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20 灰色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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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蘭感覺自己跌落在一片滿是石膏粉塵的迷霧裏。
    他什麽都看不見,隻不停聽見那雕像破碎的聲音,喘息和鐵錘落地的沉重悶響。
    他不知道藝術是什麽,但他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清楚了什麽是藝術家的偏執。
    為什麽維克托·薩拉如此憎恨自己的作品?
    他或許對自己的作品失望,羞於令它們見人,於是,用鐵錘敲碎。
    那麽,又為什麽要用錘麵去碾,碾成細細的粉末,邊罵邊碾;為什麽要扯自己的頭發,像踹野狗一樣用腿踹那雕像,甚至恨不得它們立刻活過來,然後再由他——創造者,一錘一錘砸個粉碎。
    他憎恨它們到極致,恨不得在它們身上大便。
    ‘不會動的糞桶。’
    他這樣評價,猙獰的活像個正在行凶的凶手,麵對滿屋‘屍骸’,怒火不減反增。
    ‘這是屎。’
    ‘白色的,不便宜的屎。’
    他好像要得到羅蘭和蘭道夫的認同,又好像單純的發泄。
    直到這古怪嚇人的行為結束,他才緩緩扶著牆壁,蜷坐到角落,無聲息的像死了一樣,隻有兩顆眼球緊盯著滿地碎末。
    羅蘭見過真正癡傻的瘋子。
    也見過瘋狂的邪教徒。
    但維克托·薩拉不是其中任何一種,他介於兩者之間,有時左一些,有時右一些。他能控製自己正常起來,卻又在麵對自己的作品時不受控製的發瘋。
    他蜷了大概十來分鍾,終於,對著百無聊賴的蘭道夫說話了。
    “…你為什麽還沒走。”
    蘭道夫舉了舉酒杯:“我真替每禮拜上門的人感到擔憂。你不會對他做什麽吧?”
    維克托·薩拉‘嗤’了一聲。
    “說吧,你到底找我幹什麽?”
    蘭道夫斟酌片刻:“我想知道,兩千鎊的去處,維克托。你清楚我不在意這點錢,但我擔心用錢的人往地獄去。”
    他每一次見到維克托,都感到有什麽東西在他胸膛裏積蓄,越來越多,不斷膨脹。
    他生怕有一天,見到的不是維克托·薩拉,而是一腔爆發的、滿是‘藝術’的血肉。
    維克托表情古怪,向著遍地破碎攤手:“我猜你和你的朋友不一樣,對吧?”
    蘭道夫:……
    他沒在兩千鎊究竟能買多少材料上糾纏,放輕了聲音:“…我看見了動物的皮毛,一個殘缺的儀式。維克托,告訴我,你沒幹不合法的事,對嗎?”
    出人意料的是,維克托並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遮掩,他很坦然地告訴蘭道夫:那的確是個儀式。
    “我花了錢買來的,從沙龍上。”灰發男人說,“但顯然,我被騙了。”
    他爬起來,撣撣手,佝僂著穿過大廳。
    約莫兩三分鍾,去而複返的男人,手裏捧著一個盒子。
    裏麵的確盛著蘭道夫當時所見的東西:動物的皮毛,已經開始腐爛生蛆的肉塊,紫色的、未知用途的液體。
    半張羊皮紙。
    上麵勾勒著花紋。
    蘭道夫求助似的看向羅蘭,沒有碰,隻轉了盒子的方向。
    “不是邪教儀式。”
    真正血肉搖籃的儀式,維克托·薩拉也用不了。
    所謂‘邪教’,實際上,隻是「無形之術」。
    “這是一個能讓人精力充沛的法子。”維克托盯著羅蘭,口中解釋:“那先生可要了我五百鎊,說用動物血就能成功…”
    然而…不行。羅蘭隻看了一眼便合上了蓋子。
    “我能瞧瞧您的手嗎?”
    維克托滿不在意地拉開袖子。
    “…恩者在上!維克托!你生病了!”
    還不等羅蘭開口,蘭道夫就高呼出聲——他握著維克托的手腕,一把將袖子撕開:整條胳膊都呈現了不自然的灰白色。
    人類不會有這樣顏色的皮膚。
    “每個雕塑家都多少有些毛病,蘭道夫,別大驚小怪。”
    “我可沒見哪個雕塑家有這樣的毛病。”蘭道夫極為氣憤,他不理解自己的朋友,這些年究竟在執著什麽:“停下來,停下來吧維克托!看看醫生!別整天對著伱那些破石雕——”
    然而這句話卻激怒了維克托·薩拉。
    他驀然攥緊蘭道夫的領口,將他扯到自己麵前!
    “少,幹涉,我的事,蘭道夫。”
    “你父親離開前說過,希望我們能——”
    “如果我父親不是為你父親,為泰勒家辦事,他就不會坐上那艘永不回頭的船!!”維克托·薩拉咆哮著,表情猙獰極了:“你究竟為什麽擔憂?為何而羞愧?我們的友誼?或者,一個不該逝去的亡魂?”
    兩道視線灼燒著彼此的坦誠,就在羅蘭以為下一刻他們要朝對方報以拳頭時,維克托·薩拉卻鬆開了蘭道夫。
    他意興闌珊,甩了甩胳膊,自顧自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這一刻,他仿佛又衰老了幾歲。
    “…我父親曾是最好的石匠,蘭道夫。他本該風光的。”
    蘭道夫默然。
    “我並非責怪你——要說,也該是那海風、黑浪和顛簸破碎的航船該下地獄。”
    蘭道夫張了張嘴,嗬出一口濁氣:“…讓我下地獄,比要海風下地獄簡單不少。”
    “我們早晚都得去。”維克托笑了笑,把瓶底最後的倒給蘭道夫,遞給蘭道夫。他掐著細頸,像一支染血的玻璃花:“我父親沒做到的,你應該祈禱我能做到。”
    “維克托,說實話,我從來都不認為你們追求的東西有任何價值。”蘭道夫搖頭:“如果你要讓報紙替你說話,要讓那些愛指手畫腳的人讚揚你——我恐怕花不了幾個錢就能做到。”
    對於自己這朋友身上的‘銅臭’,維克托·薩拉早習以為常。
    他說了一個名字。
    “伊萊特藝術協會。”
    “正在進行的藝術展覽,蘭道夫,我很榮幸的告訴你:你的朋友,維克托·薩拉的作品已經入選雕塑廳了。”
    “這可不是你花錢能辦到的,對不對?”
    望著驕傲興奮的老友,蘭道夫把本能的反駁咽了回去。
    當然…
    能。
    伊萊特藝術協會,所謂的整個不列顛最頂尖的藝術展覽,皇冠上的珍珠,任何選入參展的作品,其作者就等於拿到了一張與眾不同的認證書:這薄薄的紙或許用不了幾個便士,卻是許多人窮極一生都得不到、讀不懂的伊甸經。
    那是幾乎所有藝術家的追求。
    所有不在乎名利的藝術家暗地裏的追求,所有在乎名利的藝術家明麵上的追求。
    但…對於蘭道夫這等人來說。
    那也隻是一個更高級的遊戲場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