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3章 縱火案

字數:3903   加入書籤

A+A-


    四川道,山嵐裹挾著潮濕的霧氣纏繞在青灰色的城牆之上。
    錢舒望佇立在道衙的飛簷下,望著天際翻湧的烏雲,手中的茶盞早已涼透。
    茶水裏漂浮的蒙頂新茶葉片蜷縮如倦鳥,恰似他這三年來蜷縮在心底的隱憂——自從先帝力排眾議將他從七品縣令拔擢為道觀察使,這方群山環抱的土地便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山嶽,壓得他夜夜在官衙後宅的雕花床上輾轉反側。
    簷角的銅鈴突然叮咚作響,驚起石階下啄食的灰雀。
    遠處山巒間,紡織廠的青煙原本是繁榮的象征,此刻卻詭異地凝滯在半空。
    錢舒望摩挲著袖口先帝禦賜的錦緞,恍惚間又想起赴任時的誓言。
    那時的他站在山道上俯瞰這片土地,暗自發誓要讓四川道的百姓都能吃上飽飯。
    可如今,工廠煙囪裏升起的濃煙,正在吞噬他的承諾。
    "報——紡織廠失火!"
    一聲淒厲的急報撕破凝滯的空氣。
    錢舒望手中的茶盞應聲落地,青瓷碎片如寒星迸濺,混著殘茶在青磚上蜿蜒成詭異的紋路。
    他踉蹌著扶住廊柱,隻覺眼前天旋地轉——那座承載著大唐與西域各道通商命脈的紡織廠,那座先帝朱批"務成盛舉"的工坊,此刻正化作天邊翻湧的黑雲。
    建廠那日的盛況曆曆在目:西域商隊的駝鈴聲、工匠們的號子聲、官員們的慶賀聲,交織成一曲盛世華章。
    可如今,這一切都將在火海中化為烏有。
    官道上馬蹄聲急如鼓點,錢舒望的官袍被狂風撕扯得獵獵作響。
    沿途百姓或駐足驚呼,或跌跌撞撞奔向火場,遠處衝天的火光已將半邊天空染成血色。
    當他勒馬停在火場前時,熱浪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撲麵而來,火舌正貪婪地舔舐著"大唐織造"的鎏金匾額,將先帝禦筆題寫的金字一寸寸灼成扭曲的焦炭。
    織布機的轟鳴聲早已被火焰的咆哮取代,曾經機杼聲聲的工坊,此刻成了人間煉獄。
    "救人!快救人!"錢舒望嘶聲力竭地吼道,發冠歪斜,袍角沾滿泥漿。
    救火的百姓組成人鏈傳遞水桶,可在肆虐的火魔麵前,這些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
    織布機在烈焰中扭曲變形,成匹的蜀錦化作灰燼,漫天飄飛的火星宛如泣血的蝴蝶。
    不知過了多久,火勢終於漸弱,滿地狼藉中橫七豎八躺著不少個不成人形的軀體,焦黑的手指仍保持著抓撓門窗的姿勢,仿佛要抓住最後一線生機。其中一位年輕女工的發簪掉落在地,那是她省吃儉用買來的嫁妝,如今卻沾滿了灰燼。
    錢舒望踉蹌著扶住殘垣,胃中翻湧的酸水幾乎要衝破喉嚨。
    這座當年耗費朝廷十萬貫、西域商人貢獻百馱香料換來的紡織廠,這座承載先帝下"複振"宏願的工坊,此刻隻剩斷壁殘垣。
    更讓他肝膽俱裂的是,消息傳來,縱火犯已被生擒。
    他癱坐在太師椅上,望著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最上方那卷先帝朱批的"著力發展"四字,墨跡早已褪色,卻仍像滾燙的烙鐵般刺得他眼眶生疼。
    正當錢舒望在書房中來回踱步時,衙役急匆匆來報:"觀察使大人,州長、縣長,還有西域商人阿卜杜勒,都跪在府門口請罪!"
    他猛地轉身,腰間玉帶硌得肋骨生疼,怒極反笑:"好啊,好個請罪!當這道衙是戲台子?"
    袍袖狠狠一甩,冷聲道:"將他們統統拿下!還有,把那縱火犯押到堂前!"
    公堂之上,往日的威嚴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隨著鐵鏈嘩啦作響,一個身形單薄的青年被推搡著跪在青磚地上。
    燭光搖曳間,錢舒望看清對方不過二十出頭,粗布短打滿是焦痕,蒼白的臉上還沾著煤灰,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駭人,像是兩簇燒不盡的餘火。
    錢舒望重重拍響驚堂木,震得案上朱砂硯的墨汁都濺了出來:"為何縱火?"
    青年緩緩抬頭,眼神中沒有絲毫懼意:"你是誰?"這反問讓滿堂衙役倒吸冷氣,錢舒望卻莫名被這股執拗的勁頭刺中,沉聲道:"本官乃四川道道觀察使。"
    青年突然笑了,笑聲裏帶著哭腔:"原來您就是那位總說"安居樂業"的觀察使。”
    “我有眼不識泰山。"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諷刺,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痛著錢舒望的心。
    錢舒望強壓怒火:"現在該你回答問題!燒了朝廷的工廠,害了四十七條人命,究竟所為何事?"
    青年閉上眼,喉結艱難的滾動:"工廠欠我八兩銀子。三個月了,我娘等著買藥,我妹子等著救命,可賬房先生說"沒錢",工頭說"再等等"......"
    他突然睜眼,通紅的眼眶裏蓄滿淚水:"我去縣衙擊鼓鳴冤,衙役把我踢開,我去求見縣長,門房說"大人沒空"。八兩銀子,在您眼裏不過是幾壺酒錢,可在我們百姓手裏,那是命啊!"
    青年的話語中充滿了血淚,每一句話都在控訴著這個看似盛世背後的殘酷現實。
    錢舒望心頭一顫,想起案頭堆積的稅銀報表,想起絲綢遠銷海外的豐厚利潤,卻從未想過這些數字背後,竟有人為幾兩銀子走投無路。
    他強作鎮定:"即便討薪無門,也不該牽連無辜!那四十七條人命,難道不是和你一樣的苦命人?"
    青年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笑聲在空曠的大堂裏回蕩,驚得梁上的燕巢簌簌落土:"無辜?他們每天踩著點上工,卻沒有工錢,卻還在織那些要送給貴人的綢緞!”
    “他們不是幫凶是什麽?”
    “我去衙門告狀那天,正趕上官員們在慶祝紡織廠盈利。”
    “他們說,這是大唐盛世的功績。可我的家,就在那個時候散了......我娘咽氣前,還攥著我帶回的半塊冷饅頭......"
    青年的聲音漸漸低沉,淚水混著煤灰在臉頰上蜿蜒出溝壑。
    他的話如同一記重錘,敲醒了沉浸在政績美夢中的錢舒望。
    突然青年笑了起來。
    錢舒望還在想他的話,見他突然大笑了起來。
    他有些疑惑的問道。
    “你笑什麽?”
    “觀察使啊,我在笑,工廠拖欠我工錢的時候,我怎麽找大唐律法都找不到。”
    “結果你看看現在,我放了一把火,大唐律法就找過來了。”
    “幸好,大唐律法找來了,不然我還以為我大唐沒有律法了呢。”
    “觀察使,請問,先帝所創立的勞動法,現在還是我大唐的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