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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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失眠。
    溫聿從床上安安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一片漆黑的房間,許久,他才按開了床頭燈。
    拉開一旁的床頭櫃,一個小藥瓶頓時東倒西歪地滾了過來。
    溫聿坐起身來,對麵牆上的他的影子也隨之搖晃了一下。他拿出那個藥瓶,接著暖黃色的燈光無聲地注視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瓶蓋,他似乎是在糾結要不要吃這個安眠藥。
    依賴性、戒斷反應、好像一輩子都離不開這瓶藥的恐怖感。
    溫聿呼吸一滯,重新把這瓶安眠藥扔回了床頭櫃裏。
    塑料的藥瓶撞到木質櫃裏發出稀稀拉拉的聲音,在黑暗中尤為明顯。
    溫聿掀開被子翻身下了床,他燒了一壺水,端著茶壺去了書房。
    書房摞著滿滿當當的資料,溫聿開了燈,將冒著熱氣的水放在杯墊上,旋即他坐了下來,拿出放在桌洞裏的火柴,輕輕一擦,火光跳躍,點燃了還沒燒盡的香薰蠟燭。
    最後一步,溫聿拿過書桌上的女士香煙,借著香薰蠟燭的火光點燃了。
    他點了煙,卻沒有吸的欲望,隻是用修長的手指夾著,煙霧嫋嫋,他專心致誌地看起了案情資料。
    一夜無眠。
    手機鈴聲響起來時,天光已大亮。
    溫聿按了按眉心,將最後一根香煙按滅在煙灰缸裏,他把書桌拾掇了一下,也沒什麽吃早飯的胃口,洗漱換衣後就準備先去律所。
    溫聿有自己獨立的律師所,學校的選修課一般都是下午才上課。
    所以他的上班路線一直是上午去律所,下午去學校上課。碰上沒有課的時候,就一天待在律所裏。
    溫聿一開門,就聞見了一股獨屬於早飯的香味。
    他看了一眼,顧忌明倒是說到做到,在他家旁邊鋪了層被褥,自娛自樂地坐著。
    見溫聿出來,他的眼睛都亮了:“來吃飯嗎?”
    十分清淡的粥和包子。
    溫聿突然想起來,上高中的時候,他也是經常不吃早飯,那會兒顧忌明就像媽媽似的天天追著他問吃早飯了嗎,再後來顧忌明就找各種借口給他帶早飯,有時候是買的,有時候是他做的。
    原來已經十年了。
    溫聿淡淡瞥了眼顧忌明,沒理他,抬腳離開了。
    真冷淡啊,顧忌明在心底唏噓。
    溫聿到達律所的時候,律所已經有人在等了。
    “喻情小姐?”溫聿有些意外。
    喻情也沒想到是他:“溫教授……?”
    溫聿開了門,請她進來。
    喻情猶豫了一下:“您是這裏的律師?”
    溫聿應了一聲,給她倒了杯溫水,喻情不自在地坐在沙發上,見他端了水,連忙局促地站起來:“不用不用。”
    溫聿隻是淡淡微笑了一下,示意她坐下就好。
    “喻情小姐是來找我,還是有什麽問題要谘詢?”溫聿不清楚紀起是怎麽和喻情說的,雖然猜到喻情大概率是來進行法律谘詢的,但以防萬一,他還是問了一句。
    “啊……”喻情似乎誤解了什麽,又像是怕溫聿誤解了什麽,連忙開口,“不好意思啊溫律師,我和紀起是相親認識的,條件都還差不多,就準備先試試。嗯……我事前並不知道你們是那種關係,前幾天紀起給我說明白了,再加上本來我也不是很想結婚,就好聚好散了。”
    溫聿稍一點頭,明白了。
    “那麽,您這次來,是有什麽法律訴求?”既然不是私事,那麽就好辦了。溫聿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喻情一頓,沉默了下來。
    溫聿也不著急,隻是安靜地坐在原地等她開口。
    杯子裏冒著白汽,無聲地氤氳在兩人中間。窗台上的綠植因為驟然降溫的環境黃了不少,溫聿不經意瞥了一眼,決定一會兒要好好問問蘭可怎麽養的他的花。
    “我是聽我同事說,這個律所的律師打民事官司很厲害,”喻情不安地轉動了一下杯子,慢吞吞開了口。
    當時同事很認真地給她開口,說這個律師特別負責,同事絮絮叨叨了很久,沒注意總經理站在後麵,等到意識到的時候,兩人已經被總經理抓了個現行。
    原本以為要挨罰了,結果總經理隻是默不作聲地拿起溫聿的名片看了看,很久才發話:“這個律師,很厲害。截止目前,他還沒有一場敗訴的案子。”
    總經理是個吹毛求疵的工作狂,能讓這個女人發出這樣讚歎的人,肯定是很厲害了。
    喻情就這麽動了心,頭腦一熱地跑來了。
    見到溫聿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行業精英是這樣的——冷靜、理智、鋒利、自信。
    溫聿的名片上並沒有照片,隻有名字、地址還有電話,喻情在酒吧也不知道“溫聿”是哪個“溫聿”,所以並沒有往兩人是同一個人方麵想。
    眼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喻情硬著頭皮道:“我想問問,家暴離婚的案子……”
    她說完這句話,就沒有再開口往下說,似乎是有些難以啟齒。
    溫聿了然,他往後退了退,讓自己的氣場緩和了一些,問:“是誰家暴?”
    喻情沒有結婚,身上也沒有什麽明顯的傷痕,怎麽看這個被家暴的客體都不是她。
    喻情的眼裏似乎是閃過一絲悲痛,又夾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恨意與迷茫,她緩緩吐出了兩個字:“我爸。”
    “我爸爸家暴我媽媽,我媽媽想離婚——”喻情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但是,她好像又不那麽確定。溫律師,我來是想問問,這種情況,離還是不離?”
    溫聿垂眸微笑:“要看你們的訴求。”
    他提供法律建議,但並不參與他們的決策。
    或許是溫聿冷靜疏離的語氣叫喻情清醒了一些,喻情抿了抿唇,又道:“我爸爸媽媽已經五六十歲了,他倆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有時我爸爸也對我媽挺好的,但是……唉。”
    “喻情小姐,”溫聿對於她的不安回之安撫一笑,耐心道,“或許您要先想清楚為什麽要離婚、離婚後您的父母要怎麽辦的問題,再做出來最後的決定。”
    喻情頓了頓,她道:“……嗯,離婚是因為我父親,家暴真的很嚴重,離婚後我可以贍養我媽媽。”
    “那您糾結的點是?”溫聿問。
    “他們在一起了二十多年,而且……年齡已經很大了,我媽媽怕有人會說閑話。”喻情抿了抿嘴,給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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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聿了然,稍一點頭,隻說了一句話:“後麵的因素,主要是看令堂了。至於前一條——”
    溫聿頓了頓,平靜道:“沉沒成本不參與任何決策。”
    溫聿的眼型狹長流暢,睫毛又長又密,很漂亮的眼睛,但是看向別人時總會隨之投去一股無形的壓力。喻情第一次在酒吧見他心頭就會發怵,這會兒聽他講話,又有幾分安心感。
    被這樣的人注視著,會平添幾分勇氣。
    喻情在溫聿這裏待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下定什麽決心,隻好給了個含糊不清的答複:“我再回去給我媽商量一下吧,然後再來找溫律師。”
    溫聿一點頭,十分紳士地將她送下樓去。
    隻是臨走前,喻情突然回過了頭,問:“溫律師,您和紀起現在……”
    沒什麽不能說的,溫聿淡然道:“分手了——在我發現的當天。”
    這一刻,喻情清晰地明白了溫聿嘴裏的“沉沒成本不參與任何決策”是什麽意思。
    喻情一時覺得咽喉發幹,喃喃自語中泄露出幾分羨慕感:“溫律師一定是在溫柔幸福的家庭裏長大的吧。”
    隻有被愛支撐的人,才會有這麽大的底氣。
    這話輕得隨著風就飄進了溫聿的耳朵裏,溫聿的腳步一頓。
    送走喻情,溫聿獨自一個人在冷風裏站了很久,才上去。
    午飯時間,溫聿胃口缺缺,隨便喝了碗粥,又驅車回了學校,準備下午的課。
    一切都和平日沒什麽區別,溫聿和紀起雖說都在a大任教,但兩人一個在法學院一個在外國語學院,兩棟教學樓堪稱a大裏最咫尺天涯的距離,也不常見。
    隻是晚上驅車回去時,路過那家網紅火鍋店,被香氣模糊的窗戶裏照出交疊錯落的人影,看得出來生意很好。
    溫聿撤回了目光,一絲猶豫也沒有,加了油門回家了。
    溫聿的家是一梯一戶型,他照舊刷開電梯門,看見麵前的情景,才發現自己忘了家裏還有個不速之客。
    顧·不速之客·忌明扯開嘴角一笑:“溫聿!你下班了?吃飯嗎?”
    溫聿:“……”
    溫聿掃了他一眼,對他的豪華泡麵大餐並不感興趣。
    顧忌明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嫌棄,腆著臉打商量:“你讓我進去,我給你做更豐盛的,怎麽樣?”
    回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關門聲。
    再次吃到閉門羹的顧忌明:“……”
    嘖,顧忌明吸溜了一口泡得軟爛的泡麵,坐回了自己的被褥,真無情。
    接下來的幾天,顧忌明好似對自己的新住所十分滿意似的,就這麽暫且在溫聿門前待住了。溫聿門前還有年前貼的春聯,這幾天右邊那條已經讓他靠得幹幹淨淨,活脫脫一個人體吸塵器。
    北方秋季十幾度的天氣,溫聿的心髒也跟裹了層秋風似的,冷得嚇人,見顧忌明每天可憐巴巴蹲在門口也沒有絲毫的動搖,對顧忌明的示好和搭話都視而不見。
    顧忌明摸索出來溫聿上下班的時間後,也不搞他的泡麵餐了,每天抱著一口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高壓鍋,在溫聿出門和回家的時機準時出現,美滋滋問他:“溫聿,你吃飯嗎?”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請來的廚師。
    可惜溫聿這幾天沒什麽吃飯的胃口,顧忌明那一口高壓鍋注定都是進了自己的肚子。
    顧忌明本以為他和溫聿會一直這麽僵持下去一直到自己可以打動溫聿,溫聿也以為自己的漠視會讓顧忌明知難而退兩人從此井水不犯河水。結果他倆險些都忘了另一個人——
    紀起。
    溫聿接到紀起的消息時正在買菜,他連著好幾天沒吃飯,再加上晚上失眠,不得不吃點東西,不然身體鐵定要撐不住了。
    紀起說是有個u盤落在他那裏了,想來拿。
    此時正在鮮菜區按照短視頻中所講解的步驟專心致誌辨別老豆腐和鮮豆腐到底哪塊熬湯好喝的溫聿並沒有多想,很簡單地回了“行”字。
    ……
    電梯門緩緩打開,溫聿提著菜走出來的時候,紀起還沒到。
    倒是顧忌明先開了口:“溫聿!吃飯嗎?”
    溫聿終於想起來顧忌明像什麽了——像那種門店裏一開門就會自動出聲的小機關“歡迎光臨!”,隻是顧忌明說的是“溫聿!吃飯嗎?”。
    與此同時,身後又響起了紀起的聲音。
    “小聿!”
    紀起的狀態並不好,眼下黑眼圈嚴重,胡茬都冒出來了不少,但他來這兒前很明顯是認真捯飭過一番的,所以憔悴中又透漏出一股詭異的精致感。
    溫聿的目光淺掃過兩人,開了門,示意紀起進去找他的u盤。
    但紀起隻是紅著眼眶、貪婪地看著他。
    許久,紀起才啞著嗓子開口:“小聿,你又睡不好了。”
    溫聿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又好像什麽都說了——他睡得好不好,關你紀起什麽事呢?
    紀起喉結微動,低頭又抬頭,說不出來是後悔還是心疼,他張了張口,想關心一下溫聿,又找不到合適的身份。
    溫聿見他遲遲不動,抱臂靠在了門框上,冷漠地看著他。
    紀起恍惚了一下,他走到溫聿的麵前,想開口說什麽,又覺得很多話都無濟於事。
    “兄弟,”顧忌明咬了一口熱騰騰的飯團,含糊不清的聲音在僵硬的氣氛中十分突兀,“你要找東西就進去找,你從門口杵著,那東西也不能長腿跑出來找你啊!”
    溫聿紋絲不動,對顧忌明的話語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反應。
    紀起卻是因為這句話注意到了顧忌明,他愣了一下,旋即心頭怒火竄起:“你在這裏幹什麽?!”
    “呐,”顧忌明一攤手,“他不租房給我,我就一直在這裏待著了。”
    紀起呼吸微頓。
    溫聿腳步一停,冷冷地看了眼顧忌明。
    顧忌明:“?”
    幹嘛又生氣?
    而後,他聽見紀起好似了悟的喃喃聲:“那我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