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業火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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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微明。
    亂墳地裏,依舊霧氣繚繞。
    周昌站立於灰黑霧氣中,他環抱住聻屍的十二條金銅手臂之上,遍布裂紋。
    恍若金銅鑄造的一副‘金身’,在短短片刻時間裏,便色澤斑駁、綠鏽遍生。
    點點猩紅,猶如朱砂一般,從他身上一層層飄散。
    ‘無間謗法’的效用正在從他身上流失。
    與此相對的卻是——他懷中那具聻屍被十二道蓮骨貫穿了周身各處關竅,然而這具聻屍此時幹癟的頭顱上,嘴唇不斷開合,蘊積刻骨恨意的聲音從它口中傳出:“恨恨恨……”
    聻屍對周昌的恨意已經攀升至頂點。
    世宗皇帝金頭顱,被周昌毀了複生大計,它殘餘的饗念與聻屍融合,使這恨意愈發深重。
    滾滾孽氣從聻屍身上那張破損的黃金人皮之中流淌了出來,孽氣色澤跟著加深,化作了紫黑色,一層層覆蓋上周昌的身軀。
    同一時間,那張‘黃財神之皮’背後,有一張張黃金嘴唇原本被絲線緊緊縫合住了。
    但隨著周昌以蓮骨所化金剛降魔杵,貫穿‘黃財神之皮’的後心,也將那一張張黃金嘴唇上的絲線撕裂,使得那‘黑財神之口’得以發出聲音,念誦‘財寶天王心咒’。
    第一遍‘財寶天王心咒’落下之後,黃財神之皮上,各處裂口之中,俱有黃金橫眼開始彌生。
    漸漸生長出來的一枚枚黃金橫眼裏,持續傳誦財寶天王心咒,這宣誦之聲,刹那間就莊嚴廣大了起來:“嗡……
    貝夏哇那耶!
    梭哈!”
    周昌不斷飄散猩紅‘朱砂’的殘毀金身上,隨著孽氣侵染,也燃起了一朵朵赤色的火。
    他披覆滿身焰火,抬眼朝某座墳丘處看去一眼。
    左眼眶裏,血漿渦旋轉動著,簇擁著一隻完全轉作赤色的橫眼。
    右眼盯著墳丘後奔來的白秀娥:“回去。
    我能解決。
    回去藏好。”
    白秀娥肩膀顫抖著,眼中淚水漣漣。
    她看著周昌殘破不堪的模樣,內心生出難言的悲傷。
    “回去!”
    但在周昌此時甚至有些嚴厲的目光下,她還是擦拭著淚水,慢慢退回了那座墳丘之後,躲在墳丘之後,悲傷地望著周昌的一舉一動。
    哪怕他能解決今下的困難,他也要保不住性命了吧……
    ——一想到這些,白秀娥的淚水便又止不住了。
    周昌收回了目光。
    今下處境看似凶險艱難,但他內心其實清楚,最凶險的時候已經渡過。
    此時讓白秀娥躲藏起來,之後還能給他幫忙。
    留白秀娥在自己身邊,反而無用。
    周昌垂下眼簾,看著黃財神之皮上彌生出的那一隻隻黃金橫眼,他無聲地笑了笑——左眼眶血漿渦旋裏,那隻血色橫眼,在這個瞬間忽然爆開!
    “嗡……”
    明明隻是周昌左眼眶裏的血色橫眼爆開,黃財神之皮上,那些在‘財寶天王心咒’引召之下彌生出的黃金橫眼,卻像是與周昌左眼眶裏的那隻血色橫眼存在某種牽扯一般,在這一刻,也競相爆裂了開來!
    “嘭嘭嘭嘭嘭!”
    黃金橫眼爆裂的聲音響成一片!
    黃財神之皮在諸多黃金橫眼爆裂之下,亦變得愈發殘損!
    “噝——”
    這個時候,周昌與聻屍頸上那顆幹癟的頭顱麵對著麵,他長長地吸著氣——
    那顆幹癟頭顱之中,撲出一股股紅得發紫的孽氣,順著周昌的呼吸,猛地灌入周昌口中!
    “嘶……”
    周昌大口吞吃著這讓他五髒六腑都燃燒了起來,分外劇痛的孽氣!
    包裹殘破蓮胎的人皮毛孔中,噴湧出團團的火光!
    孽氣從聻屍周身毛孔、眼耳口鼻之中不斷漫淹出,匯作紫色的溪流,不斷被周昌吸取!
    很快!
    那熊熊的火光從周昌身上,蔓延到了聻屍身上!
    聻屍此時狂叫起來,它也察覺到情形不對,試圖掙開周昌,不再向周昌提供孽氣——哪怕它此時身上貫穿了十二道蓮骨,它的力量也遠遠強於周昌這個被烈火煆燒得枯朽的肉殼!
    它隻是輕輕一掙,便掙開了周昌的束縛!
    它轉身朝著某個方向拔足狂奔,肉身遠離周昌,試圖以此種方式遠離周昌對自身孽氣的吸取!
    但是!
    一縷縷漆黑的念絲,順著那連著它與周昌的紫黑孽氣,倏忽纏繞而來,深深紮入聻屍的軀殼之中,仍舊在瘋狂抽吸聻屍體內的孽氣!
    聻屍往前走出幾步,體型便愈瘦削幾分。
    它走得越遠,體內孽氣便愈發流淌向周昌,為周昌身上的熊熊火光增添薪柴!
    終於——直至某一刻,聻屍呆站在亂墳地的邊緣,一動不動了。
    它重新變得幹癟,變成那骷髏一般的模樣。
    它的體內,已無有一絲孽氣留存。
    與之相對的,乃是周昌身上的熊熊火光,順著那一縷縷漆黑念絲,蔓延到了它的身上,將它也一並點燃!
    在這般鮮豔如血的火海裏,聻屍漸漸融化,變成了一層好似瀝青般的液體。
    這層瀝青般的液體,在血火裏遊曳著,最終匯集到那燃燒成一道火炬的周昌腳下。
    ‘瀝青’好似成了周昌腳下的影子。
    “呼!”
    一陣風吹過。
    火中站立的周昌,崩作蓬蓬灰燼,灑在了腳下的‘瀝青’裏。
    ‘瀝青’逐漸變得清澈,好似水流一般,它再度擴張起來,淹沒了四周跳躍的火,使一切重歸於平靜。
    澄澈水液在亂墳堆裏聚成水窪。
    白秀娥從那座墳丘後走出來,她走近那灘澄澈的水液,神情變得木木呆呆的。
    她良久都沒有反應過來,心裏除了一片空白之外,便再沒有多餘的情緒。
    輕輕的風,仿佛能穿過她的軀殼。
    “周、周小哥……”
    良久之後,白秀娥才似是明白了甚麽一般,毫無征兆地開始流淚。
    她蹲在那灘水旁,那灘清澈的水下,被浸潤的土壤顆粒都清晰可見。
    這片水窪裏,也藏不住一個人半點的屍骸。
    周小哥,就這樣被燒得幹幹淨淨了——這個念頭一升起來,白秀娥一片空白的心神,頃刻間痛如刀絞,淚水更大顆大顆地從眼角淌出!
    她的側臉上,漣漪彌漫。
    白瑪的麵容從中浮現。
    白瑪看著那片澄澈的水液,也呆了呆。
    看著水液裏倒映出流淚的白秀娥,白瑪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她便呆呆地看著那片水窪,看著水窪下有塊泥土顆粒輕輕翻滾著,露出其下壓著的一顆漆黑的種子。
    那顆漆黑的種子,隻在片刻之間就變得赤紅,將整片水液都再度點燃!
    水窪化作了岩漿!
    岩漿中,一支豔紅的蓮苞冉冉升起!
    那株蓮苞愈開愈大,最終高過了再度發起呆來的白秀娥與白瑪,盛開起好似巨大華蓋一般的蓮花!
    紅蓮裏,赫然站著一道高大的身影!
    ……
    “你、你覺得怎麽樣?”白秀娥憂心忡忡地向周昌問道。
    周昌大步往前奔走,聞聲仔細感覺了一下,向白秀娥回答道:“我覺得很好。”
    他很確信,如今自己這般狀態,才是活著的感覺。
    運用《業火燒身大轉輪經》的方法,引孽氣將己身焚燒一遍,使得蓮藕神精與聻屍徹底融合,成為了周昌的肉殼!
    如今,他的每一根血管裏,都有‘孽氣’所化的鮮血流淌。
    此般孽氣流淌出一縷,都能點燃尋常人的皮膚,為之招來種種災禍!
    若以這副肉身作為他新的起點,那麽他如今的起點,已經超越了多數的尋常人!
    “沒有哪裏不舒服嗎?”白秀娥繼續小聲地問。
    周昌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轉而道:“沒有啊。
    你為何要這麽問?
    我自死中得生,莫非白姑娘不覺得慶幸?”
    “慶幸……”白秀娥點了點頭。
    她臉頰側麵,白瑪的麵孔跟著長了出來。
    密藏域女子將周昌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嗤笑出聲:“慶幸是該慶幸——那你是不是也該穿件衣裳?就這麽赤身行走,你莫非真不覺得缺點什麽?”
    白瑪話音一落,白秀娥頓時紅了臉。
    唯有周昌麵不改色,目光四下梭巡著,看到不遠處的民居,便大步走了過去,預備去與屋主人借件衣裳。
    ……
    “停下來等等後麵的人吧!”
    馬幫、趕屍班、周家人、義莊人等眾多人烏泱泱的一團,沿著路走到青衣鎮的鎮子口。周昌這時停住腳步,看了看後頭,便揚手大聲喊道。
    人們拽著騾馬牲畜刹住腳步,前頭的隊伍逐漸停住。
    周昌似不經意的往側方看了一眼。
    在他身側,有座年久失修的破落祠堂。
    通過祠堂那兩扇搖搖晃晃的門,能看到內裏隱約的情形。
    ——有幾口或上了黑漆、或還未來得及上漆但木色已經灰敗的棺材,就停在祠堂裏。
    周昌轉回目光。
    楊西風斜靠在騾馬車上,臨近周昌的身畔。
    他看了看頭頂明晃晃的日頭,有些感慨:“這一回都沒想過還能見著第二天的太陽……嘿,大難不死,總歸是得有些後福吧?”
    “那!往後的福氣多著呢!”王鐵雄跟著笑。
    隻是兩人轉回頭,看著少了很多人的隊伍,總覺得心裏也跟著缺了好大塊,臉色一陣恍惚,麵上的笑意便也維持不住了。
    周昌看著二人,沒有說話。
    他後來與白秀娥回到鎮子上,也是費了些口舌,才向眾人解釋清了種種事情,待到天徹底亮起來了以後,大家才出發離開青衣鎮。
    這次的事情,把眾人都嚇住了。
    “事情總歸解決,大家回去以後,都好好歇息一陣子。
    這段時間別出來跑江湖了。”周昌思忖著,向眾人叮囑了幾句。
    人們也勉勉強強地答應著。
    不跑江湖,他們吃什麽?
    是以哪怕周昌此時說了一番正確的話,也隻是正確的廢話而已。
    “那三個乩妖,也真可怕!
    密藏域裏像這樣的乩妖,不知還有多少?”
    “幸好三個密藏僧最後都走了……”
    “乩妖可怕,密藏域的鬼神不比乩妖更可怕?我跟你們說……”
    ……
    眾人逐漸議論開來。
    周昌眼角餘光下,祠堂裏的某具棺材也慢慢有了動靜