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今以身赴鹹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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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聲簌簌,人影憧憧,疏林中鳥獸一概都已逃盡。縱使有一二膽大的鼠雀,也不過是伏在穴中,期待著手持凶兵的獵人早些離去,好教它們脫個活命。
畢竟已經有個帶王做了血牲,哪裏還有他們的份呢。
空氣中彌漫著半腥半臭的味道,叫人直打激靈,汗毛倒立。若不是汩汩流淌的虎血,浸濕了張巡的腳麵,此刻張巡應當早已轉身逃跑。
難怪說虎死威不倒,單講這死虎的模樣,仍舊猙獰。長箭由眼貫腦,直衝天頂,摧毀了這老虎的一切生機。反倒是插進口腔那一箭,後半截折在不遠處,顯見是不奏效的,至多遲滯了老虎片刻。
心中連連驚呼僥幸,幾乎要尿褲子的張巡,有些艱難的向後望去。已經收起弓,正在左右張望的李大,朝張巡拱了拱手。
這是張巡表兄的伴當,此番若不是他這老軍,恐怕張巡渾身一百多斤肉,就得便宜了眼前的死虎。
約是瞧見在山腰處手腳並用往前攀爬的表兄,李大心安,快步上前,抽出小刀將那箭杆上的“李”字印跡刮去。
“你這?”張巡還僵著呢,腳下灌鉛,隻能疑聲一句。
“本該小衙內取這大蟲性命。”李大言罷去撿那半截箭,又在那半截箭杆上刻出個李來。
“也是……”張巡隻好點頭,來前確實就是這麽說的。
“多賞老漢兩杯酒吃是正經。”刻得箭杆,李大隨手又將其擲出,這會兒左右旁人,也已到眼前。
行吧,人家都這麽說了,張巡還說什麽呢?兩人並不熟稔,前幾日表兄到訪,才初得見。原想這老軍也不過爾爾,不過是仗著給自己娘舅做過親軍,才退到李家做個牽馬的伴當。
現在再看,真就是渾身有千鈞之力,雙臂能開兩石強弓的老黃忠啊。
有這般本事,一個小使臣總是輕易,也不知為何沒有得著。不過自家娘舅於先宰相鄭忠定王過世後沒幾年,便自四川失意返鄉,未獲起複,這李大被埋沒在草莽之間,倒也不稀奇。
隻這一會兒,左右旁近數十人已然圍到那死虎周前,簇簇擁擁,無一人敢於上去,你擠著我,我推著你,半是驚呼,半是訝歎。或是手指,或是遮眼,萬狀之端。
倒是張巡,已經從剛才無以複加的恐懼與震驚之中回轉過來,擂鼓的心跳平息下來,一口濁氣猛的呼出,嘔的盡是稀湯。
幸虧這會兒眾人圍著那死虎驚呼不止,哪裏還能在意張巡。
說起來,張巡這也是自找的,甚至可以說是自己踴躍要來,並無半點旁人要挾。隻不過此張巡非彼張巡,前幾日“kucha~~”一聲雷響,就穿來了,沒半點廢話。原主承的諾,應的差,現在的張巡還真沒有這打虎的熱切願望。
出身於太傅魏文靖公府,吳中第一冠冕之家,有父子八登科之美談的晉陵張氏,張巡確鑿是個闊少衙內。
至於你說為啥這樣詩禮纓簪大家的衙內,會紆尊降貴上山來打老虎,還不是因為張巡的原主欠教育。
而且不光光是要打老虎,還得打鱷魚呢!
半月前,混賬衙內張巡上街掀了人家娶親隊伍裏新娘子的蓋頭,新娘子不知是朱子入腦,還是環境所逼,當場就跳了河,差點鬧出人命。
本來就算出了這種事,張巡頂多賠幾貫傷藥銀錢的事。張巡的父親張雪溪四年多前已經去世,大兄奉行在任官,家裏就一個老娘親,雖說管教,也不過爾爾。
自小張巡就是個“不拘細行”的,說直白點就是壞胚,十歲出頭仗著水性好,潛伏在水裏,瞧見人家撐船過河,鳧水過去扒拉人家的船幫。若是能把小船弄翻,便跳上岸,看著落水者在水裏掙紮呼救為樂。
半夜裏帶著自己的堂兄弟和伴當,翻牆跳進別人家的宅院,要麽高呼起火了,要麽高呼有竊賊。等滿街滿院的人大呼小叫跑出來,甚至趕去報官。自己則坐在屋頂上看人仰馬翻和各色逃竄模樣為樂。
如此種種,真是從小壞到大。
偏偏這回犯了事,原想著躲回家避上三五日,便也就罷了。巧了這不是,張巡的大姐夫公幹到府,權且住在張家。以往無拘無束,無人管教的張巡,登時上頭多了個太歲爺爺。
大姐夫現在淮東李元帥幕府,充淮南東路參議官,管勾路中機宜文字。為淮南李元帥讚譽為“才思清麗,天下少及”,先後四次向朝廷保舉,信重厚於常人。加上其文名著跡,三吳交譽,即使是張母也偏信這個女婿。
恩,大姐夫喚做陸秀夫,天下益名的才傑之士。
他隻同張母道了句“內弟總要論親,年少時孟浪些也是有的,現已及冠,鄉議須得振作一二。”
於是一門宗親,鄉裏耆老並稱大善。彼時全郡“三橫”,南山猛虎,北港蛟龍,裏中惡少。正好讓惡少張巡帶著家人伴當,並本鄉弓手,徑往南山上殺虎去也。
能除一害是一害,死一塊兒是最好的。
瞧見張巡不樂意,陸秀夫還暗中勸張巡,聚攏二三百弓手,亂箭齊發,再猛的吊額白睛大蟲也得成刺蝟。殺了虎,不僅名聲能扭轉,他還能幫著說一門好親事。原主一聽毫無危險,還有甜棗,這不就上趕著來了嘛。
來了是不錯,誰知那老虎狡詐至極,這三五年間吃了十幾人顯見不是胡言。居然不怕鑼鼓聲響,伏在草坑內,等弓手鄉兵四散,驟然跳出,幾乎奔到張巡麵前。
張巡嚇得脫手放箭,中虎口。身後的李大卻是厲害,中虎目,一箭奪了那老虎的性命。
出門前應該是看過皇曆的,明晃晃的寫著宋·鹹淳八年,而不是唐·天寶十四年。也罷,隻是個死老虎而已,這要是在睢陽城內,張巡自忖隻能敗壞了人家的聲名。現在做個惡少衙內,既沒有性命之虞,也沒有思想負擔。
隻是這個鹹淳八年,哎呀哎呀,我這是托生在了常州晉陵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