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邊塞

字數:9971   加入書籤

A+A-




    陽光下。
    幹瘦的老翁推著耕犁。
    陽光頗為刺眼,陽光的照耀下,能看到老翁那猙獰的臉色,他壓著頭,雙腿深深陷進了泥土之中,用力的往前推搡。
    耕犁似是紮了根,一動不動。
    老翁咬著牙,又背過身,嚐試了許多辦法,隻是無法撼動這耕犁。
    在不遠處,一個同樣幹瘦的年輕婦人,站在田邊,直勾勾的看著這一幕,她的懷裏抱著一個嬰孩,幹癟的**再也無法哺育懷中的孩子。
    在對麵的官道上,有騎士緩緩路過。
    老翁,婦人,嬰孩,似是同時看向了他們。
    僵硬的臉上已然沒有了恐懼,沒有了懼怕,他們就這麽直勾勾的看著這些騎士們從官道穿行而過。
    姚雄收回了眼神,“出了定州,竟是這般天地。”
    劉桃子走在隊伍的最前頭,身後則是浩浩蕩蕩的跟著五百餘騎士,聲勢非凡。
    田子禮想要說些什麽,卻又看向了跟在身邊的後生。
    那後生一臉的愁苦,騎著大馬,坐姿極為怪異。
    田子禮瞥了眼姚雄,姚雄點頭,隨後冷冷開口質問道:“崔君若是不願跟隨,直說就是了,何必勉強?我看閣下一臉的愁苦,何以這般委屈自己呢?”
    這後生,便正是崔季舒的兒子崔剛。
    他趕忙抬起頭來,“我並非是不願跟隨,是不曾騎過這麽長時日的馬,實在疼痛。”
    聽到這句話,其餘眾人哈哈大笑。
    崔剛卻不明白他們為何要發笑,他誠懇的問道:“難道是不該疼的嗎?”
    幾個人不笑了,卻也不回答他。
    劉桃子瞥了眼他們幾個,田子禮這才說道:“崔君初次騎馬遠行,自然會是這樣,過幾天便好了,且先忍耐。”
    “好。”
    “崔君,不如你暫且放慢速度,反正能跟得上大軍就好。”
    “不必。”
    “就當是看看後頭有沒有掉隊的。”
    “好。”
    崔剛這才略微放慢速度,劉桃子等人迅速拉開了距離。
    田子禮板著臉,“兄長,怎麽能帶上這樣的人呢?這家夥是大族出身,最擅長給鮮貴人做狗,生來就不是與我們一路!”
    劉桃子沒有說話。
    姚雄此刻也表示了讚同,“我看這家夥就是崔季舒派來監視我們的,崔季舒不是官複原職了嘛?他想要報複我們,就將兒子派來,往後讓他兒子舉報,他一批準”
    褚兼得笑了起來,“倒也不至於,當下主公得到大丞相的青睞,便是皇帝,想要動主公都不太容易啊。”
    田子禮瞥了他一眼,“便是如此,那也不該帶上崔剛,犬人之類耳!”
    褚兼得嘿嘿一笑,露出了醜陋的大槽牙,“你一口一個為貴人做狗,那你覺得主公算不上是給大丞相當狗呢?”
    田子禮勃然大怒,“大膽!!豈敢對兄長無禮?!”
    姚雄也是直接手按刀,怒目而視。
    褚兼得卻不怕他們,他繼續說道:“我並沒有羞辱主公的意思,隻是,我看崔剛這個後生,雖是大族出身,人倒算是淳樸,沒什麽大族的陋習,況且讀書極多,見識淵博,主公身邊就缺少這樣的人,帶上他沒什麽壞處。”
    田子禮跟姚雄還是沒有說話,臉上很是不服氣。
    劉桃子忽開口問道:“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個什麽情況?”
    周圍的幾個人當即愣住了,姚雄撓著頭,一臉的苦悶,“這誰知道啊不知那大丞相是怎麽想的,將兄長派到鳥不拉屎的地方,什麽武川,我是聽都沒聽過,武川大戍主是個什麽官職我都不知道”
    劉桃子又看向了田子禮,田子禮此刻也是說不出話來,“兄長,我也不曾去過那麽遠的地方。”
    “崔剛!!!”
    劉桃子開口叫道。
    當即有騎士往後傳話,很快,崔剛就縱馬,咬牙切齒的來到了劉桃子的身邊,他痛苦的拍了拍腿,又反應過來,朝著劉桃子低頭,“劉公,請恕我失禮.”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個什麽情況?”
    崔剛一愣,趕忙說道:“大丞相任劉公為武川大戍主,武川乃是邊塞重鎮,與塞外胡人,乃至西賊接壤,前朝曾在此處駐紮諸多軍戶,到我朝,先設縣,屬恒州管轄,可後來多有戰亂,縣城屢次被摧毀,便取締恒州下郡縣,設戍,設立大小戍主來鎮守當地,修建堡壘,烽火,抵禦外寇。”
    “城內外,多是鮮卑軍戶,凶悍無比,當地漢人負責耕作供養,鮮卑人則是整日操練備戰”
    “恒州內多軍戍,故而多由勳貴子弟來擔任雜號將軍,兼任之。”
    崔剛極為認真的為劉桃子解釋起了那邊的情況,他似是都感覺不到疼痛了,說的極為迅速,不多時,就將那裏的各項製度以及過去和現在都說的很清楚。
    劉桃子這才揮揮手,“知道了,繼續走吧。”
    “唯。”
    崔剛再次走在了眾人的行列裏,姚雄跟田子禮對視了一眼,姚雄這才開口說道:“兄長,我懂了.”
    田子禮抿了抿嘴,低著頭沒有附和。
    如此前進了許久,寇流忽領著幾個騎兵回到了劉桃子的身邊,“兄長,前頭有一村莊!今晚可以在那邊休整!”
    “繞開。”
    寇流一愣。
    “正是春種,勿要驚農。”
    “驚不了兄長,那村子是個空的。”
    村落外的柵欄躺在地上,殘缺不堪。
    地麵上雜草叢生,諸多的房屋渾身泛黑,保留著當初被燒毀時的模樣。
    整個村落都散發出一陣陣腐朽的味道來。
    劉桃子領著大軍入住了村落,寇流等人早已收拾好了一座看起來還湊合的宅院,讓劉桃子等人在這裏休息。
    點起了篝火,篝火的照耀下,屋內牆壁上的網狀裂縫清晰可見。
    眾人用手抓著肉,大口吃了起來,吃的滿臉都是汙痕。
    崔剛驚愕的看著周圍,小心翼翼的捏著肉,不知如何下口。
    姚雄長歎了一聲,“可惜啊,我們一千騎兵,卻隻能帶上五百,浪費了。”
    崔剛怯生生的說道:“其實以虎奮將軍的官職,隻能領親兵數十.”
    姚雄大手一揮,“我家將軍豈是一般的虎奮將軍,要我說,就該將一千人全部都帶上!”
    田子禮開口說道:“領著千餘騎兵過州涉郡,你是巴不得廟堂出兵來討伐我們不成?”
    姚雄忽看向了崔剛,“我們這次去了武川,是不是就要打仗了?”
    崔剛瞪圓了雙眼,“自從文宣皇帝之後,邊塞承平許久,並無戰事。”
    “那我們過去做什麽?”
    崔剛這次回答不上來了,他求助似的看向了劉桃子。
    劉桃子吃完了手裏的肉,擦了擦嘴邊。
    他看向了坐在麵前的眾人。
    “去了自然就知道該做什麽了。”
    “流,設暗哨巡視,勿要大意。”
    “唯!!”
    劉桃子說完,將包裹放在地上,倒頭就睡。
    眾人不再吭聲,也都紛紛睡下。
    崔剛手足無措,他學著眾人的模樣,將包裹放在上,又將頭放上去,可這包裹硬邦邦的,地麵又不平,許多小石子,這讓崔剛根本無法睡下,他隻好緊緊閉著雙眼,強迫自己睡下去。
    此刻,父親的模樣再次浮現在了他的麵前。
    “讀再多的書,卻不能為社稷做一件事,自視清高,便來對我指手畫腳,還想要教我處事。”
    “這樣吧,你且跟著那劉桃子去轉一轉,哪怕是去做好一件事,等你做好了,再來跟我辯論為人處事的道理吧。”
    “你可勿要輕視此人,此人雖不曾讀過什麽經學文章,可他往後的功名,絕不可限量你且自己去看吧!”
    崔剛忍不住睜開了眼,看向了側身躺在不遠處,呼呼大睡的男人。
    不過是個好殺的武夫,到底是怎麽讓父親那般推崇的呢?
    乾明元年,四月。
    武川。
    劉桃子一行人站在官道上,眺望著遠處的城池。
    整個城池猶如一頭巨大的凶獸,灰白色的牆壁厚實且高大,似是有弩機擺放在城牆之上,尖銳的弩矢從牆垛之間伸出來,恍若獠牙。
    在城池周圍,則是建有諸多軍營,高處都修建了箭塔,道路兩旁有矮牆,設有拒馬。
    周圍的樹木都已被砍伐幹淨,一層又一層高矮不同的城牆,將城池團團包圍,有石磚堆砌的,有木製的,這城池就像是百保騎兵那般,已經被武裝到了牙齒。
    眾人眺望著這架勢,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而早有人發現了他們的靠近,一處哨塔上發出了沉重的號角聲,緊接著,四處都相繼開始警告。
    劉桃子令田子禮打出了旗號。
    在雙方互相對了旗號之後,從遠處的矮牆側衝出了一行騎兵,共計有十餘人,朝著此處狂奔而來。
    那一行人衝到了劉桃子的麵前,打量著他們這一行人,為首者方才下馬。
    “不知地何前來,請地何恕罪!屬下吐奚越,戍中幢主,奉可汗之令,負責城北哨塔!”
    “帶我前往官署。”
    “唯!”
    那軍官高呼了一聲,遠處的號角聲停止,他翻身上馬,派人一路傳令,隨即帶著劉桃子走向了城門。
    眾人好奇的打量著周圍,來到了那處矮牆邊,方才看到這裏的關卡,此刻,鎮守關卡的甲士早已站在了兩旁,讓出了道路。
    而在不遠處,則是能看到有諸多的民夫。
    也不知他們到底有多少,浩浩蕩蕩的,此刻都站在牆內側,朝著劉桃子的方向跪拜,他們衣衫襤褸,一旁還擺放著各類的工具,想來是在翻修城牆,而在他們的身邊,還有幾個鮮卑士卒,手持長鞭。
    眾人看著這裏的情況,正要通過關卡。
    一個鮮卑甲士快步走出行列,擋在了眾人的麵前。
    幢主很是不悅,仰起頭來叫道:“怎麽敢得罪漢地來的貴人!讓開!讓開!”
    鮮卑甲士卻是直勾勾的看著馬背上的劉桃子,開口問道:“敢問您是新任的大戍主嘛?!”
    劉桃子點點頭,“不錯,是我,你要如何?”
    看著人高馬大的劉桃子,這家夥的眼裏沒有半點的懼怕,他大聲說道:“我隻是想要問問大戍主!!此番前來,可帶來了我們需要的糧食?!”
    “上年的糧食隻給了一半,其餘的說讓我們自籌!自籌,自籌!這裏哪裏還有能自籌的地方?!是要我們上鄴城去自籌嘛?!”
    “過冬的衣裳,我隻拿了兩件,我還有兩個弟弟沒有衣裳穿,凍壞了腳趾,再上不得馬!!”
    “大戍主!!可曾帶來了糧食?!”
    幢主再次裝模作樣的開口訓斥道:“大戍主剛到!速速讓開!!”
    可聽到那甲士的質問,關卡內外的幾個甲士也相繼起身,有人大聲說道:“說的本來就沒錯,兩年了,次次都給不齊糧食,說什麽會補發,補發的糧食在哪裏?!鄴城的貴人已經不在意我們了嗎?!”
    看著躁動不安的諸多甲士,姚雄緩緩將手放在刀柄上。
    看到這一幕,幢主後退了幾步,眯起了雙眼,嘴角微微撇起。
    劉桃子卻縱馬上前了些,青獅不善的盯著麵前的甲士,鼻息幾乎都要噴在對方的臉上。
    劉桃子低著頭,看著他的雙眼,“這兩年,大齊收成不好。”
    幢主一樂,那甲士聽到這句話,更加生氣了,“那便要我們挨餓不成?!想來鄴城那邊是不愁吃喝的吧?!”
    甲士們紛紛嘩然,喧鬧了起來。
    劉桃子抬起頭來,看向了西邊。
    “可我聽聞,西賊那邊倒是大豐收。”
    那甲士當即閉上了嘴,驚詫的看著劉桃子。
    “沒有糧食,就勿要龜縮在這裏了,好好準備,過上幾天,我帶你們去西邊拿些糧草物資.”
    這一刻,那甲士臉色狂喜,“戍主此言當真?!”
    幢主卻急了,他趕忙前來,“大戍主,我們這裏.”
    劉桃子猛地盯向了他,幢主當即閉上了嘴。
    劉桃子再次看向甲士,“此言當真,且告知戍內諸軍,讓他們磨好刀,喂好馬。”
    “唯!!!”
    那甲士大喜,趕忙朝著劉桃子行了禮,又火速讓開了道路,站在了兩旁。
    劉桃子領著其餘眾人繼續前進。
    姚雄此刻卻很是憤怒,“一個小小的士卒,竟然敢攔下兄長來質問,兄長不該攔我的,這樣的,隻有殺才能使他們臣服!”
    田子禮對這裏的情況不甚了解,沒有急著開口,崔剛怯生生的說道:“這裏的甲士不是尋常的甲士,他們名義上是甲士,可他們卻擁有自己的軍奴,自家擁有甲胄,馬匹,弓弩,出征的時候,能帶著二三十軍奴跟隨自己出去作戰.這裏的情況跟中原不太一樣。”
    劉桃子一言不發,領著其餘眾人繼續前進。
    他們如此過了三處關卡,方才來到了城門口。
    各地的情況看起來都差不多,而來到了城門口,便看到有一人騎著大馬,領著諸多的騎士們,站在此處,安靜的等待著。
    兩方人馬緩緩靠近。
    劉桃子與那人對視,兩人的目光都有些凶狠,就這麽漸漸走到了一起。
    那人朝著劉桃子略微低頭,算是行了禮,“我是副戍主賀賴幹,見過將軍。”
    劉桃子沒有理會他,直接領兵迎著他們就往城內衝去,一時間,賀賴幹大驚失色,他身後的騎士們也是大叫著,匆忙躲避,劉桃子直接強行分開他們,從他們之中衝進了城內,身後的諸多騎士們紛紛跟隨,看向左右兩旁騎士的眼神多有不善,雙方劍拔弩張。
    賀賴幹被擠到大門邊,半個身子都被貼在城門上,騎士們不斷的從他們之中穿行而過,根本不給他掉頭或者走出來的機會。
    賀賴幹的臉色通紅,不知過了多久,數百騎士全部進了城,賀賴幹這才能自由移動,他縱馬掉頭,看向了那進城的眾人,眼裏滿是怒火,他咬著牙,看向了左右,“竟被一個小娃娃給羞辱了!”
    “跟我走!!”
    他領著眾人趕忙跟了上去。
    而此刻的劉桃子,正在打量著周圍的建築群。
    武川跟尋常的城池確實不同,城內的建築,也是以校場和軍營為主,民居則是貼著外牆,整個城池就像是個大號的軍營,道路非常的寬闊,主幹道多,小道少,一切都是按著軍營的配置來建設的。
    那位幢主繼續為劉桃子帶路,此刻,他卻是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他們一路來到了官署。
    所謂官署,也不過是一個大點的土宅院,看起來灰撲撲的,推開了門,裏頭是雜草叢生,破爛不堪,四處都散發出惡臭味來。
    幢主急忙解釋道:“大戍主,諸多軍戍是用不上官署的也不曾安排軍吏,便一直空著,若是您要居住,可以住在城外,城外有戍壘”
    他正在解釋著這裏的情況,賀賴幹這才一路縱馬衝到了劉桃子的身邊來。
    他的臉色頗為難看,隻是看著這擠滿了道路的騎士們,他將話咽了下去,開口說道:“戍主,我已在戍壘備好了飯菜”
    “我便在此處居住。”
    “你給我下馬,帶著人將裏頭打掃幹淨。”
    劉桃子以馬鞭指著麵前的賀賴幹,開口說道。
    這一刻,賀賴幹終於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貴人莫不是以為領了些騎兵過來,拿著可汗的詔令,就能在此處作威作福了?”
    “城內外有騎士三千,您這點兵,也未必說得上話”
    “而這裏距離鄴城又太遠,這裏的事情,可汗也未必清楚,連年縱馬摔死的戍主,也不在少數。”
    劉桃子跟他對視,左眼角跳了跳,眼裏閃過一絲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