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35 一些過去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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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渾渾噩噩的女孩蹚著水。
    耳畔回蕩著那位傑克·布萊克先生戲謔的講話聲——哈莉妲分不清那是戲謔,或者某種罕見的、雜草裏金豆子般的憐憫。
    他說。
    ‘你的弟弟沒有必要花一個便士。’
    ‘你知道多佛粉是什麽嗎?’
    他說。
    ‘一個嬰兒,吃了半年的多佛粉——孩子,你不該抱任何把他養大的希望了…當然,我得嚴謹地講:他身體好著呢。’
    ‘隻是腦袋傻了。’
    他這樣說的時候,房間裏還傳來陣陣抓撓聲。
    於是,他吹了聲口哨。
    一隻棕毛小狗從屋裏旋著尾巴,顛顛跑了出來。
    小狗。
    毛很長。
    像滿臉留了‘胡子’——和傑克·布萊克很像。
    讓哈莉妲驚訝的是,這口哨聲似乎喚醒了更多沉睡的。
    沒一會,她腳邊就擠滿了一根根力量強勁的螺旋槳,抽打她那沾滿了屎尿和糞便的腳踝、小腿。
    ‘嘿!我買了牛奶你們這群下流貨色!’
    然而哈莉妲卻隻沉浸在他那冷冰冰的話語裏。
    ‘腦袋傻了?’
    ‘你不會要我給你講什麽叫腦袋傻了吧?’傑克·布萊克指了指那隻像小羊一樣,臉上全是白色小卷毛的尖嘴獵犬——它正堅持不懈、並且無論哈莉妲如何躲都堅持不懈地舐她腿上的汙穢。
    ‘這就叫腦袋傻了。’
    傑克·布萊克嘲笑:‘你的弟弟長大後也會是這幅模樣——雖然我想給你這麽說,多點希望。但孩子,他長不大了。他很快就沒法進食,再過一段時間,伱會發現,他很臭。’
    ‘沒法忍的惡臭,肚子漲的像懷了孕。’
    ‘如果你用刀劃開…’
    傑克·布萊克就說到這兒。
    他沒法幫每個遭了罪的人。
    雖然他和哈莉妲聊了幾句,也能瞧出來這姑娘上了當,被一個,或幾個該下地獄的混蛋騙了——但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而造成這一切的,是這個‘偉大而輝煌’的國家,是這個在‘偉大而輝煌’的國家裏,真正‘偉大而輝煌’的那一小撮人——可不是他們這些口口聲聲讚揚,每天讚揚它比向萬物之父祈禱的次數還要多的泥腳趾。
    可不是他的問題。
    ‘汪!’哈莉妲無法控製抽動的臉。
    ‘汪!’幾隻螺旋槳搖得更快,大大的黑眼珠彼此望了望,似乎在說‘瞧!大朋友!’
    布萊克樂了一下,很快又歎了氣:‘離開吧,女孩。我幫不了你。’
    他說。
    ‘你可以繼續花錢買上幾包多佛粉喂給他喝,也可以不這麽做。我提醒你:如果你想要讓他少受罪…’
    布萊克蹲在地上,拉出一個盆。
    自己喝了半瓶牛奶,然後,把剩下的倒進去。
    ‘就提早結束他的痛苦吧。’
    就到這兒。
    哈莉妲腦袋一片混沌。她似乎對那養狗的先生鞠了躬——或者沒有。
    似乎哭了一場——或者沒有。
    似乎結結巴巴,抽泣著、狗叫著在街上發了瘋——或者沒有。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還指望五個先令能問出答案,得個希望,然後,快一點將弟弟撫養大。
    那是母親最後的請求。
    少女輕撫繈褓,手指探進去,觸碰到一條冰冷的‘鐵鏈’——那是母親留給她和弟弟的唯一的東西。
    一根不值錢的、生了鏽的鐵鏈子,一枚小鐵皮包裹的墜飾。
    就像珍珠項鏈墜著的寶石一樣,這條隻是沒有那麽值錢:
    在她和弟弟被‘買走’時,母親快要哭死時,係在弟弟脖子上的。
    父親死了。
    母親沒能耐讓兩個孩子活下去。
    她又能怎麽辦呢?
    她自己都活不了。
    哈莉妲體諒自己的母親,就像她愛自己一樣,無比深愛著她。
    ‘媽媽…’
    少女回憶起數年以前,母親那張被淚水和猙獰覆蓋的臉——
    走的時候,她空張嘴嘶吼,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哈莉妲想。
    那應該是‘好好活下去’,‘孩子,我舍不得你們’,或者‘照顧好你的弟弟。’
    可是媽媽。
    我好像親手把弟弟弄傻了。
    哈莉妲一臉木然。
    她不敢怨恨梅森·萊爾或艾薩克·布朗。
    就像她從來都不敢怨恨時常偷她東西的團員,對自己尖嘴子的波戴蓬,每一次都要醉醺醺搡自己的毛怪先生,打趣她遭了詛咒的福曼斯先生。
    她甚至連這個世界都不敢恨,唯恐‘世界’長出鼻子、眼睛和嘴,高揚大手,結結實實給她一個巴掌。
    ‘瞧瞧你的膽量!還沒有老鼠的心髒大!’
    波戴蓬經常這樣講。
    哈莉妲恐懼的事太多。
    以至於她抱著弟弟,走在返程的路上,心裏又開始恐懼:
    弟弟會被扔在哪?
    她呢?
    母親會恨我嗎?
    如果我活著,弟弟卻死了,她會為我活下來感到高興嗎?
    柯林斯先生會生氣,因為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他嗎?
    波戴麗姐姐會因為我還不上錢發火嗎?
    如果我懇求梅森·萊爾先生,他願意出錢再找個醫生給弟弟看病嗎?
    在以前住的村子裏,哈莉妲曾見過一種動物。
    渾身長滿了刺的老鼠。
    她喜歡它們。
    ——如果她有那樣的刺,是不是一切就安全了?
    可哈莉妲又想。
    即便渾身長滿了刺,那些老鼠也被叔叔們捉起來,剝掉皮,架在火上烤的酥脆。
    刺又有什麽用呢。
    她順從他們,順從這個世界,勉強活到了今天。
    順從。
    這是比渾身長滿刺要更優秀的法子。
    她的獨門絕技。
    蜷縮,順從,讓自己不值一提。
    也許猛獸們就昂首挺胸地從她身旁邁過去了。
    哈莉妲摩挲著繈褓中的項鏈,忐忑不安。
    弟弟…
    梅森·萊爾先生清楚用了多佛粉的下場嗎?
    腦海裏的聲音告訴她:
    他早就知道,哈莉妲。他讓你親手喂傻了自己的弟弟。
    親手喂傻了。
    他的朋友艾薩克·布朗是醫生,他怎麽能不知道呢?
    哈莉妲…
    哈莉妲僵硬地擰了擰腦袋,把聲音從腦袋稀裏嘩啦地甩出去,讓它們從耳朵裏流出去,一點濕都不能有。
    她恐懼自己竟然會這樣想。
    哈莉妲!
    你怎麽敢!
    她幾乎要緊的把弟弟揉進自己的血肉裏,分給他一半腦袋。
    她不清楚自己恐懼著什麽,那不是一種切實的、有輪廓的、能被講清楚的東西。
    她應該抱著弟弟,到帳篷前朝那灰發男人發瘋般大吼大叫,說‘你對我弟弟幹了什麽!’
    應該像波戴蓬一樣諷刺他:‘哦,這點吃食,您怎麽不把自己當老鼠養?’
    但哈莉和麗達也許做得到。
    哈莉妲不行。
    ‘軟弱,無能。’
    哈莉妲又晃了晃腦袋。
    也許…
    也許梅森·萊爾先生根本不清楚這藥的作用…
    對。
    他不清楚。
    他又不是醫生,他的醫生朋友沒準也忘了提。
    他期望我的弟弟變好,變健康,會哭會鬧,然後長大了,也能成為馬戲團的一份子,為我們共同的家庭努力。
    是不是?
    梅森·萊爾先生雖然吝嗇,但是個善良的好人。
    他若知道這藥有問題,就絕不會這麽幹——否則他為什麽會從販子手裏買來我和弟弟呢?
    他一定是看我們受了罪,又不忍心,正巧兜裏有點錢…
    哈莉妲這樣想。
    忽然。
    她那忐忑的心就安定下來了。
    她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