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無情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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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2
    冷宮的日子芊芊適應很快。
    無論是鋤草,灑掃,還是鋪床疊被,她都會跟著翠羽一塊兒做。
    翠羽還拿她當那個南照的金枝玉葉、與夫君舉案齊眉的謝夫人,滿臉的心疼,嚷嚷著怎能讓小主人幹這些粗活?
    她卻無奈地歎了口氣,之所以跟翠羽搶著做這些事,除了認清現在的處境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她不敢讓自己閑下來。
    因為隻要一閑下來,那些記憶便會如瘟毒一般入侵她的腦海,讓她沉浮在混亂陰暗的情緒海裏,靠不了岸。
    謝不歸本名謝淨生,不歸隻是他的化名。“謝”這個姓氏,可謂是名震鄴城,人人皆知。
    淮陽謝氏,詩禮簪纓,百年世家。
    而謝氏次子謝淨生,正是淮陽謝家最為出類拔萃的後輩。
    他是文武雙全的雛鳳君子,更是名滿天下的神威將軍。
    十三年前,謝淨生的祖父謝晉,死在南照境內。
    傳聞當初謝晉向南照王求藥,卻不知怎麽與王室爆發了激烈的衝突,在回國途中跌落山崖,屍骨無存。
    謝晉的死,使得淮陽謝氏一度一蹶不振,直到出了謝淨生這些後起之秀才漸漸恢複往日滿門榮光。
    隻是謝晉的死終究令謝家疑上了南照王室,自前朝起,便有不少身為將領的謝家子弟屢屢向君王請旨,發兵攻打南照。
    芊芊後來總是會反複回想,想這兩家的血海深仇,想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
    原來她與謝不歸的婚姻藏著這樣的內情,多像一枚熟透的果,
    看似光鮮,香味靡靡誘人,內裏卻早已腐爛。
    她因先天不足,同謝不歸結為夫妻的第七年,才終於懷上了孩子。
    十月懷胎,其中艱辛不必贅述。
    謝不歸卻開始早出晚歸起來,眉眼間的情意也一日比一日寡淡。
    她當時滿心都是腹中未出世的孩子,竟未覺察出異樣。
    隻當他是生意繁忙。
    卻不知他私底下忙碌的,是那驚世駭俗、改朝換代之事。
    彼時,謝家把持朝政,街上隨處可見謝家的驚羽衛,披堅執銳,滿臉森嚴。
    她難產那一日,謝不歸血洗宮廷,矯詔稱帝。
    在她忍受著那如酷刑一般的分娩之痛的夜晚,
    一封聖旨,忽然送到她的榻前。
    也是在那時,她才知道枕邊人的真實身份、知道了“情蠱”的存在。
    產房因這封聖旨的到來而變得愈發混亂,宦官尖銳的聲音刺破耳膜:
    “出身低賤、隻堪為妾。”
    這八個大字落下,她眼前一黑。
    頃刻間,下身一片濡濕。
    ……
    醒來時房間裏安靜得可怕。
    接生婆把繈褓抱給她,緊緊挨著她臉,給她說了句,是個女孩。
    在她鬆了一口氣,覺得沒那麽痛的時候,又說——
    “可憐的孩子,剛生下來就沒了氣息。”
    “臨死之前,還微微地叫了兩三聲。”
    就這麽一句話,就這麽一句。勾出她的眼淚來了。她一哭,周圍這才有哭聲斷斷續續地響起。
    好多看不清臉龐的人圍著她,要她節哀。
    芊芊躺在床上,半身的血,抱著孩子小小的逐漸冰冷下來的身體,眼淚無聲地淌,濕了半麵枕。
    好久,才啞著聲音,要見自己的貼身婢女,金肩。
    卻被告知,金肩因擅闖宮禁,已經被謝不歸逐出鄴城,下落不明。
    一夜之間,跌入地獄。
    孩子沒了以後,她每日閉門不出,窗子都封死,借著黑暗來麻痹自己。
    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哭到昏厥才能短暫地閉一會眼。
    她情願死的是她,為什麽死的不是她。
    ……
    這一天,領了份例回來,翠羽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
    她攢了滿肚子的氣無處撒,好一陣兒咬牙切齒,好久才憤憤罵道:
    “我呸!都說南照的蠱世間至毒,我看這些宮裏人的嘴也不遑多讓!一個個的,真當自己是大理寺卿啊?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兒,就說得跟真的一樣!”
    一想到外頭那些辱罵和汙蔑,翠羽肺都要氣炸了。
    芊芊穿針引線,一朵蓮花在過冬的衣裳上綻開,聞言,輕聲說:
    “他們未必有多恨咱們。不過是想通過旁人的汙穢,來彰顯自身的清白罷了。”
    “就屬主子心性好,聽了這些才不生氣,換成奴婢,隻恨不得撕爛他們的嘴!”
    芊芊歎氣,說:“宮裏畢竟不比宮外,咱們如今勢微,還是謹言慎行些好。”
    翠羽一聽,眼圈卻紅了,想她家小主人一直都是人如其名,芊芊百草生機勃勃,如今這語氣聽起來卻是一潭死水。
    一夕之間,愛女夭折,親夫厭棄,舉世唾罵。
    這樣大的變故落在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頭上,對於精神和肉體都是毀滅性的打擊,也就偏偏小主人性子倔強,心性堅忍,硬是咬牙挺到了現在。
    “情蠱一事疑點重重,怎麽謝家郎君認了死理!”
    翠羽實在是想不明白,眼圈紅極了:“好歹夫妻一場,他就任憑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糟踐您!”
    芊芊不說話。
    宮中規矩森嚴,人人都是見風使舵的好苗子,自然有那想削尖腦袋想往上爬的,替上邊主子出出氣。至於是替誰,難說。
    仇恨她的人紛紛躲在暗中窺伺,隻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便會撲上來剝她的皮,啖她的肉。
    單憑著謝家血海深仇,這世上就有許多人,恨不得她死。
    “哼!一群無知之輩,說什麽南照的蠱害人,殊不知那可是神明賜予的法術,用來消災除厄,治病救人,更甚能治愈人心中的痛苦,是他們求也求不來的好東西呢。”
    突然間,翠羽似想到什麽,一雙眼滿懷憂慮地看向芊芊,不放心地叮囑道:
    “不過,娘娘,您往後可千萬莫要再養那‘卻死蟲’了,被發現還是其次,奴婢擔心您把命搭進去。”
    翠羽想到那一日的光景便忍不住後怕。
    自從金肩被趕走後,就剩她一人照顧小主人。
    無奈小主人接受不了女兒離世的事實,不願女兒下葬,緊緊抱著繈褓不撒手。
    彼時,女嬰柔軟的皮膚已經呈現暗紅色斑塊,關節僵硬,身上更是發出一陣陣難聞的屍臭。
    “不能再留了,得讓孩子入土為安啊!”
    周圍人都在勸她。
    好不容易,小主人同意帶走了孩子。當夜便置辦靈堂,做起法事。
    那一晚,翠羽推門進來,看到小主人穿淡藍的裙,銀飾素淨,披散長發,低著頭不聲不響地坐在那。
    她那一身,是南照為親人服喪的打扮。
    一股血腥味倏地漫過。
    翠羽大駭,衝上前去,拿起女子長袖下的纖手一看,頃刻間,淚珠滾落。
    隻見,瘦骨伶仃的手,十個指頭紮得鮮血淋漓。手腕蒼白,一層層紗布厚厚纏裹著刀口,正微微滲出血來。
    翠羽大慟,忍不住放聲大哭:
    “小主人……”
    “您何苦、您何苦啊!”
    女子聞言,終於一動。
    她那長發掩映下的臉,瘦得幾乎脫了相,一雙平日裏笑起來如月牙般的眼睛此刻睖睜著,顯得格外的大。
    那眼神卻十分清醒,笑起來溫柔破碎,寬慰她:
    “沒事的,翠羽,我沒事。我知道這樣不好,我也不想這樣的……可是,‘卻死’是我唯一能見到她的方式了……”
    她低聲喃喃的自語,聽得翠羽心都要碎了。
    所謂“卻死蟲”,乃是南照一種神奇的蠱蟲,米粒大小,發螢光,生時潔白,死後烏黑。不能寄生於人體,害不了任何人。
    雖名“卻死”,卻也不能起死回生,逆轉陰陽,是以,也救不了任何人。
    它唯一的作用便是產出一種香氣,而這種香氣很像中原的返魂香,香氣濃厚能飄數百裏,人嗅到這股香氣,便能於幻覺中看見自己最想看見的人。
    隻是這“卻死”嬌貴,朝生暮亡,最重要的是它,需以新鮮人血喂養。
    “奴婢也可以,”翠羽哽咽,猛地遞出手腕,“小主人用奴婢、奴婢的血吧!”
    芊芊卻製止了她。
    “不。”
    她捏在翠羽手腕上的力氣微若遊絲,難以覺察,很快便力道盡卸,指尖滑了下去,輕輕顫栗。
    芊芊笑得蒼白倦怠,須臾,嘴角緩緩垂落下去:“不用了。”
    這三個字,令翠羽感到一股如墜深淵的恐懼。
    她驀地揭開那裝著卻死蟲的陶罐,衝進鼻腔的是鐵鏽味兒的血腥,和蟲子腐爛後發出的非常不愉快的惡臭。
    一看,隻見陶罐的底,內壁,糊著厚厚的,坍縮的黑漬,宛若濃稠的柏油。
    數以百計的卻死蟲的屍體。
    這樣多的卻死蟲,隻怕是她們從南照帶來的全部。一蟲一日食血微末,隻是積少成多,又該以多少鮮血來喂養。
    那一刀一刀,十指連心,小主人究竟在自己身上劃了多少下,挨了多少痛。
    光想到此處,翠羽便是頭皮發麻的駭然,心髒抽搐的痛。
    其實芊芊自己也不知道那段時日,是怎麽過來的。
    她感覺一切都很正常,按部就班,吃飯睡覺。
    閑暇時靠著喂養卻死蟲,在那混淆了陰陽、顛倒了死生的香氣中,見到那孩子玉雪可愛的臉龐,會哭會笑的模樣。
    她就靠著這些活著。
    就好像女兒一直好好地活在她身邊,從未離去。
    直到卻死蟲一一香銷死絕,她才一夕之間,從無止境的虛幻中一腳踏進現實。
    人間陷入永夜。
    整個人這才終於感覺到了一種完整的窒息,那些窒息和痛苦如同遠處咆哮翻滾的陣陣巨浪,不知什麽時候便會朝她迎頭打來,將她擊個粉碎。
    再之後,痛苦被開始適應了,才有餘力,去想謝不歸的事。
    七年夫妻,生死相隨。
    到頭來卻告訴她,是情蠱,給了她這如夢似幻,鏡花水月般的七年。
    卻死蟲能使人見到死去的親人,情蠱卻能迷惑人的心智,使人愛上一個陌生之人。
    哪怕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隻要中了情蠱,便會像著魔了一樣地愛上那飼蠱之人,永遠不會背叛。
    她明明不飼情蠱,也從不給人下蠱,謝不歸卻瘋了般地愛上了她,為她脫離家族隱姓埋名整整七年。
    或許從一開始她也心存疑慮過,因他心動得突然。
    然而他看她的眼神,讓她誤以為了,這是一場水到渠成的愛情。
    謝不歸中的情蠱似乎與尋常的情蠱有一些不同。
    尋常的中蠱之人都會於身體肌膚,或手臂,或眉心,顯現朱砂紅色,如被噬了一口,狀若守宮砂。
    謝不歸身上的情蠱,卻無任何外顯的症狀,以至於她並沒有在一開始便覺察。
    隻不過和所有情蠱一樣,當體內的蠱蟲盡數死絕,再不能控製他的心神後,這冷心冷情的郎君自然也就拂拂衣袖,片葉不沾身地離去了。
    她以為完美的夫君,至死不渝的愛情,她所擁有、所得到的一切,
    都是因為,情蠱。
    是嗎?
    這句話她原原本本地問過那個人。
    自那次宮道上偶然遇見,便再沒能見到他,含章殿數次求見,都被擋了回去。
    他不想見她。
    可是,她還是每天一大早便候在含章殿外,從天明等到天黑,再一次次地默默轉身回去。
    她心中並沒有什麽很激烈的情緒,怨恨,不甘,還是歇斯底裏。她的力氣,早在女兒離開後就被抽幹了。
    隻是想告訴他一聲,我們的孩子死了。
    好可憐的孩子,都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
    你是她的父親,你還沒有抱過她。
    ……
    終於見到他,是在第三天的傍晚。
    她緩緩踏入這從前從未踏過的所在,眼前抹過金碧輝煌。
    殿內燃著火盆,溫暖如春,垂在身側的手卻發抖不停,冷得像一塊冰。
    掌心裏,似乎還殘留著呼吸已絕的女嬰的肌膚的溫度。
    皇帝端坐高位,冕冠十二旒,係白玉珠。
    低垂著眼,視線落入濃長交錯的陰影中,再沒了從前看她時的溫和與親近。
    一如座上神佛,帶著高高在上的冷淡的神性,審視著她的罪孽。
    站在一旁的臣子冷聲:
    “事情既然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又何必裝模作樣、明知故問?謝祝兩家,仇深似海。陛下身為謝家子孫,會娶你,難道不是因為你自己為了滿足卑劣肮髒的心思,用情蠱迷惑於陛下?”
    “我沒有。”
    “沒有?哼,事到如今還嘴硬!即便不是你,也是南照王,你們蛇鼠一窩,下蠱害人,定是還有別的什麽密謀,”
    臣子轉向龍椅上的人,跪地高呼:
    “陛下,請將此女拿下,立刻押進大牢,待她將那詔獄大刑一一受遍,不怕她不肯招!”
    孩子從身體裏離開後,她便時常能感覺到小腹一陣陣墜痛,時常使不上力,唯有坐著才能好受一些。
    可是在真正見到他的時候還是用盡了渾身力氣站直,挺直了腰背不肯跪下,隻為那一點僅存的可笑可憐的自尊。
    強忍著從喉管裏時不時冒出的酸澀,抬起被淚水暈得模糊的視線,望向他。
    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
    芊芊啞聲喚他舊稱:
    “蒼奴,你信我,這件事,不是我阿母。我阿母不會給你下蠱。
    她性子強勢,絕不屑做……”
    她咽喉腫痛,聲音嘶啞,仍極力想要維護母親的名譽。
    卻被一道男聲毫不留情地打斷。
    “夠了。”
    男人的嗓音,像冰塊落入晶瑩剔透的水晶杯中撞擊杯壁,冷感十足地回蕩在大殿內,不帶任何的情緒。
    他聲音極緩:“中原嚴禁巫蠱之術,一經發現,無論是何身份,皆當處以極刑。”
    “南照王是你生身母親,為了成全你的一腔情意給朕下蠱,合情合理,並非憑空猜測,隻是你母女如此行徑,終究觸碰到了朕的底線。”
    “私養毒蟲之罪,外加欺君之罪,此二罪並罰,按律,當誅。”
    謝不歸身子緩緩前傾,視線如沉沉的大山一般,極具壓迫感地壓了過來。
    壓得人胸口沉窒發悶,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他說,按律當誅。
    他這是,要她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