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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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行殿。
自大盛定都盛京,建立朝廷以來,知行殿承擔教育皇子、皇孫的職責,可惜到先帝這一代,膝下無子女,本以為傳給萬宣帝就好了,不成想造化弄人,萬宣帝的孫輩,也都是女子。
因此如今知行殿中,沒有皇子,隻有皇女皇孫女,倒也不必隔開男女。
至於豫王裴詮,他從未居在宮中,不入知行殿,但他的開蒙教導,師從文淵閣大學士,屬大盛獨一份。
也難怪元太妃會以“論跡不論心”,來評價萬宣帝。
眼下,薛靜安站在門口,她著急地來回轉,平安被皇後叫去了後,都過了一炷香了,怎的還沒回來?
薛常安比姐姐冷靜些,她脫下自己掛著的手釧,想著把它給宮女,讓宮女打聽下到底怎麽回事,如果平安在宮裏出事,她都不敢想象,家裏會如何責怪她和靜安。
徐敏兒寬慰:“再如何,都是在宮裏,許是迷路了呢?”
自然,寧國公府在宮裏有點門路,她卻沒提,總不必要為此動這點門路,這點寬慰,便顯得不痛不癢。
這時,卻是太監抬著八公主的轎輦來了。
薛靜安、薛常安和徐敏兒依宮規,福身行禮,道:“公主金安。”
八公主:“免禮。”
八公主裴敏君年十三,不是皇後所出,她母妃分位不低,四歲後,她養在皇後宮裏。
她是萬宣帝最後一個孩子,頗得帝後喜愛,早上隨皇後在鳳儀宮見各宮嬪妃,耽擱了些時候,比往日來得晚。
她看著三人,疑惑:“隻有三人麽?”
薛常安說:“家姐乃家中行二的平安,方才被皇後娘娘叫走……”
裴敏君:“平安?我從母後那過來的,沒見過生麵孔。”
薛靜安和薛常安一驚,壞了,不是皇後叫人,那定是有人要整平安!
卻聽玉慧郡主笑了:“姑母,那薛平安許是沒見過宮中富貴,連宮女的衣裳都覺得是好東西,迷了眼呢。”
這是在嘲諷平安自鄉下來,氣度再好,見識也是有局限的。
薛常安從她那句“宮女的衣裳”裏,就猜測到,平安十有八.九,是被郡主安排的人誆去換了身宮女衣裳。
一個公府千金,進宮當伴讀本是榮耀,卻去換宮女衣裳,反成莫大的侮辱,傳出去,薛家也麵上無光。
薛靜安沒薛常安敏銳,也有種不好的預感,情急之下,她對八公主說:“殿下,還請殿下找找家妹。”
裴敏君瞥了眼玉慧郡主。
她年紀是所有人裏最小的,但輩分高,久居宮中,多少見過一些醃臢手段,如何猜不到,是玉慧使了絆子。
到底是薛家的千金,她便叫身邊的宮女:“去附近找找薛二……”
話語未落,便看一位尚衣局的大宮女,跨過知行殿的大門,看衣裳製式,也是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
她身後,領著一位高挑雋秀的少女,
打前的大宮女到八公主跟前幾步,行禮:“公主殿下,薛二姑娘來了。”
知行殿內幾人朝來人看去,皆是一愣。
便看少女頭上梳著朝雲髻,簪著白玉琉璃折股拆,一身鵝黃地海棠紋閃緞半袖,一條翠色彩繡蝶紋織金裙裳,嫩得像初長的花蕊,分明殊麗,卻也淡然出塵,氣質清貴。
徐敏兒突的後悔穿這身衣裳了,平白像東施效顰,而玉慧的譏笑,僵在唇角。
裴敏君見過不少美人,還是眼前一新,她笑了下:“這位就是薛家平安了,來了就好,剛要去找呢。”
平安心裏還惦記著那條紅綢發帶,它是她最喜歡的發飾。
最後,還是被豫王抽走了。
不止,他還拿走兩片金葉子。
以前她聽周氏說,誰誰家連吃帶拿,還不大能懂,現在,她有點恍然——她好像被連吃帶拿了。
八公主的話,讓平安眨了下眼,回過神來。
她知道宮中禮儀繁複,福了一下身。
薛靜安大鬆口氣:“回來就好!”
薛常安也放心了,明眼人都看得出平安是換了身衣裳,隻是,並非宮女裙袍,還是宮中上好的料子,完全不掉身份。
徐敏兒好奇,問大宮女:“二姑娘換了身衣裳,這是怎麽了?”
大宮女笑道:“宮人粗魯,倒茶時弄濕了二姑娘的衣裳,姑娘腰細,尚衣局縫改了一套成衣,這才來遲了。”
在宮裏,聰明人說話隻說五分,餘下五分,自有聰明人猜得到。
玉慧郡主神情微變,冷笑了下,這個薛平安運氣不錯,竟然遇到人幫忙解困,她想大抵是哪宮的妃嬪,想息事寧人。
不過玉慧並不怕,就算告到皇祖母那兒,皇祖母疼愛她,斷不會為了個外人罰她,頂多兩句訓斥,不痛不癢。
何況她之所為,到底是為了東宮。
隻可惜,沒見薛平安出醜。
大宮女事先被叮囑過,便拿出一個包袱,對薛靜安、薛常安說:“這裏頭,是姑娘本來的衣服,與另一套宮裏賞賜的衣服。”
薛靜安接過包袱,說:“多謝姑姑。”
掂量著重量不對,她打開包袱,卻是一驚,裏麵不止有平安本來的衣服,還有一套宮女的衣服。
這時,女官也到了,薛靜安不好再問,等終於得了空,她私底下問平安:“二妹妹,早上是怎麽了?你換過兩次衣裳?”
平安:“對呀。”
薛靜安再想起玉慧無端說宮女衣服,總算明白了。
她再看向平安。
今早女官講的是詩經,書裏有細墨皴法的景致圖,平安捧著臉頰,眼兒明亮,看得入神。
薛靜安心內一酸,從前玉慧那樣對她,她這樣的命忍了便算了,可二妹妹……二妹妹不該受如此對待!
……
未時末,八公主生母染了風寒,她要去侍疾,伴讀各自歸家。
徐敏兒和薛家三安,在宮門口告別。
薛靜安憋著一口氣,待回到永國公府,她隨平安去春蘅院。
…
春蘅院碧紗櫥隔間中,彩芝給平安擦臉洗手,青蓮拿來一身柔軟的常服,給平安換上。
隔間外,薛靜安才說完宮裏的事,馮夫人聲音驟地拔高:“你說什麽?”
平安將腦袋探出隔間,疑惑地看著薛靜安和馮夫人。
馮夫人回過頭,揉揉她的腦瓜子,一改方才的怒火,她笑著對平安說:“小廚房溫著蓮子甜湯,彩芝,帶二姑娘去吃。”
彩芝誒了一聲。
平安乖乖跟著彩芝,去舀甜湯吃。
而馮夫人又氣又急,本以為既在宮中,顧慮到皇後與各世家的平衡,玉慧再囂張也該收斂,卻是她大錯特錯!
當即,馮夫人抓著那套宮女衣裳,去了怡德院。
怡德院內,秦老夫人命雪芝,將謄寫的佛經收起來,閉目養神。
外頭,老夫人房中大丫鬟綠菊來報:“老太太,大太太來了。”
秦老夫人皺眉,自打中饋交由馮氏後,若無大事,她不輕易來怡德院,她沉聲問雪芝:“今日是平安第一次入宮當伴讀?”
雪芝:“是,才剛三位姑娘都回來了。”
秦老夫人心裏有了底,揮揮手,讓丫鬟領著馮夫人進來。
馮夫人把宮女的衣裳,遞給秦老夫人,自個兒已目中含淚:“母親,早上東宮那玉慧郡主,讓人騙走平安,換宮女衣裳,平安才來京城,哪知道衣裳的門道呢?”
“好在,那尚衣局是有眼色的,帶平安換了身好的,不然她隻怕淪為京中笑話!”
秦老夫人明白了:“我叫姑娘們給玉慧賠罪,你是不是添油加醋了。”
這話一針見血,馮夫人的確指導了薛靜安,她找補:“再如何,這都隻限於口角,哪有這樣損人名聲的!”
秦老夫人心想,人無完人,馮氏縱有千般好,也犯了關心則亂之錯。
她肅著臉,問馮夫人:“你現在想怎麽做?”
馮夫人總算將目的道來:“母親,我想明日就進宮去,讓皇後娘娘評評理……”
這回,秦老夫人沉聲:“讓娘娘評理,你以為她會罰自個兒孫女麽,不過說說兩句,全了個麵子就罷了。”
往日秦老夫人一用這個語氣,馮夫人定會束手站到一旁聽罵。
然今日,她竟也吃了熊心豹子膽,道:“那就這麽息事寧人?平安也是母親的孫女,娘娘護著孫女,您為何不護著孫女?”
秦老夫人一拍案幾,拿出積威:“糊塗!”
馮夫人趕緊低頭,她那話過頭了,合該挨訓。
秦老夫人:“你怎麽這麽沉不住氣!目下僅有一件衣裳,卻沒有人證,你逞一時之快,鬧開了,公府能占到什麽便宜?”
馮夫人自知理虧,道:“兒媳,兒媳……”
沒成想,秦老夫人沒有繼續訓斥她,而是話鋒一轉:“你明天,還是要進宮。”
馮夫人抬頭,不解:“這?”
秦老夫人:“你進宮去,謝皇後娘娘、郡主殿下賞賜衣服,便說:宮女衣裳是宮中製式,本不該帶出宮,若流落市井,公府是千萬個不是,公府便將衣裳剪了供起來,萬望娘娘不要怪罪。”
馮夫人細細品來,險些要拊掌!
這話真是恭敬到家,禮數半分不失,但其中藏的暗話,才是門道,直指中宮命脈:
宮女衣裳會出宮,就是各宮調度有誤!今日隻是一件衣裳,來日,人人都往宮外搬東西,成何體統?
皇後娘娘掌管六宮,竟出了這般錯誤,還是公府暗中處理掉的,她不好太護著玉慧,多少得懲罰她,還得感激公府做事牢靠。
馮夫人一喜,回:“果真是兒媳糊塗了,母親教導得是!”
她又想,老太太先前還說怕平安在鄉下養出壞習慣,但眼下看,她對平安,至少是滿意的。
從前在各種場合,永國公府的姑娘不是沒吃過暗虧,但老太太從沒給姑娘們出過主意。
倒也不是因為靜安、常安庶出,大族之中,嫡庶子女一樣要好好養的,像郡主之前講的嫡女欺負庶女,是小門小戶的做派。
馮夫人再想想前幾次,老太太竟還讀經給平安,平安在這睡著了,她也沒氣呢!
她總算察覺,該是平安入了老太太的眼。
想起剛剛自己駁了老太太,馮夫人有些自責,還好老太太沒追究,否則她是不好受的。
…
隔日,平安去宮裏沒多久,馮夫人換上金繡雲霞孔雀紋袍服,戴上累絲金誥命冠,往宮裏遞拜帖。
張皇後比馮夫人大十歲,二人從前很是聊得來。
十幾年前,萬宣帝自封王後,一直在江西,甚少進京,張皇後也隻在和萬宣帝大婚時來過京城。
等先帝無嗣,萬宣帝受召進京,張皇後在陌生的盛京,束手束腳。
京中貴婦們人前畢恭畢敬,尊她太子妃,人後又暗中恥笑張皇後,不過是運道好,一朝飛上枝頭,隻可惜拿不出鳳凰的派頭。
馮夫人卻慨然大方,帶張皇後融入京中貴婦圈,免了很多丟份子的醜事。
因此,二人情投意合,有如忘年之交,直到七八年前,太子傳嗣無望,還政豫王之傳聞紛紛揚揚,二人間方冷了下來。
等待召見時,馮夫人憶起這些年的種種,不由唏噓,到底是權勢弄人。
不多時,張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出門,喚了聲:“馮恭人,皇後娘娘傳召。”
進了鳳儀宮,張皇後還在漱口。
她年紀五十又七,頭發花白了一半,全綰起來,壓著一頂鳳冠,眉目間倒是慈和,瞧著還不到這個歲數似的。
馮夫人見禮,張皇後賜座,二人寒暄幾句,馮夫人學昨日秦老夫人的話,說了出來。
這話本就沒有缺點,加上她拿三分火氣演真情,其中憂慮,竟好似做不得假。
張皇後先是訝然,後又怒道:“衣裳是玉慧給的?她著實不懂規矩,真真叫本宮給慣壞了。”
馮夫人勸慰幾句莫要生氣,張皇後又說:“我便罰她抄一百遍宮規,切莫叫她再犯了。”
馮夫人臉色倏地不好。
這宮裏最不值當的懲罰,就是抄宮規,別看次數多,來頭好似很大,但隻要張皇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玉慧就可以找幾個會寫字的太監宮女,隨意抄抄。
張皇後果然護著玉慧,隻想著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目下,張皇後吃了口茶,反過來勸馮夫人:“都是小孩子家家的,難免不懂事,你別太往心上去。”
馮夫人簡直想嘔血,玉慧是小孩,平安就不是小孩了?平安年紀比她還小呢!
憑什麽玉慧欺負平安,就這麽輕輕揭過?
她張張嘴,又啞口無言,難不成她還能和皇後娘娘爭個是非?過去多少人家的好姑娘被玉慧欺辱,也隻能咽下這口氣不提,永國公府,恐怕也不能例外。
卻在這時,大宮女匆匆進了屋,失了規矩:“娘娘,豫王爺……”
見馮夫人還沒走,她趕緊閉嘴,張皇後聽是和豫王有關,頭個想到了他的身體,若他身體不好了……
她心裏一喜,又想豫王府與永國公府的婚事,她看了眼馮夫人,對大宮女說:“馮夫人不是外人,說罷。”
既是豫王,便事關平安,馮夫人也趕緊豎起耳朵。
大宮女聲音微顫:“豫、豫王爺早上遞了折子,斥玉慧郡主藐視宮規,當禁足一個月,罰俸半年,郡主身邊的奶嬤嬤與大宮女各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張皇後大驚失色:“什麽?”
別說張皇後了,馮夫人都呆住了,這些年,豫王深居簡出,萬宣帝幾次讓他去戶部曆練,都被他以身體不好為由推拒。
他身份擺在那,從沒插手皇家家事,這回,卻將手伸向東宮!
張皇後嘴角一抽,趕忙又問:“陛下如何說?”
大宮女:“陛下……準奏。”
馮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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