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三章 他的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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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針定格在整點。
    儀式快開始了。
    主持人整理好情緒走上舞台,念出了那段早就爛熟於心的介紹詞。
    “史書太薄,裝不下他們的偉大,隨手翻過的一頁,是他們波瀾壯闊的一生!”
    “多年前,十九萬七千六百五十三位英雄兒女,為了祖國安定,為了維護和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而今,山河無恙,家國富強,第十批誌願軍烈士遺骸即將回家!讓我們一起來見證這偉大的時刻!”
    觀眾席響起轟轟烈烈的掌聲,久久不息。
    大屏幕同步切到了沈城陶仙國際機場。
    周邊街道早已清空,現場莊嚴肅穆。
    運二十大型運輸機在殲二十先進戰機的護航下緩緩降落。
    有如今龍國最先進的專機護航,仿佛在無聲地告慰英靈:這盛世,如您所願!
    在眾人的注視下,飛機緩緩通過一道圓拱形的水門。
    這是龍國的最高禮儀“過水門”,寓意著“接風洗塵”
    歸來時的疲憊與風塵,都在這細密的水霧中一掃而空,微涼的水珠拂過,更顯悲壯。
    機艙打開,棺槨被儀仗隊小心地抬下。
    那一百多個黑沉的實木棺槨在禮兵的護衛下,漸次出現在眾人麵前。
    鏡頭久久定格在大紅色橫幅“回家”二字上。
    一雙雙白手套小心地擦拭著棺槨表麵,隨後將嶄新的國旗鋪就上去。
    到場人員在統一指揮下,緩緩彎下腰,以三次鞠躬默哀。
    低沉悠長的交響樂回蕩在機場上空,讓人又眼熱,又鼻酸。
    在場的許多老兵已是失聲痛哭。
    儀式結束後,烈士遺骸照舊被送往烈士陵園安葬。
    鏡頭掃過車窗外。
    三十多裏路,盡是自發前來迎接的群眾。
    他們捧著黃白菊花,眼含熱淚目送著車隊經過。
    無需多言,龍國人獨有的情懷與敬意,皆在這一路不曾斷絕過的人海中無聲浮現。
    播音員沉聲播報著第十批回國烈士的名字。
    “陳玉林,孫德山,李偉波....”
    許和平緊緊捏著座椅扶手,眼睛不敢離開一刻。
    他想聽到的那些名字在裏麵嗎?
    與沈城相隔千裏的許家村,正浸在一片細密的雨幕中。
    老房子裏裏外外都泛著潮氣。
    年近八十的許桃花和往常一樣縮在藤椅上,腿上蓋著厚厚的毛毯,一動也不動。
    這幾年她老得厲害,忘了許多事,倒是越活越像個孩子了。
    幸而小輩們都孝順。
    大兒子退休後專門在家照顧她,孫子孫女們也常常回家。
    此時,鬧哄哄的一群孩子正圍坐在炕上盯著電視瞅。
    隻是那一個個大小同等的盒子讓他們迷糊。
    年紀最小的麻花辮姑娘咬著手指,語氣驚奇:“咱太爺爺真在裏邊兒嗎 ?”
    “好像還沒聽到太爺爺的名兒呢!問問咱奶奶唄?”
    此話剛出,少年老成的堂兄給了他們一個提醒的眼神。
    “別去鬧奶奶,奶奶記不清呢。”
    眾人紛紛將眼睛瞟向藤椅上的人。
    也是聽大人們說的,太爺爺叫許衛國,那是頂正派的人物,52年犧牲在半島樊山嶺,屍骨沒能找回來。
    許家的女人都剛毅。
    太奶奶得知噩耗後捏著陣亡通知書哭了兩天,敞開門又成了爽利能幹的女人。
    背著尚在繈褓中的許桃花,白天下地幹活,晚上納鞋底掙補貼,咬著牙養活了一大家子。
    故去的時候沒遭什麽罪,當晚還由人攙扶著走了兩圈。
    隻是咽氣前忽然望著天花板發呆,直愣愣地把手往上伸著,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似的。
    口中喃喃著什麽“衛國,你來接我了...”
    然後就笑著把眼睛閉上了,挺安詳。
    在那之後,他們奶奶許桃花的記性就不大好。
    就像那老牆皮似的,一層層往下掉。
    一開始是記不住要買什麽菜,剛吃過的早飯扭頭就忘,然後連兒子女兒的名字都記不住了,有一次,還管自己大兒子許安叫“爹”嘞。
    再後來,她忘了自己。
    可唯有兩個東西許桃花怎麽也忘不掉。
    她口袋常年捏著一塊麥芽糖,誰來也肯不給。
    還有則是一支調子,時間久了家裏人人都能跟著唱。
    許安走進來,仔細將毛毯往母親膝上提了提,坐在藤椅旁和小輩一起看起了電視。
    屋頭裏還算熱鬧,直到電視機裏響起一道清晰的播報聲音。
    “同時,還發現一枚印有‘許衛國’字樣的印章,兩塊老式打火機碎片...”
    這熟悉的名字讓眾人不由靜了下來。
    那藤椅驀地發出“吱呀”一聲唉叫。
    許桃花坐直了身體。
    那因常年勞作而佝僂的背脊,這時竟看不出半點彎曲。
    她似乎想靠得電視機更近些,手指頭用力往屏幕那戳。
    眾人一個個緊張地看著,大氣也不敢出,生怕發出聲音嚇壞了她。
    隻見那枯瘦的手指不停地抖著。
    許桃花喑啞地,從喉嚨裏滾出兩個破碎的音節。
    “許,衛,國...”
    “爹,爹...”
    那張樹皮般的蒼老麵龐上,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一屋子的年輕人,全然愣住。
    那總是藏在衣兜裏的半塊麥芽糖,被許桃花獻寶似的捧出來,捧到電視前。
    “桃花,又在吃糖呐?等爹打完仗回來,給你買上一籮筐,夠你天天抱著啃的!”
    一身戎裝的男人抱著個胖閨女在懷中哄,忽然把人重重往上一拋,又穩穩接住,激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咯咯咯,爹!再來!再來!”
    女人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
    “許衛國!你又跟孩子說什麽渾話?趕緊過來試試我新給你補的鞋!”
    “糟了,咱快走,你娘發怒了!”
    抱著孩子逗弄的偉岸身軀與油燈下縫補的身影貼在一塊,盡顯溫柔。
    眼淚砸在那半塊糖上,大顆大顆地。
    “爹...吃糖...”
    她又對著電視輕輕喚了一聲。
    那個早就刻在血液深處的名字,再一次紮醒了桃花因歲月而倦怠的靈魂。
    原來,愛真能跨越時空的距離,打破記憶的桎梏,即使隔著七十多年的歲月長河,那份親情懷念也永遠不會消散。
    不知不覺,整個屋子的人都哭在了一起。
    晚間,小輩們再次翻開族譜的時候。
    許桃花正望著窗外沉沉的雨幕,微微笑著哼那個調子。
    那是父親穿著嶄新鋥亮的軍裝,最後一次用硬硬的胡茬紮她的小臉時,教給她唱的。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
    麥芽糖掉在地上,發出輕微的磕碰聲響。
    桃花的手輕輕垂下。
    她去找爹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