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車站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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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的獵槍瞄準了小兔,今天就崩了這些小兔崽子,啪!
大帥的槍又頂在了眉毛中間,走?走一步就讓你腦袋開花,啪!
學良哥,快跑,啪!
嬌娥,嬌娥,嬌娥!
李跑跑覺得嗓子都要冒煙了,幹疼幹疼的,忽然被人踢了一腳,
驟然從夢中醒來。
半米之外,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是一個四五歲的小
女孩。李跑跑被她盯得有點尷尬,嘴角強擠出一絲笑容。
“你叫我做什麽?我不認識你。”
“啊?”小女孩的話讓李跑跑更加不明所以。
“你喊著我的名字從外麵跑進來,我答應了一聲,你就拉著我不
鬆手了。”
李跑跑低頭一看,自己果然死死地抓著小女孩的手。他循著手臂
望上去,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一邊驚恐地看著他,一邊使勁把小女孩
往懷裏拉。
李跑跑嚇了一跳,趕緊撒開手。女人一把把孩子拉回來,緊緊
摟在懷裏。小女孩倒很淡定,不死心地追問著:“你怎麽知道我叫嬌
娥?你叫什麽?”
“我……”
不等李跑跑回答,女人小聲喝道:“儂作死啊,個麽神經病儂還
敢招惹,到站了,走走走。”
李跑跑的腦子還沒完全恢複,他努力回憶著噩夢之前的情景。
火車、車站、白小鳳、夢蘭、四下張望、倉皇的人流裏、沒有半點熟
悉的身影。突然,車窗前一個巡邏的警察走過,李跑跑看著他腰裏別
著手槍,一下子醒過味來——有槍聲!肯定又犯病了,沒錯,剛才又
看見嬌娥了,他一犯病就看見害怕的人,還有爺爺、大帥。打槍的人
是誰,他們大喊站住,難不成是大帥帶人攆上來了?那白小鳳和夢蘭
呢,被抓住了?自己上的哪趟車,現在到了哪一站?
正胡思亂想之際,火車一晃再次啟程。李跑跑站起來四處問人,
這是哪一站。不知道是被他剛才瘋癲的樣子嚇怕了,還是剛上車沒空
理他,四下裏隻一片嗡嗡的吳儂軟語。李跑跑整天悶在大帥府,本來
也不大懂上海話,此時更是一頭霧水。他想去找列車員問問清楚,卻
被一隻手拉住胳膊,咣當一下倒在座位上。
“下一站,杭州。”
一片嘈雜聲中,終於傳來一句能聽懂的話。李跑跑這才注意到
坐在他身邊的人,二十多歲的一個小夥子,半新不舊的白襯衫,上麵
的扣子一直係到脖子根,下麵整整齊齊地紮在一條看不出顏色的軍褲
裏,腳上一雙行軍鞋,但卻沒打綁腿。一個行軍小背包,帶子斜挎在
肩膀上,小包擺在腿上,兩隻手並排放在包上。
打量了半天,李跑跑簡直有點懷疑剛剛說話的是不是這個人。
若是他,被人在身邊盯著端詳半天,焉有不回頭瞧的。可這人卻端端
正正地坐在位子上,目視前方,一動不動。若不是他,李跑跑看看四
周,忙忙亂亂,似乎也再沒人有閑心搭理他。李跑跑試探著喊了兩聲
“兄弟”,這人依舊不回頭。難不成是瞎子?李跑跑慢慢把手伸到他
眼前,比畫了兩下,終於這人把頭轉了過來。
這人不像當兵的啊?李跑跑在心裏嘀咕。這些年跟著大帥從北到
南,他也見了不少當兵的,到了這個年紀,基本都是老油條,臉洗得
再幹淨,眼神裏也裝滿了油膩膩的狡猾。可這個人雖然風塵仆仆,但
神態透著幹淨,眼神更是清亮得像個孩子。
“兄弟,你剛才說下一站是哪兒?”李跑跑的語氣不由得柔和起來。
“下一站,杭州。”還是和剛才一樣,一字一頓。說完,用腳踢
了他兩下。
李跑跑意識到,剛才自己犯病的時候,正是此人把他一腳踢醒。
想到自己瘋瘋癲癲的樣子,他有點不好意思。
“剛才見笑了啊,兄弟。從小落下的病根,聽不得槍炮聲,虧得
你給我兩腳,要不然還不知道要鬧到哪一站呢。”
“聽到槍聲要臥倒,流彈無眼四處跑。”小夥子臉上的表情漸漸
鬆弛下來,不似剛才那般僵硬。
“對對,兄弟這是要去哪兒啊?”
“石頭嶺。”
“這是個啥地方啊?”
“我大哥家,我去找大哥。”
小夥子說話慢慢流利起來,可李跑跑卻沒再繼續追問。前言不搭
後語的,他覺得這恐怕也不是什麽正常人。
“大哥說,倒三趟火車就到,下一站咱們下車,下一站,杭
州。”小夥子邊說邊拉住了李跑跑的胳膊,力道不算大,可感覺特別
篤定,不容得人掙脫。
李跑跑在心裏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讓你碎嘴子,剛醒過
神來,又纏上個神經病,這可如何是好啊?
“查票了查票了!”遠遠的,列車員吆喝著從車廂盡頭走過來。
李跑跑計上心來,隻能打他個一石二鳥了。他動了動胳膊,說道:
“哎,你車票呢?拿出來,要查票了。”
嗯,小夥子鬆開手,低頭在包裏找出一個小本子。
“給我瞧瞧。”李跑跑不由分說地把小本子拿了過來。不知道
是個什麽證件的皮,可惜表麵的字跡已經磨得看不清楚了。打開裏
麵,字跡也斑駁得難以辨認,隻有正中間照片下麵的姓名還勉強辨認
得出。
“朱立業?這是你?”李跑跑端詳著問道。
“嗯。”
“把這個收起來,票我幫你拿著。咱們是一路的,查票的時候得
一起看。”
“嗯。”
“別拉著我,車上有規定,列車員查票的時候,乘客必須坐軍
姿。快坐正了!”
幾句瞎話,讓李跑跑後背直冒汗。換誰也不會相信這糊弄三歲小
孩的話,可沒想到他卻輕易地相信了。朱立業,這個看上去已經而立
之年的大男人,真的一動不動地坐在位子上,後背挺得筆直。
“也不用坐這麽正。”李跑跑在旁邊看著都有些尷尬,朱立業卻
絲毫不以為意。
“車票車票,都掏出來。”列車員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跟前,李跑
跑也顧不得糾正朱立業的坐姿,搶著把車票遞了出去。
“杭州,再到站下車啊。”列車員掃了一眼車票,轉而對筆直的
朱立業說道,“你的,票呢?”
朱立業一動沒動。
“車票,說你呢!”列車員用手裏的木棒杵了一下朱立業的肩
膀,有些不耐煩。朱立業一頭霧水,慢慢轉過頭,望著李跑跑。
李跑跑送給他一個後腦勺。
他哪裏敢回頭看。車票還沒拿到手,就被槍聲嚇得魂都飛了。
迷迷糊糊坐上了火車,還南轅北轍。也不知道包裏這會兒還有幾塊錢,
還夠不夠補一張火車票。就算夠,也舍不得,還不知道要走多少
日子才能找到嬌娥,錢沒了寸步難行。沒辦法,大兄弟,隻能對你不
住了。
正在胡思亂想自責之際,李跑跑的肩膀也被杵了一下子。
“你兩個一起的呀?”列車員問道。
“不是,不認識。”李跑跑支支吾吾道。
“那你跟我補票去吧。”說著列車員便用木棒把朱立業往前驅
趕。朱立業起先隻是死盯著李跑跑,被推搡了幾下之後,突然拉住李
跑跑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
“哎,你們兩個到底是不是一起的呀?”列車員不耐煩地問道。
“不是不是真不是,我不認識他。”李跑跑邊說,邊想把胳膊掙
脫出來。
“那你趕緊走,跟我補票去。”列車員說著使勁兒拉了朱立業兩
把,不想朱立業猛地一甩胳膊,竟把列車員晃了個趔趄。
“反了你了,逃票還耍無賴,老子還治不了你了。”列車員吆喝
了一聲,也不知道哪裏冒出來三四個精壯漢子,把朱立業按到地上,
一頓拳打腳踢。
李跑跑傻眼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步田地。朱立業連哭帶
喊,讓他心有不忍,周圍也漸次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李跑跑再也看不
下去了,剛張開嘴,卻有人替他喊了一聲:“住手!”
一個穿製服的撥開人群走了過來:“怎麽回事?”
“長官,他們打人!”李跑跑這回搶先說道。
“他逃票,還耍賴不肯補票。我拉他去補票,他倒先動手把我推倒了。”
“哎,你別血口噴人啊,我親眼看見你就晃了一下,咋成推倒你了呢?”
“都別吵了!”眼看亂作一團,製服長官大喝一聲,“你是哪個?同他一起的?”
“剛問他了,他說不認識,可這個人就是死拉著他不肯走,肯定
是一夥的。”列車員不等李跑跑回答搶先報告起來。
“我們是一夥的,我們這一車廂的好人都是一夥的。沒你們這
樣的,逃票罪不至死,可你們這是把人往死裏打。這個大兄弟老娘病
重,他這是心急火燎地往家裏趕呢。剛才正跟我說到傷心處,你們就
容不得他喘口氣嗎?照你們這手腳,老娘就算救回來怕也見不著兒子
的麵了。大夥來給評評理,三四個打一個,還給不給人留活路了,一
張車票,至於的不!”
看著朱立業的慘狀,人群漸漸有了不平之氣。還有人附和著說,
現在火車上專雇些流氓,一個不小心非打即罵。製服長官見人多勢
眾,也不敢再一味壓製,轉而對剛才的列車員小聲訓斥道:“早跟你
講,不要把碼頭上那一套帶過來,鬧出亂子來怎麽收場。”
“那他逃票總不對嘛。”列車員低頭說道。
“是呀是呀,票還是要補的。”製服長官對著人群說道,“難不
成大家都憑眼淚坐車嗎?”
“補票可以。”李跑跑接茬道,“可你們也不能白打人啊,治傷的醫藥費咋說?”
對呀對呀,人群跟著附和道,還有人吵嚷著說,下車驗傷,連火
車都得賠給人家。製服長官被鬧得焦頭爛額,隻得擠到李跑跑身邊說
道:“賠他兩個銀元,票也不用補了,大家息事寧人吧。”
李跑跑沒吭聲,蹲到朱立業身邊,檢查了一下傷情,感覺應該並
無大礙,便衝製服長官點了點頭。
杭州站。
李跑跑把兩塊銀元包好,放進了朱立業的書包。
“讓你受苦了,兄弟,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你別記恨哥,
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趕奔售票廳。杭州有沒有直達北平的車
呢?還是先回上海,怎麽也是那邊車多。正胡思亂想之際,李跑跑忽
然感覺背後有人尾隨。
沒錯,他緊走兩步,後麵的人也緊走兩步。他稍微放慢,後麵
的人也沒急著追上來。是剛才車上的混混來報仇了?車站人多眼雜,
要來報仇直接上來揍一頓唄,還藏貓貓幹啥?還是大帥的手下一直跟
著我,待到合適的機會,給我活捉回去?別管是哪個,為今之計隻能跑。
在亂糟糟的車站連鑽帶繞地跑了三圈半,李跑跑始終沒能甩掉
“尾巴”。他累得氣喘籲籲,身後的人也追得頗為費力。眼看天色
將晚,李跑跑把心一橫,幹脆拚了,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想到此,
他突然放慢了腳步,一個急轉身。後麵的人沒提防,直接跟他撞了個
滿懷。
“你咋還跟著我呢?”
原來是朱立業,從李跑跑轉身離開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跟在他身後。
“買票,坐火車。”
“那你買你的去唄,跟著我幹啥呢?”
“坐火車,去石頭嶺。”
“我不去石頭嶺,我也不知道石頭嶺在哪兒。不過,既然你也要
買票,那咱倆一塊兒去,到那兒你問問賣票的有沒有到石頭嶺的車,啊。”
朱立業安心地點了點頭,跟著李跑跑往售票處走去。
“我說,你能不能別老拽著我衣服啊?”
“嗯。”
“哎,不拽衣服你拉我手幹啥!咱倆大老爺們兒,手拉手的這叫
啥事呢?”
“嗯。”
“挎胳膊也不叫個事兒啊。”
“嗯。”
“咋又拽衣服呢?
……
沒票了!
李跑跑好不容易挨到狹小的售票口,迎麵趕來的卻是這無情的三
個字。之後,無論他再問什麽,窗口裏麵傳來的隻有不耐煩地驅趕。
後麵排隊的人漸漸有了不滿的議論,無奈,李跑跑隻好退到一邊。看
樣子,今天是要困在這裏了。
李跑跑有點發愁。出去住店,他還住得起——剛才排隊的時候,
他悄悄清點了下盤纏,白小鳳給他的加上自己攢的,七七八八也有不
少。可他舍不得,不必說嬌娥那裏凶多吉少,單單倒騰到北平便還有
上千裏路,哪一步也少不得用錢墊腳。可是住在車站裏,李跑跑有點
膽虛。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幫派、混混、小偷,哪怕是個要飯的估
計一般人也惹不起。想到此,李跑跑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忽然,一股溫熱的暖風從耳邊滑過,比這陣風更熱乎的,是緊
隨而來的一句話:“大哥,你要買票嗎?”這說話的聲音輕飄飄的,
仿佛繞著李跑跑的腦袋轉了一圈。李跑跑“嗯”了一聲,人也跟著輕
飄飄起來。他四下裏張望,想看看誰要賣票給他,可周圍竟沒有一個
人。他想循著說話的聲音追過去,剛一抬腿就差點被絆倒,一個孩子
身材的大人正抬頭望著他。
“要買票嗎?”他又問了一遍。
“嗯。”李跑跑答應著,“我要去北平……”然後便乘著暖流悄然睡去。
傍晚的候車室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至少李跑跑從長椅醒來的時候,
周圍很是安靜。朱立業在他身邊盤腿而坐,手裏舉著一張車票不
錯眼珠地端詳。看一陣,搖搖頭,搖搖頭,又看一陣。李跑跑想奪過
車票,大概起得太猛,腦袋一陣眩暈,整個人從長椅上栽了下來。
朱立業倒顯得很冷靜,操著一貫的口氣說道:“躺地上別動了,
藥勁兒還沒過去。”
李跑跑也聽話,果真就躺在了原地。他心裏明白,摔得渾身生
疼,還頂著個昏昏沉沉的腦袋瓜子,想起也起不來啊,幹脆在哪兒摔
倒就在哪兒趴著吧。剛才到底咋回事啊,又犯病了?不像啊,爺爺、
大帥、嬌娥,誰都沒來。可自己怎麽就睡過去了?睡之前有人問他要
不要車票,沒錯,車票在朱立業那兒呢。也不知是幾點的車,好容易
買上,千萬不能誤了點。
想到此,李跑跑又掙紮著爬起來。卻見朱立業把車票擺在一個硬
板子上,拿著尺子和筆在上麵塗塗改改。
“哎,你幹啥啊?”李跑跑著急地問道,“火車票塗改就失效了。”
朱立業仿佛根本沒聽見李跑跑的話,頭也不抬,手也不停,嘴裏
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描紅塗三遍,邊角讓兩分。左右須找齊,上
下碰運氣……”
李跑跑聽不懂他的話,他一點點挪到朱立業身邊,想看清楚他究
竟在幹什麽。不想這一看真真吃了一驚——車票在朱立業的手底下,
生生少了半張。李跑跑一下急眼了:“你幹啥呢!車票是我的命根
子,我……”李跑跑拚了命撲過來,不料朱立業收起手裏的家夥,站起來就跑。
李跑跑撲了個空,又摔在了地上。這一摔身上雖疼,可腦袋卻
清醒了不少。腰間怎麽軟軟的?他立馬翻身坐起來,渾身上下一頓
摸索,壞了,出大事了!金銀細軟全部身家,還有嬌娥的那一綹頭
發,他都緊緊纏在一個布袋子裏,硬硬地硌著肚子。可現在什麽都沒
有了!
究竟是誰?朱立業,還是剛才要賣票給他的人?李跑跑有點慌了,
他四下張望,想先找到朱立業。萬幸,這呆子還沒走遠。
“哎,朱立業!”李跑跑衝著不遠處朱立業的背影大喊了一聲。
整個大廳裏都聽見了,朱立業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連頭也沒回。李
跑跑一邊起身,一邊又喊了一聲。這次,在朱立業的腰間,一個小人
微微探出頭來。
這不正是剛才賣票的小矮人嗎!雖然相隔一段距離,兩個人的目
光還是擦槍走火了。然後,便是不約而同大叫著狂奔。唯有朱立業,
依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李跑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刹了下車,隻
見他一手拿著小硬板,一手在上麵寫寫畫畫,嘴裏還嘟囔著剛才那幾
句打油詩。
在先擒朱立業和追擊小矮人之間,李跑跑抉擇了兩秒鍾,最後他
選擇了後者。一來因為朱立業呆頭呆腦的,抓住他估計也問不出個所
以然來。再者,比起車票,錢更重要!
猶豫之間,小矮人已經跑得快要看不見了。李跑跑不怕,兩條
小短腿能跑多快。果然,不一會兒他就追到不到一米的距離。可是,
就像買票的時候一樣,奇怪的事又發生了。任憑李跑跑使出吃奶的力
氣,小矮人就在他前麵一米左右的地方,怎麽也追不上。漸漸地,身
邊的景色凝固了,連行人也仿佛都被孫悟空下了定。隻有李跑跑還在
拚命地跑,拚命追逐那個不遠處的小矮人。突然,一堵高牆拔地而起,
擋住了李跑跑的去路。他來不及刹車,一頭撞了上去,
整個人摔了個四仰八叉,之後便再沒力氣動彈半分。
也不知躺在地上喘了多久的粗氣,牆忽然說話了:
“你找土豆?”
是朱立業,原來剛才是他擋住了已經跑傻的李跑跑。這會兒他
蹲在李跑跑身邊,手裏還拿著李跑跑的車票,一張完整的車票。李
跑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想著錢若真追不回來,好歹把車票搶回來。
沒想到,朱立業一下把他拉起來,說道:“我也找土豆,咱們一起去
找他!”
離車站僅僅十分鍾的路程,朱立業拉著李跑跑來到了一座廢棄
的破廟門口。廟門早已不知所蹤,大門口被一堆破爛和稻草虛堵了
一下。李跑跑想扒拉開走進去,卻被朱立業攔住了:“危險!門在這邊。”
李跑跑看過去,哪有什麽門,就是個狗洞子一樣的窟窿。堂堂
七尺男兒,我怎能……不等他在心裏氣憤完,朱立業已經俯下身子,
開始往裏鑽了。李跑跑看看四下黑咕隆咚,一肚子誌氣已經消了一多
半。人生地不熟,別再遇到什麽機關,鑽狗洞就鑽狗洞吧。
任誰也想不到,鬧市中竟有這樣清靜的所在。李跑跑循著朱立業的鼻息聲,
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兒,漸漸看到點光亮。隻聽朱立業突然喊了一聲:“土豆,我……”
李跑跑慢慢直起腰來,眼睛適應了一下屋裏的光線。除了別有洞天,
怕是再也找不出別的詞來形容眼前的景象。經過剛才的通道,他
們已經來到了正殿,而這間一半沉入地下的小屋就掩藏在佛像背後。
屋裏顯然曾經精心布置過,破舊卻不紛亂。靠近佛像底座的一邊,用
毛氈和稻草堆起了一張床。床上躺著什麽看不清楚,但床邊站著的人
李跑跑早已辨認分明,就是賣票的小矮人。
“好啊,你個妖精,還敢往佛祖腳底下藏,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李跑跑邊說邊衝了過去,不想小矮人突然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哥大哥,要殺要剮等會兒再論,孩
子,孩子剛睡著。”
聽到孩子二字,李跑跑的心微微一顫。他又看了看,一個年輕
的女人躺在床上,臂彎裏睡著一個小嬰兒,看樣子剛出生沒幾天。女
人的身體還很虛弱,她努力想坐起來,但欠了欠身子,終究還是沒力
氣。小矮人見狀,趕緊爬到床邊說道:“別怕,有我呢!”
此時,朱立業反倒沒了之前的呆板僵硬,他湊到嬰兒前,仔細端
詳。想碰碰孩子的臉,可手伸到跟前又縮了回來。床上的女人看看朱
立業,再看看孩子,神情微微放鬆了一些。
“看來是老相識了,你們果然是一夥的。”見此情景,李跑跑說道。
“以前是,現在……”小矮人看看朱立業,歎了口氣說道,“小豬,
我就知道早晚是你!”
“土豆,這就是你說的恩人吧,要是的話,你趕快給他服解藥吧。”
僅僅說了這兩句話,女人已經有點氣喘。
“哎呀,差點忘了!”小矮人一躍而起,“恩人,你趕緊坐下,
我給你拿解藥。”說著他從床頭的一堆瓶瓶罐罐裏翻出一顆藥丸,
想了想,掰下一小塊塞進朱立業嘴裏,剩下的遞到李跑跑跟前:“恩
人,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一百二十分的不信我,可這解藥務必得吃了,
你一天之內中了我兩種迷香,若不服解藥,毒素存在體內,會損傷大
腦,過上一年半載你就不認人了。”
李跑跑感覺自己一頭紮進了說書先生的段子裏,迷香,解藥,剛
才還勢如水火,這會兒又成了恩人。他真想扇自己一個嘴巴子看看是
不是做夢,可是夢裏自己也得是條漢子啊,總不能讓這麽個小不點看
扁了吧——況且,朱立業吃下去這一會兒,看起來也好好的嘛。
於是,一顆藥丸下肚,李跑跑閉上眼在心裏給自己默默壯膽:佛
祖保佑,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也數不清念叨了多少遍,待眼睛再
次睜開的時候,李跑跑果然感到神清氣爽,昏暗的小屋都比剛才看起
來要亮堂了。
隻見小矮人捧著一個布包走過來說:“恩人,這是我在你腰裏解
下來的,給我老婆買了點吃的,剩下的全在這裏,如數奉還。”
李跑跑趕緊打開布包,錢少的不多,嬌娥的頭發還在。一顆心終
於從嗓子眼放下來了。
“看不出來,你這麽個小人還真有兩下子。你外號叫土豆?”
“不是外號,我姓土,土豆就是我的真名。”
“這個姓還真是頭回聽說。”
“我們全村都姓土,我媽生我的時候正在收豆子,就給我起了這
麽個名字。”
“你媽看來會算啊,就知道你長大了是這副模樣。”
“我媽要會算,肯定不會給我起這個名字。六歲以後我就再沒長
高,我媽老覺得是這個名字把我給妨著了。要不然,怎麽我兩個哥哥
都長得五大三粗,我就死活長不起來呢。”
“有倆哥哥護著,你還不至於太受氣。”
“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在我漸漸顯出比平常小孩矮一截的時候,
我們村裏遭了災,連著大旱三年。村裏請了個真會算的,
四下裏又唱又燒,最後說南方的水路被妖精堵住了,得像大禹治水一
樣,把妖精趕走,水路通了,自然消災解難。而我家不偏不倚正住在
村南頭。開始,不過有個把小孩起哄,管我叫土豆精,家裏人也沒太
在意。可慢慢的,村裏的大人們看我的眼神也古怪起來。最後,村長
帶著族裏的老人找到我家,總而言之一句話,我不能再待在這個村裏
了。我媽一通臭罵,把他們轟了出去。她拍著我肩膀說,兒子,要走
咱們一起走。”
“你媽真仗義!”
“可我不能拖累全家啊,那會兒我兩個哥哥都定下了親事,真
走了,哥哥們上哪兒討老婆去。再說,我爹這一輩子除了種地啥也不會,
離開村子,就等於要了他的命。我三天沒睡覺,最後跟我媽說,我走!
我媽也知道沒別的道了,半夜把我叫到祖墳前,把製迷香和挖洞的
本事傳給了我。我也是那時候才知道,我姥爺原來是盜墓的,我
媽是他訓練的小手,大人鑽不進去的小地方,就讓我媽去探。可姥爺
把我媽當猴使喚,他怕我媽長胖了不好幹活,長年累月餓著她。得了
錢就自己出去花天酒地。我媽眼看著自己這樣下去隻有死路一條,就
一狠心,把我姥爺埋了。”
“啊?”李跑跑驚出一身冷汗,“你媽給你姥爺也下藥了?”
“想給我姥爺下藥,這樣的人估計到現在也還沒生出來呢。我媽
說,我姥爺的鼻子比狗還靈,二裏地外也能辨別出迷藥的配方。”
“那還怎麽動手?”
“讓他自己往坑裏跳唄。我媽等了好幾年,終於碰上一個合適
的大墓,裏麵寶貝多得能堆起一座金山,可是結構錯綜複雜。我媽下
去探了三次,最後背了三捧金米粒上來,跟我姥爺說,下麵就是一座
大金庫,可惜進得去拿不走,都是純金的大件,她扛不動。我姥爺一
聽,哪兒舍得走,非要自己下去一趟,說就算拿不走,看看也好。可
是他哪兒知道,那裏麵是個死穴,通道又被我媽做了手腳。等他進了
最裏麵的穴,我媽在洞口掘了兩鏟子,整個墓穴就埋了個嚴嚴實實。
我媽把那三捧金米粒撒在洞口,給我姥爺磕了三個頭,從此就金盆洗
手了。”
“拚了命拿上來的金子為啥扔了?”
“我媽說,我姥爺死在一個貪字上,她既然決定金盆洗手,那就
要洗得幹幹淨淨,絕不再貪戀一絲一毫。這也是我離家之前,我媽再
三囑咐我的。”
“你偷我錢的時候,咋沒想起你媽的話來呢?”李跑跑忍不住揶揄道。
“我也真是走投無路啊,我老婆跟著我吃了上頓沒下頓,好不
容易把孩子生下來,卻怎麽也沒有奶水,眼看大人孩子快餓死了,
我……”
離奇的身世,講起來就像別人的故事,可一說到老婆孩子,土豆
卻急得要掉眼淚。李跑跑早忘了之前的恩恩怨怨,拍著土豆的肩膀,
忍不住唉了一聲。
“可說起來,你跟你媽學了這一身本領,何至於過這樣的日子。”
“我媽的本領是我姥爺訓練了十多年的結果,我就學了一個月,
也就得了點皮毛。這些年,我基本就是靠撿垃圾要飯為生。”
“撿垃圾還能娶上媳婦,你可以啊!”
“她也是我撿回來的垃圾呢。”土豆偷瞄了一眼老婆,未老先衰
的臉上有了一絲舒展的神情,“她跟著家人逃難出來,走散了,餓暈
在垃圾堆裏。我把她拖回來,灌了三天米湯救活的。我沒想到她會嫁
給我,更想不到我們還有了孩子。”
“那你這同夥也是你從垃圾堆撿回來的?”李跑跑問道。
“說起他就更神了。大概半年前吧,一天早晨,他背著包站在廟
門口。我問他什麽話一概不答,隻說兩個字,吃飯。我給了他一碗稀
飯,他吃完之後轉頭就走,過了幾天,又回來,還是老樣子。反複幾
次以後,我把他領進屋裏,趁他睡著了,翻了翻他的包。你不曉得,
滿滿一書包的火車票。我當時想,這個人恐怕全中國都要跑遍了吧。
可是後來我仔細一看,發現不對勁,這些車票,起點各不相同,終點
卻都一樣,石頭嶺。我想這是個啥地方,那麽多火車都通過去?”
“火車都通過去的地方,除了大上海就是北平城。”火車票觸動
了李跑跑的心事,上海,北平,什麽時候才能坐上火車,什麽時候才
能找到嬌娥,還有……
“那我沒去過,可石頭嶺我後來研究明白了。”土豆說著,
拿了件破褂子搭在朱立業的身上,折騰了一天,他趴在小嬰兒的旁邊睡
著了。
“哦?在哪兒?”
“在他這個大腦瓜子裏!”土豆用手指了指,“根本就沒這麽個
地方,那些火車票都是他畫的。”
“啊!”李跑跑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你不信哈,我要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相信。你看他呆頭呆腦,
連句整話都說不上,可他腦袋裏裝的東西多得很,手也巧得很。原來
他之前一走幾天,就是買票坐火車去了。後來大概錢花光了,他就坐
在屋裏畫車票,終點都是石頭嶺。後來我看他畫得那麽真,心想要是
地方車次都寫對,那不是能以假亂真嗎?我就去車站撿了舊票根,讓
他照著畫,隻改掉日期。然後,我再偷偷把車票賣掉,我倆平分,靠
這個賺錢度日,比以前撿垃圾要稍微好一些了。”
“這麽說,你賣給我的票也是他畫的?”
“不,那是我畫的。兩個月以前,他突然拉著我非要教我畫車
票,還給我編口訣,什麽描紅塗三遍,邊角讓兩分,囉囉唆唆好長一
段。我想,兩個人畫,也許還能多賺點,就跟著學起來。不過他一直
嫌我畫不好,我自己也沒啥信心,他走了以後一次都沒敢出去賣票。
今天我奓著膽,想去車站碰碰運氣,沒想到一混進買票的人群,老遠
就看見你在那兒數錢。老實講,除了我,當時少說有三四個慣偷盯著
你呢。”
“慣偷遇見你也要甘拜下風,我追著你跑的那段,就像進了鬼打
牆,那麽繞的路你竟然沒跑迷糊。”
“嘿,那都是迷香的作用。”土豆有點不好意思道,“感覺好像
進了迷宮,其實就是領著你在大廳裏跑了兩圈,趁你靠近的時候撒了
點藥粉,剩下的都是你的錯覺。不過,也虧了小豬攔下你,我當時偷
了你那一大包銀錢,心裏害怕得很,手一哆嗦,藥下得猛了點,要沒
人攔住,搞不好會跑死的!”
“整了半天,你還是給我下死手啊!”聽到這兒,李跑跑剛剛放
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沒有沒有,已經給你服了解藥,不會有事了。那顆解藥是我媽
特製的,吃上一顆,不僅治當下的毛病,以後你都百毒不侵了。”
“真的?”
“真的真的!”土豆急忙解釋道,“恩人,咱們是不打不相識,
現在已經天黑了,車站周遭亂得很,今天就在我這裏將就一宿吧。”
還有別的出路嗎?沒有。所以,雖然依舊對眼前的人和事半信半
疑,李跑跑還是同意了土豆的提議。這一夜,想著離開上海後驚險奇
妙的遭遇,惦記著生死未卜的嬌娥,他以為自己肯定睡不著了。可也
許是藥物的作用,也許是白天的奔跑耗盡了精力,不一會兒,李跑跑
便偎在佛像腳下,沉沉地睡著了。
寺廟的夜安靜得讓人害怕,如豆的燈光頑強地跳躍了幾下,最後
還是綿軟地倒了下去。後半夜下起了雨,鋪在身子下麵的稻草像隨時
準備繳械投降的士兵,沒有力氣再支棱著抵抗濕冷的空氣。李跑跑越
睡越抽抽,卻怎麽也舍不得醒來,直到夢中有人拍著他的肩膀問道:
“你要去哪兒的車票?”
“你讓我帶上他?”麵對土豆的提議,李跑跑大搖其頭,“絕對
不行!”
“恩人,你先別急著擺手嘛。”土豆說道,“你想想,昨天你為
啥能被我騙了呢?因為你買票心切。看你帶的這些盤纏,大概是要走
遠路的。現在兵荒馬亂,想買張車票著實不容易。可你帶上小豬就不
一樣了,他就是個活的印票機啊,你想去哪兒,看準了車次,他有半
天工夫就完活了,省錢又省力。你劃得來啊。”
土豆的一番話讓李跑跑有一瞬間心動了,然而更多的擔憂接踵而
至:“可他……”李跑跑說著指了指腦袋,“這兒不好使啊,我為了
芝麻點大的方便背上個西瓜大的包袱,不行。再說了,他也有自己的目標,
石頭嶺,他能乖乖地跟著我走啊?我看未必。”
“李大哥,這怕是你們的緣分了。”沒想到開口的竟是土豆的老
婆,“我和小豬兄弟一起生活了這麽久,第一次見他對一個人這麽親
近這麽上心,不信你看。”
順著她指的方向,李跑跑看見一雙鋥亮的軍靴。
“小豬兄弟天不亮就起來給你擦鞋,嘴裏還念叨,自己人,自己人。
之前土豆總說他是個定時炸彈,怕他引來陌生人,但我一次都
沒擔心過,我覺得他雖然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他心裏明白。這次他把
你帶來,說明在他心裏你不是外人,至少不是需要提防的人。人生在
世,能遇到幾個不提防你的人,這樣的伴兒帶在身邊,踏實。”
李跑跑架不住女人跟他講理,再看看那雙幹淨到自己都快不認識
的軍靴,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朱立業真的不傻,前一秒還在一邊發呆,李跑跑剛一點頭,他
立馬跳起來把鞋拿到李跑跑跟前,然後跑到門口整理好行裝,立正站
好,像個整裝待發的新兵。
火車站的售票室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擁擠,大家爭先恐後地擠向
窗口——退票。有人說洪水衝斷了鐵路,也有人說是飛機扔炸彈炸斷
了鐵路,但無論如何,三日內出發的車票都可以退票。換句話說,三
天之內火車絕對沒的坐了。李跑跑在人群中穿梭,他不是想退掉朱立
業畫的火車票,而是想打聽一下還有沒有其他回上海的辦法。大約過
了半個小時,他滿頭大汗地擠出來,衝著朱立業連說帶比畫道:“走
吧,出門左轉兩站地,長途汽車站。”
朱立業雕像一般佇立在售票室門口,人群的嘈雜被他特殊的氣場
隔絕開來。任憑李跑跑怎麽說,他就是不肯挪動一步,嘴裏反複一句
話:石頭嶺,坐火車。離開破廟的時候,李跑跑曾經想,自己早晚會
後悔帶上這個怪人。萬萬沒想到,這個早晚來得這麽早。在連續說了
二十多遍去長途車站的話之後,他口幹舌燥地癱倒在朱立業的腳下。
朱立業也跟著一起蹲了下去,手裏還死死攥著李跑跑的衣角。李
跑跑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問道:“到底要咋樣你才能跟我走啊!”朱
立業沒說話,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兩聲。
一碗餛飩,李跑跑就喝了兩口湯,但他還怕朱立業沒吃飽,又買
了個燒餅塞到朱立業手裏。有的吃就會有人跟你走,李跑跑覺得他爹
這句話簡直就是錦囊妙計。隻可惜這妙計也不過救了一步棋——到了
汽車站也並非萬事大吉。每一輛客車周圍都擠滿了人,售票員把住車
門,現收錢現往裏放人。
“沒別的招了,咱也擠吧。”李跑跑橫下一條心,拉上還在端詳
著燒餅的朱立業,衝進了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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