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天無絕人之路(五千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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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順天府除了京城,還管轄附近二十四個州縣。故順天府尹乃是正三品。
    林十三和趙郎中來到順天府,找到了梁府尹說明了來意。
    梁府尹也是羅府賞蟲會的常客,跟林十三很熟。
    他聽了林十三所說,因有嚴家父子的首肯,當即應允:“尋金龜是為了讓那些言官閉嘴。我順天府定幫幫場子。”
    “不就是兩萬三千名民夫嘛?我這就給你召集。”
    永樂遷都至今已有一百三十四年。順天府形成了一套高效的徭役體係。
    非戰時召集兩萬三千士兵需五日。召集兩萬三千民夫,卻隻需半天。
    梁府尹命手下治中前去召集民夫。他則對林十三說道:“你找的這個尋龜幌子很好,清淤。”
    “其實京內高梁河諸河道淤積已不是一天兩天。我正想好好清理一番呢。”
    林十三連聲感謝:“這一遭實在是麻煩您了。”
    梁府尹連連擺手:“咱們都是嚴閣老一頭兒的人。相互幫忙是理所應當。”
    林十三赫然發現,在大多數人看來,如今他已成了嚴嵩的人。
    是啊,整日跟嚴黨的一群高官稱兄道弟不說。此次尋龜,又是幫著嚴黨跟徐黨打擂台。
    不知內情的,還真以為他是個如假包換的嚴黨新貴。
    話說回來,如果嚴黨不拿林十三當自己人。就憑林十三一個七品北司總旗,又怎能在半天內調集兩萬多民夫?
    古聖賢說的真對:背靠大樹好乘涼。
    當日下晌,整個京城都熱鬧了起來。
    無數民夫們或乘船拉網,或在兩岸拉網。高粱河十六條支流兩岸宛如開了廟會。成群結隊的百姓都出來看熱鬧。
    河裏有不少魚、蝦、蟹、鱉被網獲。民夫們除了完成官府派下來的徭役,捎帶手還能弄不少河鮮打牙祭。
    林十三跟趙郎中騎著馬,四處巡查。時不時糾正下民夫的拉網之法。
    林十三感慨道:“還是人多好辦事啊。兩天之內,說什麽也能將高粱河搜完。金龜插翅難逃。”
    “我哦不,太清道德仙尊說的三日之期還能富裕半日。”
    趙郎中笑道:“等尋到金龜,你就成了藍神仙第二。有事兒沒事兒太上老君上個身。那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林十三連忙道:“趙兄,別說笑了。把戲耍多了會遭人恨。我聽說,朝廷裏不知多少人想將藍神仙碎屍萬段呢。”
    一日相處下來,林十三跟趙郎中已經徹底混熟了。二人以兄弟相稱。
    突然間,一名民夫高呼:“哎呀,好大一隻大王八!”
    林十三一個激靈,下馬上前仔細觀瞧。
    那王八是挺大。可惜隻是個綠毛河龜,五六十斤的樣子。
    看來這高粱河裏的確有不少大魚巨龜。
    趙郎中建議:“林老弟,傳奉官的本職就是給皇上進獻奇珍。這綠毛龜雖不及金龜稀奇,長到五六十斤也算個異物。不如養到太液池去。”
    林十三頷首:“對。金龜有一千七百多歲。綠毛河龜長到五六十斤,至少也得百八十年。”
    正說著話,一個胖子騎著一頭矮騾子趕了過來。正是新升小旗的孫越。
    孫越抱怨:“師父,您老不仗義啊!我聽衛裏的袍澤說,你在太液池遇到了難事。”
    “有難事你不喊著徒弟我?還真要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林十三解釋:“眼下這事太過凶險。我不想連累你。”
    孫越罵了一聲:“焯!我隨師父你辦差,又不是沒遇到過凶險的事兒。人死鳥朝天,我不是見事兒就躲的慫包軟蛋。”
    趙郎中在一旁調侃了一句:“對。這位胖兄弟又不是趙貞吉,遇事三不沾。”
    一名民夫突然喊:“又有東西!”
    林十三遠遠望去,隻見兩名民夫收網時,竟收上來一個銅壺。
    那銅壺足有兩斤多重。對於民夫們來說銅器很值錢。兩斤重的銅器至少可以換兩百文。
    林十三道:“這些民夫被順天府召集起來幹活,著實不易。傳令下去,凡在高粱河中打撈出來的值錢物件,全歸打撈之人。”
    此令一下,民夫們的幹勁就更足了。
    不知不覺,民夫們忙活了一個下午。順天府的差役給民夫們送來了大批的火把。讓他們連夜繼續搜尋。
    金龜未尋到,林十三沒有心思回家摟著妻子或新妾睡覺。幹脆去了都水司。
    趙郎中拿出河道輿圖,仔細掐算了一番:“今日一下晌,民夫們大約搜了高粱河諸支流的十之一二。”
    林十三一天一夜沒睡,眼皮已經開始打架。
    趙郎中道:“我們都水司有值夜臥房。你去睡一覺,說不準一覺醒來,金龜已經尋到了。”
    孫越也勸林十三:“師父,人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睡覺。您老趕緊去養養精神吧。”
    林十三頷首。趙郎中命人給他收拾了一間值夜臥房。他倒頭便鼾聲如雷。
    恍惚之間,他仿佛做了一個夢。夢到了那隻失蹤的大金龜。
    大金龜竟開口說話:“林十三,你以為你動用兩萬多人就能找到我?我是靈物。一旦逃脫你就別想尋回!”
    林十三道:“你為何要逃呢?在太液池裏你吃得好,遊得好,活得好。整個皇宮裏的人都把你當祖宗一樣供著。”
    “你逃進高粱河,就不怕被京城的無知百姓或乞丐發現,將你分而食之?”
    大金龜道:“我問你。你養的那些籠中鳥、罐中蟲,他們平日裏高興嘛?
    “鳥要翱翔於天際。蟲要穿梭於樹叢。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歸宿。”
    “而我的歸宿,是暢遊於大江大河。”
    林十三罵了聲:“做王八不能太自私。你跑進大江大河不要緊,朝廷將會驚濤駭浪。”
    “朝廷隨便有點風吹草動,底下不知有多少百姓會遭殃。”
    大金龜挖苦道:“別把自己說成道德君子。好像你找我是為了百姓一般。”
    “你不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命,保住自己的錦繡前程!”
    說完大金龜突然騰雲駕霧,飛向了空中。
    林十三死命奔跑,想要攆上它。可兩條腿又怎能快過雲霧?
    不多時,金龜消失得無影無蹤。
    “啊!”林十三一聲驚呼,從睡夢中醒來。
    已是日旦時分。
    林十三走出臥房,來到都水司大堂。趙郎中左手扶著頭,正在打盹。
    林十三輕聲道:“趙兄。”
    趙郎中睜開眼:“啊,林老弟醒了啊。”
    林十三急切的問:“可有消息傳來?捕到金龜了?”
    趙郎中答:“下麵倒報上來不少幾十斤、百斤的大魚,各種稀奇古怪的物件。甚至還有永樂年間的鎮河石牛。還有兩具不知是溺水還是被殺的屍體。”
    “就是沒有金龜。”
    聯想起剛才做的那個夢,林十三一時頭大。
    孫越在一旁鼾聲如雷,林十三和趙郎中的交談聲把他吵醒了。
    孫越揉了揉眼睛,問:“師父,差事辦妥了?”
    林十三微微搖頭。
    孫越寬慰林十三:“不是還有兩日嘛?師父放心,你洪福齊天。一定能把差事辦妥。”
    林十三道:“過年話就別說了。咱倆出去四處巡查一下。看看民夫們的進度。”
    趙郎中道:“我也去。”
    三人從日旦一隻巡查到了晌午。一無所獲。
    與此同時,內閣值房內。嚴家父子正跟徐階對坐著。
    老嚴嵩在假寐,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嚴世蕃自言道:“有人想在東南摻沙子。嗬,摻沙子就摻沙子,何苦頂著個保忠直諫臣的名頭要挾我嚴家?”
    徐階一言不發,自顧自喝著茶。
    嚴世蕃又道:“明說了。王本固別想外放浙江巡按。那人去了東南,隻會壞了東南抗倭的大業。”
    徐階終於開口:“小閣老又怎知?”
    嚴世蕃怒道:“王本固是個什麽東西,我一眼就能望到底。他除了雞蛋裏挑骨頭,還有別的本事嘛?”
    徐階道:“所謂的本事都是曆練出來的。胡宗憲之前不過是個巡按禦史,如今不一樣挑起了浙江的大梁?”
    嚴嵩終於開口:“少湖,讓鄒應龍不要再領著頭鬧了。連太液池的金龜都被卷了進來,寫入史書豈不被後人恥笑?”
    徐階拱手:“閣老容稟。鄒應龍雖是我的學生,但卻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他認準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底。我也無法說服他。至於那金龜”
    嚴世蕃怒道:“你派人動手腳放走的,對嘛?”
    徐階起身:“小閣老輕看了我。我還不至於用市井盜賊的手段。”
    嚴世蕃道:“那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三日之後,金龜歸池,看鄒應龍那群聒噪烏鴉還有什麽可說的。”
    徐階不動聲色的說:“聽聞順天府召集了兩萬多民夫,正在京內各河道拉網,由頭是清淤。”
    “我看清淤是假,尋龜是真。”
    嚴世蕃道:“順天府給河道清淤,上利國家,下利百姓。還請徐次輔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完嚴世蕃大步走出了內閣值房。
    嚴嵩眯著眼說:“少湖,世蕃年輕,脾氣急。你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嚴世蕃出得值房,詢問值房外的羅龍文:“你那師父尋回金龜沒?”
    羅龍文道:“尚無消息,應該是還未尋回。”
    嚴世蕃道:“這都快一天半了。你不說他是尋寵的行家裏手麽?這回是怎麽了?”
    羅龍文替林十三說話:“京內高粱河的支流太多。小閣老稍安勿躁,慢工才能出細活啊。”
    嚴世蕃冷哼一聲:“這回能不能壓徐階一頭,就全看他了。”
    且說林十三那邊,隨著時辰慢慢流逝,他愈發著急起來。
    眼見日頭從東繞到了南,又從南往西斜。今日還是一無所獲。
    孫越建議:“師父,道德天尊說是三日還龜。不是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嘛?咱們稟報皇上,再找它三年。我就不信.”
    趙郎中連忙道:“不妥。若改口說什麽三年,那群禦史言官會把你師父生吞活剝了。”
    林十三道:“諸河道已經搜了一半多。怪哉,難道是咱們運氣不好,金龜在另一半河道內?”
    趙郎中分析道:“定是這樣。太液池隻連著筒子河與高粱河。筒子河咱們已經拉網搜過了。”
    “高粱河各支流不與其它河道連接。咱們隻要搜遍高粱河支流,一定能夠將金龜尋回。”
    孫越建議:“師父,您老尋寵不是有許多取巧的法子嘛?譬如用蜂蜜的香味兒尋掖烏龍,用鴿子裹白羽弓尾,用百果酒擒潑猴.”
    林十三道:“有些寵物可以取巧去尋。尋金龜,卻隻有拉網這一個笨辦法。”
    “都說人老精鬼老靈。金龜也是一樣。它活了一千七百多年,絕不會輕易上當。”
    孫越道:“之前您不是用小清蝦誘它浮水嘛?”
    林十三搖頭:“那是喂它,而非捉它。小清蝦誘它浮水,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至期限的第二日子時,兩萬多民夫已經搜了約十之七八的河道。不見金龜。
    第三日的後半夜。
    先是黃錦憂心忡忡的找到了林十三。
    黃錦道:“明日,哦不,今日下半晌,皇上和重臣、言官們就要去太液池接金龜重返人間了。你這邊有眉目了嘛?”
    林十三一言不發。
    黃錦有些發急:“小猴崽子,若金龜尋不回來。我和呂公公,加上嚴黨那些人也保不住你的命。”
    林十三歎了聲:“我知道。”
    黃錦壓低聲音:“若你落難。十有八九會被大理寺那群人搶過去,先定你個裝神弄鬼欺瞞皇爺之罪。再對你嚴刑拷問,逼你胡亂攀扯。”
    “這是呂公公送你的東西。”
    說完黃錦將一個小瓷瓶塞到了林十三手中。
    林十三問:“黃公公,這是?”
    黃錦答:“這是鶴頂紅。一滴入嘴,小命即無。呂公公說,它可以幫你減輕痛苦。讓你別受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罪。”
    “若今日下半晌,你依舊尋不回金龜。那就咬咬牙,把它喝了吧。”
    林十三愕然!
    別看呂芳平日裏對他一口一個“外甥”如何如何。
    真到了大難臨頭,呂芳能幫他的也隻有給他一個痛快。
    林十三赫然發現,人生在世,靠誰都靠不住。隻有靠自己!
    林十三收起鶴頂紅:“黃公公放心。其一,我會盡力尋回金龜。其二,若差事沒辦妥。我不會連累任何人。”
    “隻求呂公公、黃公公照顧我的家小。”
    黃錦沒有再說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林十三回到都水司值房。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
    “稟趙郎中,林傳俸,北城高粱河支流已拉網完畢。”
    “稟趙郎中,林傳俸,東城高粱河支流已拉網完畢。”
    “稟趙郎中、林傳俸,西城高粱河支流已拉網完畢。”
    林十三問趙郎中:“南城那邊如何了?”
    趙郎中答:“隻剩下了半條支流沒搜過。”
    林十三道:“不對啊。幾乎搜了一個遍。怎麽可能還未尋到它?”
    片刻後,林十三對趙郎中說:“可否將京城河道輿圖掛起來?”
    趙郎中照做。
    林十三凝視著輿圖:“高粱河的支流,是否在圖上標注完整?”
    趙郎中答:“你放心。這是整個大明最全的京城河道輿圖。一定是標注完整的。”
    林十三一雙眼睛緊盯著輿圖,仿佛要盯出火來。
    他自言道:“沒道理啊!難道金龜在僅剩的半條支流當中?”
    就在此時,一名主事前來稟報:“稟趙郎中,林傳俸。南城高粱河支流已拉網完畢。”
    林十三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還好孫越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該搜的地方已經搜遍了。難道真是天絕我林十三?我的歸宿竟是一瓶鶴頂紅?
    孫越勸慰他道:“師父。大不了咱倆的官兒不做了。你回你家裏幹冰窖生意。我回我家裏幹糞場生意。”
    哪裏有孫越說的那麽簡單。
    林十三卻因孫越的話靈光一現:“等等,你剛才說糞場?”
    孫越頷首:“對啊。我爹開了十幾年糞場。我要不做官,就接了他的生意。也能混個豐衣足食。”
    林十三道:“京郊糞場數百,全指望京城的三十六條糞道供糞。”
    “三十六條糞道,是借助京內諸河的河水,將糞衝到京郊。”
    “趙郎中,你這河道輿圖上,怎麽沒標注三十六條糞道?”
    趙郎中皺眉:“你都說是河道輿圖了。標注糞道做什麽?”
    林十三道:“咱們派民夫埋頭搜各河道。卻忽視了糞道。”
    “你立即派人去查,高粱河的支流當中,有哪些是衝刷糞道的。”
    趙郎中道:“你是懷疑,金龜經高粱河的某條支流,衝入了哪條糞道之中?”
    “我立馬派人去查!來人啊!”
    兩刻之後,一名主事急匆匆的跑了進來。
    主事拿手一指南城的一條高粱河支流:“趙郎中、林傳俸請看。這條支流往南連接了一條糞道。河水從安定坊這個水渠,引入糞道衝糞。”
    一旁的孫越一排腦瓜:“這條糞道名曰‘百晦散道’。是城南糞霸子大頭楊的產業。”
    林十三道:“立即派人去搜這‘百晦散道’。掘糞三尺也得把金龜找出來!”
    趙郎中一拍手:“成!我這就去順天府調集人手。”
    這正是,天無絕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
    白天還有一個五千字章。萬更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