或是模糊不清,都是常有的事。
    父親對兄長學業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讀書時,獨個去看繁體、古體字時,喬時為感覺頗有壓力,句子連起來讀時,卻又莫名讀懂了。話雖如此,背記繁體、熟識筆劃是當務之急,需提上日程。
    ……
    又是一日讀書時,小團子領著橘子摸入書房,依在一塊。
    橘子窩成一團,任由喬時為靠著。
    今日讀的是《論語·子路篇》。
    喬時為把書卷鋪在身旁,手指對空描字,以此背記繁體。描得入神了,不知覺隨手取了個趁手的物件當作筆,繼續比比劃劃。
    睡得迷糊的橘子半睜眼,發現是小五扯著自己的尾巴,鬼畫符般不知在揮舞什麽,隻當他在貪玩,便又睡下了。
    喬時為起身抻腰時,才發現自己手裏拽著橘子的尾巴,手心沾了好些橘色毛。
    一個上午過去,直到聽見吳媽哼著小曲兒走來“小女繡荷包,一繡繡雁兒,郎君猜我多思念,二繡那個春日粉桃花……”喬時為把書卷放歸原處,抱住橘子閉上眼,佯裝跟橘子一樣,一睡睡半日。
    今日收獲頗豐,一邊記繁體字,一邊順道把《論語·子路篇》給背完了。
    喬時為不得不感慨一句,娃娃的記性果真好使,背記字句比前世還快一些。
    成人的理解、前世的見識、孩童的記性,三管齊下,強得可怕。
    ……
    日頭正好,吳媽給喬時為套了件襖子,將他領到前院,給他和喬大膽各塞了塊定皮酥。
    白其真坐在小凳上,正抱著簸箕撿豆子——喬四郎最近換牙,喜食燉得軟爛的豆子。
    “娘親,你吃。”喬時為將定皮酥舉過去。
    “五郎乖。”白其真抿了一小口。
    “娘親,我幫你撿豆子。”喬時為的手太小,撿不了五六顆,手心便滿了,所以動作很慢。
    小團子聲音稚氣,喬時為至今還未接受自己“銀鈴般”稚雅清脆的聲音,哪怕他試圖壓低,聲音照舊清亮,他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夾子”。
    而且會持續相當長的年頭。
    每每這個時候,喬時為很是希望快些長大。
    吳媽笑嗬嗬誇獎道“時哥兒是懂孝敬夫人的。”她想起小曲裏唱那狀元郎的風光,便打趣喬時為道,“要我說,等哥兒年歲大些,同兩位兄長一道讀書考功名,科發少年郎,一門三桂枝,給夫人掙個誥命回來,那才風光哩,夫人怕是夜裏睡夢都要哼小調,俺也跟著沾光。”
    白其真習慣了吳媽的話嘮,道“五郎才多大點?你同他說這個。”
    “倒也是,早兩年還穿開了襠的褲頭呢。”吳媽應道,“年紀小歸年紀小,這不是盼著呢嗎,哥兒仨長大了,事也就成了,夫人後頭有大福氣。”
    本以為話到這就結束了,誰料,喬時為仰頭,認真問道“娘親,嬤嬤說的話當真嗎?”
    吳媽大喜“瞧我說啥了,咱時哥兒是懂孝敬的。”
    “當真,自然是當真。”白其真替喬時為緊了緊襖子,順帶摸摸頭,溫和道,“不過,五郎讀書是要為自己掙功名,不是為了娘親。”
    “都為不成嗎?為自己也為娘親。”
    白其真一愣,轉而歡喜點頭“都為也成。”
    吳媽繼續搭腔“咱時哥兒這氣高誌大,了不得,以後是有大本事的,無怪早早就不肯穿開襠褲了。”
    ……
    夜裏,喬時為經過和橘子商量,一致認為,是該適時顯露顯露天賦了。
    讀書人家,娃娃三四歲開蒙也是有的,喬時為給自己放寬鬆一些——兩三歲。
    一來,老打著睡懶覺的幌子混進書房,時間久了,說不通。
    二來,喬時為想讀書架上的其他書卷了,總不能一直看書案上那幾本蒙學書卷罷。
    ……
    翌日早晨,父親去了衙門,兄長上了學堂。
    不打緊,還有祖父在家,喬時為曉得,祖父是家裏學問最好的一個。
    小兒家家的,也沒什麽特別的能耐,顯露天賦最直截了當的法子,便是背書。
    科考一道,要啃下那一本本磚頭般厚的書籍,決計是少不了好記性的。
    這會兒,祖父正在自個小院裏搗藥,與平日勾勒作畫時一般,聚精會神,全神貫注。
    喬時為手裏握著小棍,在祖父幾丈開外的平地上,佯裝自顧自地玩耍,嘴上一字一頓地背誦“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一句連一句地往外抖,把子路篇從頭背到了尾。
    喬時為原打算背個《千字文》就夠了,後來一想,大梁頗為推崇少年神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者,這兩年,三哥、四哥在當地小有天才名聲,再加自己一個也不算多。
    所以,喬時為選了昨日背的《論語·子路篇》。
    豈料,祖父搗藥搗得入神,或說是習慣了孫兒們平日裏得讀書聲,沒分辨區別,一時間竟沒注意到是喬時為在背書。
    喬時為苦惱,正打算再背一遍……
    這時,祖父搗藥得動作忽而一滯,陡然轉過身來,手裏還握著搗藥的石杵子,終於察覺到異樣。
    他滿臉不可思議地快步走過來“時為小子,你……你方才在背甚麽?”說話聲都有些顫。
    “是三哥教我的。”
    實際上,喬見山確實教過。
    老爺子依舊不敢相信,又問“教一遍,你便記下來了?”
    喬時為搖搖頭,默默伸出兩根手指“教了兩遍才會。”
    “了不得,了不得……”老爺子欣喜若狂,顧不得再問更多,先是跑進屋喊道,“孟桂秋,你出來瞧瞧,你小孫子出息了。”
    老爺子把事情三言兩語說了一遍。
    老太太亦是後知後覺,詫異道“方才是時哥兒在誦書?”他才那麽點兒大,還沒老太太的鐵柄斧頭立起來高。
    “不是誦,是背。”老爺子糾正道。
    老太太看看喬時為,又看看老爺子,幾番來回,問道“喬老倔呀,你務必仔細再想想……你當真不記得自家的祖墳埋在哪兒了嗎?”
    “你突然提這個作甚麽?”
    “先是山哥兒,後是川哥兒,如今又來了個時哥兒,誰家讀書人跟兔崽子似的,一窩一窩地出?你說,該不該是咱喬家祖墳冒青煙了?”老太太道,“若是找到了,花些銀錢修繕修繕,年年燒香,指不定過兩年我也能同你吟上兩句。”
    老太太說得有趣,老爺子應得也有趣,他道“照這情況,喬家祖先怕是架火將地府點著了,才能冒出這麽多青煙。”
    老爺子抱起喬時為,去了正堂,叫他又背了幾段。
    喬時為有意背錯一些,但也足夠驚人了。
    待到學堂散學,三哥四哥歸了家,喬家院子再次熱鬧起來,他們亦歡喜。
    隻是不多一會兒,喬見川突然要出門,說是要去孫家一趟,白其真勸都勸不住。
    “娘親,我去去就回……”喬見川撒了腿跑,聲音漸遠。
    三哥喬見山“嘖嘖”兩聲,攤手道“這猴急的性子……”
    “山兒,是怎麽一回事?”
    喬見山說出由來“午後堂間歇息時,四弟與孫鵬比誰的牙齒多,四弟輸了,孫鵬新長了兩枚門牙。”
    白其真不解“跟這事有什麽幹係?”
    “娘親你不知道,孫鵬苦背了半個月,也沒背完子路篇,四弟是急著去找回場子。”
    喬時為一聽,頓時明白,扶額苦笑——以四哥的能耐,不出三天,四哥便能把他的名聲傳得遠遠的,人盡皆知。
    ……
    孫家大門前,喬見川果真是把孫鵬約了出來。
    他胸前挽著手,踩在台階上,踮晃著腳,揶揄道“孫鵬,連我家五弟都會背子路篇了,你還要磨蹭到什麽時候……我五弟還不到三歲。”
    “喬見川,你喊我出來就為這個?”胖小子呶呶嘴,“你好沒意思,誰曉得你說的是真是假。”
    “明日到我家一看,不就知道了。”
    緊接,喬見川實誠勸道“你還是要多用功些,免得天天挨夫子的尺子,再耽誤下去,隻怕是我家喬橘子都能背了。”
    “這喬橘子又是哪個?”
    忽而寒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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