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妖姥城內燈火搖曳狀似鬼火。
    陸城盤膝坐於客棧柴房靠窗的位置，在其四周是商隊夥計雜亂的鼾聲、磨牙、放屁。
    “讓一讓，我出去撒尿。”
    商隊夥計呂信鴻迷迷糊糊地推開同伴，起身提著褲子往門外小跑。
    他在陸城身旁跑過時候，陸城避讓一下，無意抬頭看見其額上被陰影籠罩，一片墨色。
    “虛靜證道；心神歸虛，身形沉靜…”
    陸城的指尖猶在《庚桑子》的書頁上摩挲，鼻間忽然嗅到微弱的血腥氣：那是一種活人精血特有的腥甜，陸城禦劍斬開過他人的頸間無數次，因此這種氣味也聞嗅過無數次。
    木屋之外，彩羽大氅自破碎的窗框漫卷而入，白晝見過的妖婦再次現出身形。
    她的脖頸詭異地拉長三尺，蛇信般的舌頭掃過屋外呂信鴻的頸側：
    “小郎君好香的血氣。”
    然後，便是猛地撲倒、咬開脖頸血脈，大快朵頤。
    絕望、恐懼、不甘，這些都是妖姥最愛的美味，有了這些滋味，讓這妖魔覺得白日裏的等待都很值得。
    “結陣！”
    陸城這邊還在想著該怎樣警示楚家眾人，另一邊楚明雲已然清叱著破窗而出，一襲月白道袍鼓蕩如雲。
    十二名楚家護衛腳踏玄妙步法，手中長劍閃爍著清光，竟在四周毒瘴湧來中撐起一片淨土。
    顯然，可以這般快速的反應，楚明雲心中也暗自防備著此妖。
    少女並指如劍點在眉心，發間木簪化作一抹流光，長發如瀑布般灑落，施展得正是太素青雲府的‘太乙風雲劍訣’。
    “姥姥為了一個凡人，你敢不尊天蛛洞主之命？”兩道劍光，虛實並發，一道殺劍，一道心劍，劍光變化間，蘊含無數玄機奧妙，其中似乎暗含天地至理法則。
    “楚家丫頭，天蛛洞主已然閉關，百年內都不會出關，所以姥姥改主意了……百年之後，洞主未必還會想起此事。”
    “啊！”
    妖姥突然怒吼一聲，周身白煙升騰，竟然化出原形，卻是一頭巨大無比黑毛複眼的猙獰魔蛛，隻餘頭部還是一披頭散發的老婦形象，憤怒嘶吼。
    太乙風雲劍訣，一劍心劍化雲遮日破神，一劍殺劍化風奪命斬身。
    妖姥剛剛刹那間便被楚明雲的心劍斬中心中恐懼，斬出原形，使之法力消退，卻也激發出此妖凶性。
    “太素青雲府的太乙風雲劍訣？心劍竟然達到這種境界，不對，你其實是三生問道山的轉劫修士，難怪我心中會隱隱忌憚於你，既然如此你就更加要死！”
    三生問道山為靈界人族大派，門中弟子不多但高修不少，此派道法別出機杼可以修得真靈純淨。
    正常修士修道隻能轉劫一次，兩世修行要麽修成元神自此長視久生，要麽道消而去空擲千載修持。
    雖然靈界修士修成元神的把握，要比凡間大上無數，但絕大多數修道人，還是修不成的。
    而三生問道山的道統可以修煉真靈，使門中弟子轉劫兩次，也就是三生問道之意。
    此派修士擅以心性、境界壓人，第一世時平平無奇，第二世時各派精英，第三世時問鼎化神，三生問道山的化神修士在同境界修士中甚至都是強者。
    另一個方麵，三生問道山與另一個大派太素青雲府的淵源很深，她們二宗是由一對坤修道侶分別創建而成，早年幾乎是親如一家不分彼此，就算現在，三生問道山的真傳修士也可以在轉劫之後拜入太素青雲府修行，身兼兩家之長，除了無法擔當掌門之位以外，更是可以擔當太素青雲府的長老之職，可見兩派聯係之緊密。
    或者說，隻有身兼兩派之長，才算真正繼承了數萬年前那對坤修道侶真正的道統。
    妖姥城的這頭妖王，已有六階頂峰修為，先天血脈也不算弱小，但此時在隻有金丹境界的楚明雲麵前，一身法力居然難以施展被壓製著打。
    楚明雲臨機而決之妙、施法運劍之精，要遠遠高明過這頭妖王。
    已然完全化出原形的妖姥八根節肢如鐵矛般刺入地麵，腹部驟然膨脹變大，繼而猛地噴吐出劇毒紫霧。
    紫霧所過之處，客棧牆壁觸之即腐，其中商隊夥計的慘嚎聲此起彼伏。
    在一片混亂中，還有些慌亂不知所措的陳七，被一片紫霧迎頭罩下，在他被化成血水的前一刻，陸城猛地發力把他撞飛出去，兩人化作滾地葫蘆，卻也避過化為血水的一擊。
    “快走，此時時局已亂，小姐已經顧不上我們。”
    陸城不知道從哪裏取出一柄劍來，一把按在陳七的胸膛上，然後把他推到客棧牆角。
    陸城太了解正道轉劫修士的思維了：楚明雲會在不危及自身安危的情況下選擇救人，但一旦這種危險達到危及自身的情況，轉劫修士就會抽身而退，頂多帶上父母親族。
    這是再正確不過的思維，今日所死之人，未來十倍百倍的再救便是，修道之人要保住有用之身，比什麽都重要。
    正在鬥法中的楚明雲劍訣一變，周身清風驟起，她所指向的劍影驟然化為十二道結成陣勢，卻是太素青雲府的“十二元辰定光陣”，需以十二件通靈法寶為基，此女身家之厚令人咋舌。
    “妖姥，你當真以為我行走兩界隻靠天蛛洞主之威？今日便先破你三百年修為，來日再取你頸上之頭。”
    女修突然咬破舌尖，一道血箭噴吐在劍光之上。原本清冷的劍光陡然染上赤色，而後驟然化合為一，一斬而落！
    “啊啊！”
    妖姥發出淒厲尖嘯，周身升騰起黑灰色的魔氣。無數冤魂戾魄自中爬出，化作黑潮湧向那道凝聚起來的巨大劍光。
    兩股力量相撞的刹那，整條街道青石寸寸崩裂，氣浪掀翻周圍近百餘房屋。
    “你走不了，我今日便要吃了你！”
    哪怕是六階妖王，被一名轉劫修士盯上也是如利刃懸空，不如今日付出一些代價直接吞了她，反而可能得許多好處。
    甚至，因為此女是人族轉劫修士，日後就算事發，天蛛洞主也會為自己遮掩壓下。
    萬妖國雖然不得不與人族交易必要物資，但難道真的希望人族強盛不成？
    “不好，這老妖的法力竟還在我的推斷之上！”
    巨大血色劍光與漫空黑潮對衝，一時優勢卻僵持難下。
    但這就是劣勢，哪怕轉劫修士長久的法力對拚之下，也不可能是六階妖王的對手。
    “不能與之交戰，哪怕這老妖並沒有組織妖軍擺下妖陣，想要隱瞞此事，可這裏已經鬥法如此之久……難道要拋下親族，獨身退走？”三生問道山的修士轉劫，往往會善待此世父母。
    這也是道家正統修士轉劫必然會做之事，不足三個月的胎兒體內還沒有真靈，不算生靈，奪其廬舍也不算殺生，如果沒有真靈的胎兒也算生靈的話，那更進一步——世間絕大多男子恐怕都是滿手血腥，一身罪業，罄竹難書，殺生無算。
    必然不可能是這樣算的。
    因為迎接道家高人轉劫，可以興盛家族，福蔭子孫，富貴綿延十代，所以凡人通常都希望可以被選為轉劫之家。另外高修也不是不挑不撿的，福薄之家人家也根本不去。
    所以這一代的楚家家主雖然在自己這位女兒麵前，畢恭畢敬，有些不像個父親，但是楚明雲還是顧及這對雙親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輕易舍棄。
    就在血色劍光與黑潮僵持之際，楚明雲猶豫之時。
    下方的一片混亂中，那個道人陸城指節緊握發白、神色平和眼皮微閉。
    體內殘存的鯤鵬之氣如困龍蘇醒，順著其體內經脈遊走周身。風木相生，天地間的充沛靈氣漸漸化作無形漩渦，在他掌心凝聚出一抹淩厲劍意。
    高空當中，那頭漆黑巨蛛八隻複眼同時泛起血光，正欲噴吐第二口毒瘴，加強法力。
    “老妖看劍！”
    虛空當中，極為突兀的似乎有一個道人虛影持劍斬來，劍意劍術快狠淩厲，必殺，必勝，必死。
    引得妖姥左側三隻複眼本能轉動，目光真正轉過去卻是空無一人。
    劍道絕技，劍意成勢，借假化真。
    因為心神的刹那失守，血劍破氣直斬而入。
    哢嚓——吼吼。
    甲殼碎裂聲混著妖姥痛吼震得在場眾人耳膜欲裂。
    血劍劍氣入體的瞬間，妖姥周身妖元竟如沸油遇水般劇烈震蕩，條條節肢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
    嗤嗤嗤！
    血霧自妖姥周身七百二十處竅穴噴湧而出，將四周地麵染成一片赤色。這具修煉千年的妖軀竟如漏氣的皮囊般迅速幹癟，六階妖王的威壓如潮水退去。
    “小輩安敢！”
    妖姥那顆滿頭蒼白亂發的頭顱突然離體飛起，發絲化作萬千銀索纏向楚明雲，同時張口欲要撕咬。
    楚明雲並指如劍抹過劍身，月白道袍無風自動一指點出。
    劍光如銀河倒卷，配合這一指之力將妖姥頭顱封入三寸琉璃般的空間之中。那猙獰麵容在晶體內左衝右突，卻再難撼動分毫。
    “走！”
    楚明雲並沒有真的殺死此妖的打算，自其袖中飛出艘巴掌大的玉舟。
    玉舟遇風便長作十丈樓船，迅速擴散靈光抓起殘存商隊、舍去馱馬貨物破空而去。陸城也在其中，當踢上甲板回頭望去時，隻見整座妖姥城已陷入一片混亂，無數妖兵正從城中蜂擁而出。
    若是由那妖姥聚集道兵布下大陣，便是人族化神強者前來，也難以討到好去。
    所幸，她想要隱瞞下來暗中做下此事，才給了眾人脫身的餘地。
    “壞了，我以為楚明雲隻會帶她的親族離去，沒想到她能帶的都帶走了，那陳七那廝……”
    陸城往下望去，剛好看到一臉懵的陳七抱著自己給他的那柄蟲劍，在妖城當中仰望巨舟，不知該喊是不喊。
    最終，他隱沒於人群當中，便是他自己也不覺得，小姐會為他一人帶著所有人返回涉險。
    “我的那口蟲劍威力不凡，也算是他的一場機緣，至於最後是福是禍，就看他自己的選擇了。”
    樓船穿梭雲海三日，確認再無追兵方才降落在一處無名山穀。
    當天，陸城便被楚家護衛，引至樓船正殿，楚明雲揮退左右坐在上方凝視陸城良久：
    “我也算於道友有救命之恩，事到今日道友總該給我一個解釋了吧？”
    聞言，陸城苦笑而後執道禮俯身言道：
    “下界小修陸城，拜見上修。”
    “下界修士？偷渡而來！”
    楚明雲修煉數千年，隻聽一句話便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能通過空間裂隙活著抵達靈界，也算你有幾分道緣。”接下來楚明雲又問了陸城許多關於下界的問題，陸城也一一照實回答。
    “人隻要活得足夠久，果然能遇到許多有趣的事，我三生問道山講究三生曆世情，若是一直高高在上俯覽人間，便會錯過許多風景。”
    在凡間，修士轉劫之後往往在二三百年之內就能修煉到前世的法力境界。
    而在靈界，許多轉劫修士卻是緩緩修煉，誦讀道書感受人間，增厚自身修道底蘊。
    當然，導致這種區別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靈界比凡間要安全得多，一個大派下屬的道城之內，可能幾百上千年都不會有什麽大事發生。
    靈界當中有元嬰、化神元神境界之上的煉虛、合體、甚至大乘境界修士，他們的神識廣闊幾近無遠弗屆，在凡間幾乎難以禁絕的劫修，在靈界不能說全然沒有，但也要少得多，因為舉頭三尺真的可能有神靈觀視、感應。
    在一個正道大派的坊市四周劫掠為惡，真的有可能突然就有一道雷光劈下，完全無法抵擋，死得粉身碎骨。
    “你我這樣一番互助互救，也算是道緣不淺，接下來道友有怎樣一番打算？”
    楚明雲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後，這樣問道。
    凡間的寶物靈界處處皆有，而靈界對於凡間卻並沒有什麽需要的，若是飛升修士，那的確是心性毅力極為不俗，有著培養潛質，但是偷渡修士，就隻能說是福緣不俗了，無論是三生問道山還是太素青雲府，都是以坤修為主的門派，對外收徒遴選也頗為嚴格，楚明雲當然不可能引陸城拜入這兩派門下。
    “我對於上界環境尚不清楚，一心想拜入名門正宗門下，若是不得，也可以先在坊市仙城中求學。”
    “嗯，這倒的確是一條堂皇正大的路子，我觀你剛剛那一招心劍頗為不俗，不如就拜在靈劍閣或者玉虛劍宗門下？這兩派都有類似於登劍山的門規，靈劍閣無量劍山，能登六十階者可拜入門下，能登七十階者可為內門弟子，能登九十階者可直入真傳殿。
    玉虛劍宗有太虛幻境，連勝四十九場者，就可以拜入山門。”楚明雲似乎也想結下一份善緣，這樣建議言道。
    “選擇宗門關乎未來一世修行，小修還是想要多了解一下靈界宗門，再做出選擇。”
    陸城持禮而拜這樣言道。
    “的確如此，也是我心急了。諾，此物是記錄著靈界內一些基礎風物事宜的玉簡，你拿去觀摩兩日再給我答複好了，相識一場，我送你前往你想要拜入的宗門仙城。”
    “多謝上修。”
    退下之後離開正殿，被傀儡女侍引導去了一室客房。
    房間之內厚毯銅爐，青煙嫋嫋，陸城先是從懷裏取出幾枚從凡界傳遞過來的療傷丹藥吞服，然後打了一套相對舒緩的北海鯤鵬舞，舒展精神、氣血。
    ‘靈界的功法必然要比凡間的功法高明得多，這具龍蠱之身潛力不足，我當修煉一部增厚道基潛力的功法，彌補不足。現在功行兩散，也算是不破不立。
    好在，有凡間財物源源不斷的支持，我在靈界雖然算不上靈石無缺，卻也足夠修行花用的，不需要再在這個方麵持劍行險。’
    舒活氣血之後，陸城重新拿起那枚玉簡，指腹觸到溫潤表麵時，有細密篆文在神識中浮現。月光從雕花窗欞斜照進來，在青銅鶴形燈盞上流轉。
    在床榻上盤膝而坐，將玉簡貼於眉心。霎時海量訊息湧入靈台，靈界七十二洲地理圖、人族九宗三十六派譜係、三十三處凶煞絕域，盡在其中…
    蒼龍山金光洞內，那道人盤坐於法台之上也收到了這種種訊息，為其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