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真閻王,活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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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州,五台城。
    風雪大作,整個城池都被籠罩在風雪之中,除卻雜亂的雪,是看不到其他什麽東西的。
    巷子裏,有四個人正冒著風雪前進,裹得嚴嚴實實,嘴裏罵罵咧咧。
    每到一個屋前,他們便要停下來,用力的叩打木門。
    那聲音參雜在暴風雪之中,怎麽也聽不見。
    那幾個人有些生氣,兩個人走上前,用武器來攻擊木門,很快,木門就扛不住了,硬生生被破開。
    院落裏滿是積雪,他們又敲響了裏屋的門。
    裏屋的門緩緩被打開,幾個人粗暴的闖了進去,將開門的男人推到了一旁。
    隨後連忙關上門。
    狹窄且漆黑的裏屋裏,坐著幾個人,男人穿著單薄,嘴唇青白,一旁的婦人躲在床上,懷裏抱著三個孩子,身上裹了許多東西,在風中瑟瑟發抖。
    四個人審視著屋內的一切。
    “方才怎麽不開院門?!”
    “上吏風雪太大,沒聽到。”
    小吏揮了揮手,滿臉的不悅。
    “好了,好了,這些且不說,該交賦了”
    他從懷裏掏出了文書,“牛長更戶,妻牛楊氏,子女四人”
    牛長更很是驚詫,“上吏,今年的口賦我都已交齊”
    “收的是明年的。”
    “除卻明年的口賦,還有其他的過冬雜賦。”
    “風雪太大,阻塞了道路,現在要收清路賦,另外,有伐木賦,祀雪賦,今年婁太後逝世,舉國同悲,要給天子繳納獻祭禮你家四個孩子,口賦嗯,你養了幾隻羊?”
    牛長更隻是盯著那小吏猛看,不說話。
    “問你呢?”
    “一隻都沒有”
    “殺了?”
    “死了。”
    “我家裏什麽都沒有了,就我們這幾個人,其他的什麽都沒有什麽稅,什麽賦,我都交不起。”
    吏眉頭一挑,“你什麽意思?抗稅?”
    他的目光繞過男人,看向了男人身後的妻兒。
    男人緩緩從身後掏出了一把生鏽的柴刀,一言不發的看著麵前四人。
    吏沒有說話,看向了身後三人,“看看有什麽能拿的。”
    這三人就開始在周圍搜尋了起來,有什麽就拿什麽。
    男人護在家人麵前,冷冰冰的看著他們。
    翻箱倒櫃的搜尋了許久,隻找到了些瑣碎,粟,唯一值點錢的就是兩張羊皮,這羊皮還不曾處理,味道難聞,可他們也沒有嫌棄,直接打包帶走。
    “這次就先饒過你,等風雪平息後,你要加倍奉還的,這裏可都記著呢如此大的風雪,我們尚且要出來做事,你一個大男人,躲在家裏算什麽?多出去做事,補貼家用,勿要這般懶惰!”
    吏訓斥了幾句,領著其餘眾人轉身離開了。
    屋門被推開的那一刻,風雪猛地湧入,婦人顫抖了起來,好在男人及時關上了門。
    男人雙眼通紅,緩緩坐在了一旁,他能聽到那些人在院落裏翻動東西的聲音。
    “走了嗎?”
    婦人問道。
    男人緩緩點頭,婦人這才緩緩從破爛的被褥裏提出了一個小壺,裏頭是糧食。
    “唉要不跟老趙家借點?”
    男人隻是板著臉,還是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再次被敲響。
    牛長更猛地起身,渾身都顫抖了,“畜生,畜生”
    他再次掏出了柴刀,猛地拉開了門,作勢就要砍。
    “老牛!是我!是我!!”
    來人趕忙高呼起來,牛長更及時收了刀。
    來人趕忙走進來,再次關上了門,麵帶歉意的向婦人點點頭,隨即看向了牛長更,這人穿的較為厚實,看得出,家境還不錯。
    這位是牛長更新來的鄰居,姓趙,名苦僧。
    前不久,因為晉陽周圍戰亂,許多人跑到了這裏來,趙苦僧就是其中一個,他搬來之後,常常救濟左右的鄰居,段時日就得到了不小的名望,大家都很敬重他。
    趙苦僧長歎了一聲,“那幾個人剛走,我想他們肯定是先到你們家來了,就過來看看。”
    牛長更搖著頭,眼裏是說不出的壓抑,“兄他們這是要逼死人”
    “勿要著急”
    趙苦僧壓低了聲音,將牛長更拉到了一旁,“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我們幾個準備走了,你要不要跟著我們走?”
    牛長更有些驚愕,“去何處啊?”
    “莎泉。”
    “恒州。”
    牛長更滿臉的困惑,“大兄是要去做亡人?我不明白”
    “你不懂,恒州那邊跟這裏不同,那邊收亡人,也沒有這麽多的亂事,老李,老王,老吐奚他們這幾家都要走,現在有三十餘戶,有上百人呢,你走不走?”
    牛長更目瞪口呆,“我還是不明白”
    “那邊是山魈將軍的治下,不會為難人,你在這裏有什麽好留念的?除了這個破房子,你有什麽?耕地?牲畜?還是有父母要養?”
    “那邊會安置投奔的亡人,至少不會餓死你”
    牛長更看向了自家的妻兒,“我倒是願意跟大兄去那邊,不過,我這家裏人,不知能否走這麽久的路啊”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我聯係了幾家,拿出了許多東西,能確保大家能平穩的到達,況且,這風雪也越來越小了我就問你,走不走?”
    牛長更咬著牙,“走!!”
    風雪依舊沒有平息。
    不過,也確實比前幾天要小了許多。
    今年邊塞的大風雪,對那些外來者來說,簡直是不敢想象的,是極端的惡劣。
    可對當地人來說,這已經很不錯了,他們年少的時候曾見過更可怕的,如今雖然也有大風雪,但是比過去真的好很多,許多老人都這麽說,當初一場風雪能凍殺一個鄉鎮,如今至少不會那麽可怕。
    在風雪之中,一行人急匆匆的在官道上前進。
    如此天氣,外頭很少有辦差的吏,他們走官道也不怕被人發現。
    牛長更看著坐在驢車上的眾人,在裏頭找到了自家的妻兒,心裏逐漸平靜,忽又有些驚懼。
    若是那邊不像傳聞裏的那般美好,那可怎麽辦呢?
    趙苦僧走在隊伍的中間,眯著雙眼,打量著前後的眾人,嘴唇微微抖動,不知在說著什麽。
    一個後生忽出現在他的身邊,那後生冷冷的說道:“速度太慢,現在還好,過幾天,風雪停了,若是還沒出州,可能會被發現,或許得丟棄一部分人”
    趙苦僧瞪了他一眼,“費了這麽大的勁,才湊出這麽一眾人來,要隻是我們一群年輕力壯的前往恒州定居,那不是讓人生疑嗎?”
    “何以如此麻煩啊”
    “就是這麽麻煩,你當恒朔的散吏是傻子嗎?你看看我們這些人,哪個像是亡人?跟著他們一起去,那才像模像樣,合情合理。”
    那後生臉色凝重,多少有些委屈。
    “還是過去好,也不會這麽麻煩”
    “不許抱怨!”
    “唯。”
    如此走了三天,風雪終於是漸漸平息了,遠處的村鎮也依稀可見,好在沒有吏前來攔著道路,走過了崎嶇的山路,到了第六日,這一行人終於離開了自己的故鄉,來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
    官道通往恒州,恒州與肆州的交界處,竟是那麽的明顯明顯到任何人一眼就能發現自己來到了恒州。
    主要是因為,恒州的官道上有護路林。
    盡管那些樹木此刻還比較小,也比較稀疏,但是跟肆州光禿禿的局麵是完全不同的。????走著走著,官道兩旁猛地出現了護路林,延伸向了遠方。
    這種變化極為的突然,令人錯愕。
    牛長更此刻就是有些詫異,他看了看前頭的樹,又看了看身後。
    在官道的左側,有一個占地頗大的院落。
    院牆高大,能看到裏頭許多建築,有的升起了炊煙來,院牆大門是敞開的,門口的馬槽裏有幾匹老馬正在休息。
    有人發現了他們,下一刻,就有幾個武士從府裏走了出來,在一個吏的帶領下,快步擋在了官道上,擋住了他們的路。
    看到這個熟悉的組合,牛長更,以及跟隨前來的許多農民,都是心生懼意。
    一個吏帶著幾個士卒,這組合實在是太過經典。
    那吏來到他們的麵前,一一打量著眾人。
    “過所?”
    趙苦僧急忙走上前來,畏畏縮縮的說道:“這位上吏吾等沒有過所,也沒有什麽身份文書我們是亡人”
    “亡人??”
    吏不可置信的問了一句,而後再次看向了那些人。
    趙苦僧支支吾吾的,牛長更站出身來,“這位上吏,我們都是肆州五台城的百姓,實在是活不下去,聽聞你們這裏招收亡人,故而前來投奔”
    吏恍然大悟,他領著士卒們一一查看,確保這些人沒有攜帶武器,又看到了驢車上的婦孺,跟他們也詢問了些情況。
    “你們且先在這裏等著”
    吏轉身離開。
    牛長更看向一旁的趙苦僧,“大兄是不是”
    趙苦僧搖著頭,“勿要懼怕。”
    很快,就有個更年長些的吏走了出來,方才那吏跟在他的身邊,為他解釋這裏的情況。
    “要確定身份,那也不該讓他們待在這外頭,多冷啊,還有孩子和婦人”
    “進去吧,車子驢子放在那一邊,王生,你帶著他們去放東西,劉生,你領著其餘人先進院,給他們些熱水和吃的。”
    “唯!!”
    牛長更等眾人走進了院裏,此處是一個官署,這樣的官署,在肆州也是有的,通常是負責征收車馬稅,排查進出馬車等等,官道的重要進出口都會設立。
    婦孺們被安排進了屋內休息。
    那吏再次詢問他們的情況,問清楚了他們原先的住址,行業,身份等等。
    “這是你們的過所,拿著吧,稍後這位會帶著你們前往對麵的村鎮,你們就暫且在那裏居住吧。”
    吏隻用了一個時辰,就給他們開出了過所,有人領著他們前往遠處的村鎮。
    眾人心裏多少都有些懼怕,跟著那位吏再次啟程,到達了距離此處最近的一處村鎮。
    早有一個老吏笑嗬嗬的等著他們。
    村鎮頗小,可道路卻很幹淨,路是被清掃過的,有村民好奇的開門,觀察著這些陌生人。
    老吏走在那些人的前頭,“老夫姓侯,你們就叫侯老丈便可,當下沒那麽多的屋子,你們先擠一擠若是有力氣,你們也可以自己建個屋子,不用擔心,這裏沒有修築賦,如果是想要去縣城做些營生的,可以跟我要過所不要錢,但是不能丟失,不能送人”
    老吏將眾人安排到了村鎮的各個屋內。
    因為戰亂的緣故,空下來的房屋還是有許多的。
    天色漸漸漆黑,趙苦僧坐在屋內,身邊圍繞了許多人,他們看起來都有些開心。
    “終於是進來了有了過所,那我們就可以去學室考吏了吧?”
    趙苦僧搖著頭,“勿要太著急,先等一等現在不是過去,混進來著實不容易,不要忽視那些小細節,要穩當。”
    他很是嚴肅的說道:“這一年多的時日裏,我們在恒,朔等地的同僚們,損失慘重,一個一個的失去了下落很多地方都變得陌生,讓我們寸步難行,此番將軍重啟點燈大計,吾等不能有失!”
    “定然要為將軍辦的大事,不能使劉桃子這般猖狂!!”
    其餘眾人分外激動,紛紛點頭。
    忽有人跑進了屋內,“大兄,有人靠近!”
    眾人迅速散去,有的逃離,有的躲藏起來。
    屋內靜悄悄的。
    老吏輕輕敲了敲門。
    趙苦僧打開門,老吏笑著與他相見,隨即跟著他走進了屋內,屋內其餘幾個人也起身拜見。
    老吏當即坐了下來,手裏拿著一本文冊。
    “叨擾,叨擾趙君?嗯,我看您沒有子嗣?孤身一人?”
    “是啊先前周人殺進來,我家裏人全部都逃散了”
    “唉。”
    老吏搖著頭,“這年頭啊趙君,若是你不反對,那你的戶籍就要落在安村了”
    “我不反對。”
    “嗯,好,明日啊,縣吏就要來此處,正式給你們登記,我將你的事情上奏給縣裏了,會補發過冬物資,你家裏就你一個人,會發冬衣一件,你身高是多少啊?”
    趙苦僧如實回答。
    老吏再次說道:“另外,還會給你發些過冬糧,不太多,但是多少也能吃上一些,你還能耕作嗎?”
    “我還行。”
    “行,那我給你多申請些授田,您今年是?”
    “五十三。”
    “年過五十,多給你補發十畝,你這歲數,就不用參與開墾了,其餘的開春前再說,你就安心在此處修養,另外,問你一句,您需要子嗣嗎?”
    “啊??”
    “是這樣的,縣城裏有許多孤兒,無父無母,是縣衙出錢照看,你沒有家人子嗣,若是想要個孩子,可以上書申請,能過繼的”
    趙苦僧茫然了片刻,搖著頭,“往後再說吧。”
    老吏登記完成,方才看向了下一個年輕人,照樣核實他的情況。
    “後生,我看你沒有家室,身體還挺硬朗的,若是你願意啊,可以前往學室,先學文,而後去做吏,我看你長的也聰慧學室要收費,不過我可以借給你,等你做事後還清就可以吃喝之類的,學室會提供。”
    老吏說了許多,方才長歎了一聲,“肆州那邊的情況,我也得知了,已經上奏給了縣城,可能衛將軍府會過問這件事,你們也是不容易,長途跋涉這年頭就是這樣,大家都不容易,不過,勿要著急,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今年戰亂,稅都給免了,還送來了些耕牛,保證明年咱大家人人都有耕牛可以用。”
    “免了??邊塞貧苦,哪裏來的這麽多的東西?”
    “平攤出來的,平攤一次,就夠我們許多人吃的不必擔心。”
    “往後會越來越好的,對了,明日悲院會來幾個醫師,若是身體不適的,可以去看看,悲院看病是不要錢的”
    老吏說了許多,拿著那文書,告別了眾人,笑吟吟的離開了此處。
    屋內依舊是一片寂靜。
    趙苦僧欲言又止,他看向了周圍的那些人,他們此刻也是低著頭,不知在想著什麽。
    “我都先休息吧。”
    夜色愈發的漆黑,屋內死寂。
    次日,眾人出了門,前往那老吏的家門口,趙苦僧剛剛到達,就看到牛長更穿著厚衣裳,手裏抱著幾個不同大小的布匹,激動的渾身哆嗦。
    “真發冬衣啊還允許我們砍柴呢!不收賦!”
    “大兄,你看我這衣裳多好啊。”
    牛長更不斷摸索著自己的衣裳,那衣裳並不新,也不算太厚,明顯就是從某人身上扒下來的,可牛長更卻喜歡極了。
    “今早還送來了些粟,說是借取的,秋收時償還我活了三十來年,頭次見到官府給借糧的”
    “來對了,真來對了山魈將軍當真是菩薩,活菩薩啊”
    牛長更的話變得比以前都要多,絮絮叨叨,自說自話。
    趙苦僧也拿到了自己的衣裳,穿上身上,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渾身上下都猶如被針紮,那衣裳似乎是在不斷的收縮收緊,弄得趙苦僧痛苦不堪。
    “趙君?新衣還舒適嗎?”
    “啊舒適”
    “舒適。”
    s:好了許多,明日開始恢複雙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